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51章 药

  从广陵府采买的小仆叫安,安对于自己被一群身着黑甲的士兵买走并塞进一间软厢房这件事起初有些吃惊,在得知需要服侍的是一名公子后略放了放心,在被送进马车后更是彻底将心吞进了肚子里。

  那些兵把剑鞘架在他的脖子上让他好好伺候,沈公子体弱,出了问题第一个找他算账。

  安不由自主地往里看,就只看见一个背对着他的、窝在被褥里的身影。

  转眼来到平城已经将近半个月,顾将军待沈公子极好,连带着安也爱屋及乌,安的母亲死在青楼里,他长久流落,服侍起人来轻车驾熟。

  清晨,一名平城兵捧着药叩响房门,安连滚带爬地去开门,将药盒小心翼翼放到外厅的圆桌中央。

  听说剩下的药材不多了,漠西虽然多奇珍异宝,但沈公子日常所喝的药中罕物太多,为此,顾将军多日连奔走于各城之间,或买或换或抢,为的就是续上沈公子的药。

  内屋传来细簌的声响,安小跑过去拉开床帘,沈公子果然已经醒了,正撑着手臂坐起来。安转身去拎热水,服侍洗脸后端来药碗。

  沈春台倚在床头看向忙忙碌碌的安,他接过沉甸甸的药碗,垂下眼睑,一口一口地咽,好像那深不见底的药是清水般,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安刚帮他擦过脸,沈春台本就白的皮肤被热水一蒸,显出些红透的色彩,他的眼下和鼻头还有些发青,被水濡湿的细碎额发贴在脸侧,随着点滴药染上唇瓣,光看着,似乎比在医仙谷时要更孱弱几分。

  安端走药碗,上前掖了掖被角:“大漠孤寒,公子到底不适应呢。”

  沈春台没有回答,在安的记忆里他的话很少,也不笑,日常就只翻看那几本他随身带来的医术,除此之外便在屋里坐着,顾将军的亲兵将整个院子和将军府围得铁桶一般,安听说,是为了防备北国的另一位城主。

  但这些沈春台并不知道,抵达平城后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初七从没来看过他,他也听话地不去打扰。

  沈春台喝得出来每天的药里都是什么,他察觉出了沈梅枝的意思,方子里有许多只长在南方,甚至罕生于医仙谷里的珍稀药材,地处西北的平城怎么会有。

  真的等到养不起了,让初七为难的那天,他自己也会…

  就在这时,沈春台听见了屋外的脚步声,那似乎是来势汹汹的一群人,却都停在了院落外,过去的一些让他对于纷乱的脚步很敏感,几乎是立刻,他就辨别出了一串轻巧中带着平稳的脚步声。

  那是他已经快半个月都没有见到的初七。沈春台回想起那天在大殿上的话,他不禁惶恐,他从不怀疑自己与初七的过往,但如今他坐在昏暗的屋子里,他无法抑制自己混乱的思绪。

  …是初七觉得自己不解风情吗,在那么多人面前一个笑脸都没有,还是他终究拖了后腿…

  思绪被安轻轻的声音打断,沈春台愣愣地看过去,安的掌心里躺着一块黄玉,沈春台甚至能从上面看出蒸腾的热气,似乎是刚被从怀里拿出来,就赶着送了过来。

  “顾将军刚缴来的暖玉,说是做扇坠子,嵌在炉子上抑或是用来捂手玩儿,全凭公子自己,”安轻言慢语地杜撰着,实际上顾戎只是将黄玉递进他的手心,用眼神示意他送进去而已,但安着急,安也聪明,“公子出去见一见将军么。”

  “将军好像受伤了——还不轻。”

  沈春台放在被子上的手一颤,他的眼神略过安手里的那块玉,看向屋外。

  前日晌午出发,直到今天凌晨才凯旋,顾戎的头隐隐作痛,他站在院门外远远看了眼紧闭的屋门,挥手准备离开,就在转身的刹那,他听见了嘎吱一声响。

  顾戎挎刀的手一下握紧,他几乎是立刻看了过去,他最先看到的是沈春台扶着门框的苍白的手指,然后才是他的乖乖,沈春台披着一件到脚踝的大衣,安正侧身为他系带,他的头发拢成一团,用一根青色的带子扎着歪在肩头,沈春台遥遥看向他,欲言又止。

  顾戎大步走过去,在台阶前止步,仰头看向沈春台空荡荡的手心,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入手果然一片冰凉。

  “暖炉呢,”顾戎皱着眉头走上台阶,在登上回廊的瞬间他的身影便将沈春台吞没,顾戎冷厉地看向安,嘶哑的声线显出不悦,“这样的天气,你让他出来站着吹风?”

  安嘶了一声,稍显不悦地背过身去,他受够只对心上人小心翼翼,对其他所有人都重拳出击的顾将军了。

  下次,下次再也不会替他在沈公子面前说任何好话了!

  面对身前沉沉压过来的身影,沈春台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要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腕,但初七的掌心粗糙滚烫,力气又大,在注意到他的挣扎时,沈春台对上了初七的视线。

  上位者的威慑在那一瞬间浮上男人的眼底,又在意识到面前的人是谁时迅速消失,这依旧足够吓到沈春台,他向后退缩,脸上再一次出现怯懦的神色,面对男人依旧不肯松的手,沈春台低低地垂着眼睑,几乎是哀求着。

  “…不要碰我。”

  初七的掌心烫得像烙铁,烫得他的胸膛滋滋作响。

  顾戎神色一僵,他一点点松开手,沈春台将手抽回放在胸前,他用左手紧紧捂着方才初七紧握的右手腕,顾戎的手悬在半空,半晌后才放回身侧。

  明明知道他现在不能受刺激。

  顾戎在心底止不住地懊悔,但现在已是骑虎难下,沈春台单薄的肩膀细细地颤抖着,多日来奔袭的疲乏在这一刻似乎全部消失,顾戎手足无措,他想起早上放火烧寨时在那个兵寇桌上看见的玉,他也曾幻想过该以什么姿势,说些什么来送给沈春台,但走到门口时却只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踌躇再三也没有勇气进去见一见。

  他太清楚自己的过往,也清楚他的乖乖在承受怎样的苦痛。沈春台愿意跟他回来就已经是自己的幸运。

  不要急,顾戎不断重复着,不要急。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一道目光。沈春台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安出现在他身边,将一个暖炉揣进沈春台的怀里,紧接着,一只掌心微热,指尖冰冷的手摸上了顾戎的侧脸。

  与之相对的,是沈春台悲伤的目光。

  顾戎注意到他摩挲着自己耳朵下方到脖颈的那处伤,那是前日被一个斥候冷不丁地射伤,骇人但并不深,为了行动方便,他便没有包扎。

  “是不是很疼?”

  沈春台的指尖不断地发抖,他看着那一道凶险的口子,极力压制下的嗓音依旧带着哽咽。

  顾戎连连摇头,他立刻抬手覆上沈春台的手背,搂着他的肩膀,引导他侧身看去,那里是一口沉木箱子,上面挂着染血的锁头。

  男人带着讨好,缓和着语气,也带着自豪,他注意到了沈春台眼底的心疼,但此刻顾戎的心情更多的是愉悦。

  “你看,光是几天我就抢了这么多回来,”顾戎从来都如死水般的眼睛里浮起一丝亮光,兵士打开箱子,一株株的药草被各自装在绸袋子里,层层叠叠,堆满木箱,“不要担心,在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不觉得沈梅枝的药方是刁难,顾戎真的为自己能够为心上人找齐药材而自豪并开心。

  “这些药的规格都太高了,”沈春台抿唇,他侧脸,仰头看向身边的人,“我去重开一副方子,都用家常药铺里能买到的,我的情况只是这样,再好的药也都是浪费。不要再出去冒险了,我…”

  他的话被顾戎打断,顾戎挥退左右,安静的院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沈春台有些不安地左右看了下,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握住肩膀,顾戎的语气依旧和缓,但数年来血海中横行所自带的威压依旧不自觉地压过来。

  “为什么不相信我能保护好你?”

  沈春台觉得自己脑里的一根弦像是断了,他的眼泪直直掉了下来,顺着下巴滴落,多日来他一直告诉自己要懂事要识相,他怕大漠的夜晚,怕如鬼叫的夜风,他听见府里的马蹄声就睡不着,他看着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好像那个曾经关了他好多年的地方,他夜夜睡不着,他坐在台阶上像是看见了曾经跪在院子里的自己,睡在床上又感到浑身火烧般难堪,仿佛有什么冰冷粗粝的触感在顺着脚踝摸过来,这一切他都忍着,他不允许自己再去打扰到初七。

  沈春台的手慢慢下滑,直到攥住身前人的衣襟,他的手指逐渐攥紧,直到骨节发白。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初七,一想到你又不要我,我就难过得喘不上气。”

  他的声音低弱,带着压抑和恳求,沈春台始终低着头,直到说到最后一句时才慢慢将脸扬起。

  “如果我不乖了…你会把我送回去吗?”

  那些灰暗如沼泽的记忆里,初七从没有正面回应过他的喜欢。初七于他,一个被母国抛弃的弃子,究竟是无可奈何,还是可怜,抑或是真的有一些垂怜,沈春台不敢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