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47章 逃避

  顾戎再次率众来到了京城,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他不再狼狈,甚至在抵达京城的那天,路过郊外菁关山时,顾戎在山脚下站了许久,就在他转身离开时却被人叫住,那是一个青年道士,身披繁复的八卦衣,梳着利索的太极髻。

  青年的声音从背后的山林中想响起。

  “缘主留步。”

  顾戎闻言站定,转身打量着身前已然初具风骨的青年,顾戎的眼底含笑,透过青年的身影,他好似看见了数年前自己的模样。

  “连俞。”

  “正是,”连俞注视着顾戎和他身后的兵士们,并不惧色,他瞥向山顶的道馆,轻声问道,“缘主可愿进观小叙吗?”

  顾戎笑起来,他握着腰间的弯刀,眼底却冰冷:“你不准,我不信你。”

  多年前他与连俞菁关山偶遇,出于私心他放过了这个小道士,小道士说替自己上一柱香,让他与上天求些东西。

  那时候自己求了什么?

  我求上天怜惜沈春台,不求他一生福禄,财权无双,我求他平安健康。

  世事难料,再次走上菁关山上这条破碎的石板路,从前下山打水、手脚笨拙的小童已成了威名远近的道长,而他也从王府叛逃,成了响彻江湖庙堂的匪兵枭首。

  “缘主从前并不如此暴虐。”

  连俞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浑身浮动着血气的男人,初见时高大的黑衣暗卫虽可怖,但眼底依稀可见赤诚与怜悯,尚且有着人的情感。

  而不是同如今一般,天下闻名的嗜血残暴,喜怒无常。

  顾戎闻言只觉得可笑,他提刀转身便走,亲兵紧随其后。连俞目睹着走远的人群,扬声道。

  “我会为你们上一柱香,”连俞眼含怜悯,身为皇室道观的掌事,他早已知晓了两人背后的故事,但世事总是这样的,他无力改变,“…你多保重。”

  顾戎顿了一顿,他又闻见了菁关山上熟悉的青草气息,味觉是一种神奇的感官,它不同于视觉或听觉,闻过的味道难以回忆,但一旦再次身处那样的环境,再次闻到,往事便如江海决堤般涌来,溺得人难以喘息。

  他曾经在这样芬芳温暖的草木香气中构思着他们的未来,也曾在深夜出逃,露水低落树梢,微凉的青草气息就萦绕在他们身边。

  顾戎神情平淡,褪去暗卫服饰的他依旧保持着从前的习惯,抑或是往事汹涌,让他不知作何表情。

  “不用上香了,他死了。”

  连俞的出现究竟为何,顾戎并不想深究,他此番回京带了三百亲兵,南朝皇帝被惊动,小皇帝不顾皇叔的阻拦,亲切地下诏欢迎顾戎一行人进京,希望他们在游览南朝京都后能够幡然醒悟,归顺南朝。

  蜜罐子里泡大的孩子总是天真的,他们总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像他一样没有私心,天真无邪。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保持天真的权力,顾戎注意到紧跟身后的身影,那是皇室和王府的密探,在为本朝皇帝批下的稚嫩决定兜底,他们不分昼夜地盯着平城兵匪,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乱象。

  没什么影响,他们本来也不准备在京城停留很久。

  顾戎先是找到了初三的坟冢,死去的暗卫都被埋在王府外东面的一座山头上,世人或许难以想象令人闻风丧胆的皇室鹰犬会沉睡于这块普通到极点的土山,但事实就是如此,与世人的想象不同,暗卫在上位者眼里并不算人,他们可以为死去的骏马和狗办盛大的葬礼,念四十九天的经,但从未有人为暗卫死去而大张旗鼓过。

  初三没能挨过那个中午,他被用了酷刑,队长的信里写道,没人知道究竟是谁向王爷透露了初三的所为,他见到初三的时候他已经被从乱葬岗抓了回来,对初三的刑法并不是为了招供,是为王爷自己开心,队长动了私心,在桅杆上提前动了手脚,他们的船走后没多久,初三就随着断裂的桅杆直直摔进海里,没了气息。

  “初三没有受苦。”队长在信的末尾写道。

  顾戎站在那个矮矮的小土包前,土包上插着一个几乎辨认不出形状的风车。

  他们年幼进府,在北苑度过了一段还算平静的童年,那时老王爷尚在,前辈们也住在那里,床铺总是拥挤,他与初二初三便挤在一起睡,队长的被褥时常被他们踢进墙角,队长并不会因此生气,作为内定好的下一任暗卫统领,他总在深夜回来,沉默着在弟弟们的床尾合衣睡下,在第一缕阳光升起时便早早醒来。

  初三有时很吵,受了伤就在北苑里大喊大叫,举着破皮的手指头四处乱窜,这时候就会有正在吃饭或磨刀的前辈推门出来,笑着在石凳上坐下,把初三夹在双腿中,用辛辣但有效的金疮药厚厚敷上去,他自小便话少,此刻便总沉默地站在一边。

  那是一段明亮的岁月,温和勇武的前辈们,活泼的初三,孩子王似的初二,北苑里那棵梨树,石桌边围满的人群,这一切都随着老王爷逝世,世子袭爵而烟消云散。

  竹风车,一个暗卫前辈做的,前辈做了两个,他与初三一人一个,前辈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风车手柄上的竹刺,直到确认不会划伤手,才笑眯眯地弯腰交到他们的手里。

  他的在蛇山试炼中随着包裹一齐丢失,初三的却保留了下来,被队长立在了他的坟冢前。

  一个生前混迹于江湖、名声大噪的王府暗卫,死后只能以干枯脱水到失去形状的竹风车为碑,长眠于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腰。

  王府暗卫跟随王爷出征,无人留守京城,初三的墓长久无人清扫,顾戎在墓前蹲下,整理着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

  就在这时,孙铭拽着一个人从密林后走来,那名杂役被孙铭揪着衣领扔到顾戎的面前,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匪首,那杂役吓得瑟瑟,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那夜,”顾戎拔起一丛翠绿的草,放在一边的地上,他的双手骨节清晰,纵横着长年累月的各类伤口,无比骇人,“是你负责处理?”

  “是…不是!”杂役明显怕到了极点,面前全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被深夜抓来,怎能不怕,嘴唇和舌头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惊恐之下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般。

  面对这样的回答,顾戎站了起来,他微微低头看向杂役颤抖的背,缓和语气。

  “仔细说。”

  “小的好好说…好好说。”

  本以为死到临头的杂役喘着气:“那夜管家让我用席子卷了那个人,拉出城外扔了,我去赶了驴车,好不容易出了城到了那里,人也放好了,我就看见了暗卫大人…小的实在不知道那是哪位,大人让我闭上嘴滚回去,我就驾车打算回去,结果车轮裂了,我就拉着车到路边去修,结果…结果我…”

  孙铭受不了眼前说话磕磕绊绊的杂役,低喝道:“快说!”

  “我看见了沈大人!”杂役受惊般叩首,声音也大起来,“就是王爷找来救治郡主的神医,我看见了他!”

  初三是受他所托前去安葬沈春台。

  沈梅枝在那里做什么?

  “你还看见了什么?”

  顾戎问道,他已然不耐烦,方才短暂的温和已经消失,杂役瑟瑟发抖的背影让他想起沈春台,除此之外,他心底的血气根本难以压抑。

  杂役伏得更低,简直要趴在地上一般。

  “暗卫大人看见沈大人就离开了,沈大人他…他把那个人的身体带走了!”

  果然。

  沈梅枝。

  顾戎了然地笑起来,他想起那夜沈梅枝与他的长谈,沈梅枝不加掩饰的妒恨,月色下的嘱托,以及他不合常理的善心,这些所有都指向一个答案,一个他早就应该心知肚明的答案。

  那个江湖骗子带走了沈春台。

  “身体都不放过,真是畜生。”

  孙铭在一边骂道,他命人带走杂役,在顾戎身侧站定:“将军,现下…”

  “传信。”

  孙铭的话被顾戎的低语打断,他的将军几乎是立刻就转身向着山下走去,脚步匆匆,紧握弯刀。

  “现在就传信,抽调一半人手。”

  孙铭快步上前:“将军,医仙谷地处神秘,我们尚且不知。”

  顾戎脚步不停,他看向北方,冷笑道:“那也给沈月霆传一封信,告诉他,安葬弟弟的机会来了。”

  顾戎猜得不错,收到信件的沈月霆立刻动作起来,无数北国密探倾巢而出,深入江湖搜寻消息。沈月霆防备着顾戎,所有消息都由密探快马送回,但纵然如此还是招架不住平城军的偷袭,顾戎出身暗卫,平城军受他指挥训练,一手伏击玩得炉火纯青。

  一个月后,医仙谷的地址还未送达盛城,就已经被呈上了顾戎的桌上。

  平城私兵已经在沿海集结等候,不光是沈月霆的暗探在动作,顾戎的部下也在第三天就报告了医仙谷地处东海的消息,再确认消息属实后,顾戎率兵千里奔袭,驻扎等待。

  “原来在这里啊。”

  顾戎站起身来,孙铭为他披挂,大营外的兵士们整装待发,他们的主帅有着一双浓眉长眼,看向医仙谷的视线阴骘中带着愤怒。

  与此同时的医仙谷里并不太平,师父下山云游,大师兄出门采药,偏偏就在这时,小师弟沈靖的病发了。

  没人知道他究竟为何突然如此严重,谷瑛来到前厅搬救兵的时候满手臂都是淋漓的血,众人赶到之时,沈靖正趴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呕血,榻边已经无处下脚,满屋弥漫着刺鼻的腥气,沈靖如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回荡在屋内,隐隐带上一丝哭腔。

  沈靖惨白的手指用力抓着木榻的边缘,他大口地呼吸着,咳嗽夹在其中引起他更强烈地呕吐,他本就没有血色的嘴唇愈发青紫,谷瑛但是看着,就觉得沈靖的瞳孔开始涣散,趴在榻边的后背起伏也开始慢慢变弱,逐渐就没有了力气。

  谷恩心率先上前把脉,沈靖的脉象混乱微弱,嶙峋的腕骨抓在手里冰冷粘腻,让人忍不住颤抖。

  “急气攻心,惊厥恐厌,”谷恩心一字一顿,他看向身边的沈靖,“你怎么了?”

  不大的屋里被沾满,谷瑛察觉到了在这样闹嚷的环境下沈靖愈发不适的脸色,她将除了谷恩心外所有师兄弟都推出门。直到门被关上,谷瑛才在沈靖的榻前蹲下。

  沈靖咳嗽渐缓,他被谷恩心扶着倚在床头,明显这样的姿势并不能给他安全感,但脱力让他无力再动,他合上眼,眼睑却轻微地颤抖着,声线微弱,断断续续。

  “我梦见了…过去的事。”

  谷瑛不言,只上前用力握住沈靖放在被子上的手,她意识到这些可能是师父与大师兄屡屡提及的往事,那些沈靖避之不及的回忆。

  大师兄离开前留好了方子,有人熬好了来叩门,谷瑛接过碗端过去,沈靖喝药是很乖的,一海碗黑不见底的药不间断就能喝完。喝完药后沈靖躺了回去,他依旧低喘着,视线却落在了别处。

  谷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认得这个,大师兄从金陵府带回来的官窑白瓷,秀气的瓷瓶孤零零地放在圆桌上,是这间里唯一的装饰。

  谷瑛曾以为沈靖是偏爱这个瓷瓶,才将其放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一抬眼就能看见。

  但当她瞥见沈靖的视线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生出。沈靖平静地倚再床头,碎发垂下,零碎地挡住他的额头与眼睑,他侧脸,注视着瓷瓶的视线如一潭死水,他好像在回忆什么,又好似单纯只是欣赏这个白瓷瓶。

  “谷瑛,我不能再想了。”

  经过方才剧烈的咳嗽,沈靖的声音有些沙哑。

  “太痛了…”沈靖始终凝视着白瓷瓶,无数记忆在他眼底翻涌,最终化作平静,他回转视线看向谷瑛,眼里写着哀凄,“过去的那些,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我都不想再记得了。”

  谷瑛不知道沈靖究竟梦到了什么让他如此痛苦,以至于气急攻心到惊厥,但沈靖的表情过于隐忍,让谷瑛觉得他的神思确实已经到了极点,往事对他来说就像一滩沼泽,他孤独地身处其中,回忆只会让他越陷越深,直到窒息。

  忘记也好,清楚地记忆有时并不是好事,即使这段回忆里也并不全是痛苦,但黑暗的岁月正是因为那些开心的星星点点,才被衬托得更加难以忍受。

  出门前的瞬间,谷瑛听见沈靖的低语,他好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好似是对自己说。

  “我想忘掉他。”

  “...没人想被拖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