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42章 玄和

  医仙谷后山向北二十里的密林里,藏着一洞活泉,常年笼罩着一层袅袅的雾气,温热的水汽将这片密林滋养得郁郁葱葱,鸟语花香。

  泉水旁的山石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正拿着小扇子扇着面前吊炉里的炭火,另一个则拿着水瓢侧身交谈着。

  “大师兄被师父关着有几日了?”

  姑娘扇着手里的蒲扇,掀开盖碗看着里头药材的火候。

  谷恩心用水瓢舀起泉水往坐在泉里的人身上浇,水流顺着那人瘦削的肩膀向下流淌。

  “不算跪在山门外的三天,被禁足也有四天了。师父从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大师兄也是,哪怕先在谷外安置呢。”

  那女子撇撇嘴:“谷外?你放眼看看寰宇,除了咱们医仙谷哪还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活泉,大师兄分明就是冲着这来的。”

  “别人传你也跟着传,这口泉疗愈确有奇效,生死人你是哪来的依据?”谷恩心拿着水瓢给了自己师妹一下,“我看过这人的伤口,大师兄拿了他一半的心,为了骗穆王还动了他的眼睛。他现在也就还能喘口气,以后怎样就看命吧。”

  谷瑛闻言也探身看去,大师兄那天被师父开了山门放进来后,第一时间就抱着这人冲进后山,将人抱进泉水里后才去与师父请罪。师父疼爱大师兄,表面上再苛责但依旧还是拨了他们二人来照看,眼看着这人在泉水里泡了四天,却依旧气若游丝,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但说心里话,谷瑛自小长在医仙谷里,却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你说他有多惊艳却也没有,明明眉眼间带着北方人的英气,却因为一身病显得孱弱无比,睫毛上挂着水珠,湿漉漉的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怯懦。

  谷瑛越看越觉得这不怪大师兄,若是轮到自己,怕是比大师兄更激动。

  谷恩心放下手里的水瓢,看了眼远处的天色,转身交代师妹。

  “我看要不久就要下雨,我去取把伞挡一挡,你看着一些。”



  谷瑛乖乖地点头,师兄的身影逐渐隐入林中,她往泉水边挪了挪身子,托腮看着这人,身边的吊炉传来咕噜一声响,她转身拨弄了下,

  再次回头时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琉璃般清澈的双眼,眼底却通红充血,天生不知是雨丝还是温泉蒸腾凝结的水汽在慢慢落下,在他眼中充盈成一片水光,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谷瑛,半晌后,慢慢别开脸移开视线。

  直到那人自己低下头,谷瑛才感觉自己能动了,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差点停了,她跳起来想要出去叫师兄快些回来,但当她看过泉水中的身影时,却又发现自己走不动了。

  好瘦,嶙峋的肩颈上纵横着的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就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内衫坐在泉水里,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后,浑身都现出一幅病态,让人移不开视线。

  “下…下雨了,”谷瑛突然觉得很渴,但此刻明显不是喝水的好时机,只得磕磕巴巴地开口,“你冷不冷?”

  这口*泉常年不竭,师父禁止他们随意踏进后山,所以面对丝丝的小雨,泉水带来的热意依旧没有减弱,甚至连雨丝淋在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凉意。

  他不害怕吗,谷瑛想,他过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身在异处的现状,让人不禁幻想他之前的生活。

  就在谷瑛阵脚大乱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谷恩心拎着一把竹伞走了回来。他拨开密林的瞬间便注意到了师妹求助的视线,再看去,就是泉水中那个单薄的背影。

  谷恩心撑开伞,在泉水边蹲下,将那细细绵绵的雨丝尽数拦住。

  “师父要见你,你还能走吗?”

  玄和散人出身北境,因此由他开门立派的医仙谷弟子平日里都说北国语言。听见家乡话的沈春台不自觉地抿起嘴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却始终沉默。半晌后,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医仙谷是世间少有的桃源,各种意义上。近神的玄和散人将他的弟子保护得很好,他们虽为医者,却很少接触世间病人,因此当沈春台扶着泉边的石头艰难地站起时,谷恩心愣了半晌才伸出手臂去扶。

  谷瑛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听见师兄叫那人沈靖,师兄撑着伞,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急急脱掉外袍披在沈靖的身上,沈靖只穿着一件湿透的薄内衫,山谷里的冷风吹得他细细地打着哆嗦,直到披上衣服在好转。

  他抱着自己肩膀的手苍白到几乎透明,青色的血脉在皮肤下若隐若现,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额头和脸侧,挡住了他垂下的眼睑。

  可一直到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林中,谷瑛都没有听见沈靖说过一句话,他似乎被抽干了表达的欲望,无论什么人对他做什么事,他都只会沉默,然后接受。

  谷恩心这头也陷入了窘迫,从后山到师父那里并不远,至少他平时溜溜达达地一会儿就到,但沈靖却不行。谷恩心看出了沈靖左腿腿骨的毛病,还有后腰上的大片暗色,那都是重伤留下的痕迹,这些让他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甚至会向前栽倒。

  大师兄究竟是从哪儿请来这么个祖宗,谷恩心在心底嘟囔,他并不是嫌弃谁,但自小长在医仙谷里的他从没见过这么孱弱的人,明明就这么几步,却走得好像马上就要断气。

  沈靖始终低着头,他似乎感受到了身边人的不耐烦,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的手腕,他用力地想要走快一点,却在下一秒被横出的树枝绊倒,整个摔进草中。

  谷恩心忙扔下伞弯腰去拉他,却在碰到沈靖的肩膀时感受到他惊恐的瑟缩,沈靖似乎想要自己站起来却又没有力气,在被谷恩心从背后搀起时,谷恩心窥见了他眼底的难堪和恐惧。

  后面的半程路里谷恩心没有催,一直到他目送着沈靖走进师父的院子,才转身向关着大师兄的厢房走去。

  明亮的院落里,正东向的厢房门敞开着,身着米黄色道衣的玄和散人站在堂屋中,桌上的竹盘里盛着各类草药,玄和单手握书,凝视着被阳光覆盖的药草。

  看见从门口走进的人时,玄和停了下来,他放下书本,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弟子无论如何也要带进来的人。

  这个叫沈靖的孩子拘谨又怯懦,几乎是背靠大门站着,像做错事的孩子,玄和以为他会问些什么,但长久的沉默过去,沈靖就安安静静地站着。

  “过来,抬起头。”玄和散人收回视线,捏起桌上的一棵石斛,摩挲着表面的纹路。

  弟子的信里写了这孩子的现状,玄和在与沈靖对视后确定了信里所言不假。沈靖的眼里看不见任何正常人的清明,唯见散开的混沌。

  回想起沈梅枝决绝的样子,玄和隐晦地叹气,他唤来弟子将沈靖带入院里的西厢房,一个并不大的屋子,已经铺好了床铺。玄和散人站在门口,西落的日光被他的身影挡住,更显得屋内昏暗。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这里,梅枝执意救你,我不会阻拦,但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许私自相见,”玄和顾虑着弟子,语气微微显出冰冷,“每日早晨有人带你去后山调养,莫要生事。”

  语罢,玄和散人转身离去,他并不在意沈靖如何,如若不是沈梅枝执拗,避世多年的医仙谷根本不会愿意收下这么一个身世复杂的人。

  沈春台站在空荡荡的厢房里,站了很久,他似乎在思考,又像是下意识开始放空来逃避现实。

  他摘下肩头的外套,陌生人的气味让他难受,日头隐入山后,屋内只剩一缕微弱的日光从门内透进来,落在床上,他看了看整齐的床铺,有些迟缓地顺着夕阳向下看去,最后一抹阳光就落在他脚下的砖块上。

  沉寂的屋内,沈春台慢慢坐在了地上,即使屋门打开,即使再没有人阻拦他,他依旧选择坐在原地,晒着那一缕逐渐消失的日光。直到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沈春台似乎觉得有些不安,他蜷缩双腿,抱紧自己的肩膀。他凝神听着周围的环境,在确定没有危险后,他一点点抬起头,看向房梁的方向。

  那里有人吗,沈春台不知道。

  但是光是看着,就觉得安心,好像也没不会有人会欺负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