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30章 心上人

  很多年前,我跟随主子在两国边境与北国对峙,那时候我刚刚成为正式的暗卫,用队长的话来说就是还没个样子。

  彼时也是主子初次挂帅,手下信得过的将领不多,暗卫全部顶上领兵,我负责主子的突击营和斥候营,负责警哨打探,侧翼奇袭。这并不是一个好活计,每每大战,我的手下都伤亡惨烈,甚至比强攻营更严重,因此在那段时间里,很少有新兵愿意被分入我的麾下。

  但我的手下有一批老兵,他们从头到尾都跟着我,无数次的死里逃生后,他们之间关系极为深厚,彼此互为后背,到了一个时间点后,我的麾下人数到达了一个诡异的平衡,没人愿意被分进来,但也很少有人阵亡,我就带着这两个营的人端掉了不知多少个北国的哨点和城池。

  在边境的那段时间算不上舒服,军营艰苦,斥候营作为先遣,突击营作为侧翼,都要提前埋伏,我的手下时常在山上一趴就是好几天。我们没有单独的粮草供给,都是各人走前随身带些,遇上与大部队失去联系的情况,就互相分着吃,每每我握着刀坐在树林边缘,我的兵三三两两地在林子里吃饭休息,他们并不太敢与我搭话,但很乐意亲近我,总是坐着坐着就都围着我坐成了一圈。

  到了后期,我觉得我的突击营和斥候营就像一根钉子,深深地埋进北国军队的心脏,没有我们摸不进去和打不进去的城池。但我们新人又极少,老兵走一个便少一个,像一根锈掉的钉子,杀伤力极大,却又随时面临着断裂的可能。

  后来战事稍歇,两国交涉,我们略微闲了下来。那段时间里我便时常思考,他们该何去何从,留在边境条件艰苦,全部带回京城是无稽之谈,他们是我的兵,我一直在为他们的去留思考。

  那天我路过主子的大帐,去取这个月斥候营的兵饷时,听见了几个幕僚与主子的对谈,我并非有意偷听,我的五感比常人敏感数倍,所以即使只是快速地路过,也足够我听见许多我不该听见的东西。

  例如突击营曾执行过许多不光彩的战斗先遣,留下的士兵便都是见证,斥候营则是知道太多,对敌国本国的城池都了如指掌,反正两个营的人加起来还不如强攻营三分之一,如今两国已和已成定局,这些人都要拨出银子来遣散回乡,不如趁着战事还未全部停歇,本国先下手为强。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抛弃本国人民只有北国做得出来,但那天我拎着马鞭路过大帐,边境的风混着粗粝的黄沙,我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连气息都不敢作大波动,我的靴子碾过脚底的细沙,咯吱作响,我看向远处营地门口冲我挥手致意的斥候队成员,抿起唇。

  那时距离双方退兵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大家都期待着退回二线休息,或者拿着钱回去娶媳妇,所以当我在一次并不十分重要的打哨任务命令全营出动时,无论是突击营还是斥候营都愣住了,但还是有几个百夫长替我稳下军心,于是在门口稽查兵疑惑的视线中,我带着浩浩荡荡两个营的人出了驻扎地。

  就在我接过弓箭,利落地射下北国边城城头的旗帜时,所有人都大惊,瞬间有好几个人从四面八方来抢我的弓,但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北国的旗帜在一阵摇晃后,轰然倒地,紧接着的是北国边城烽烟燃起,对面守兵躁动起来。

  “将军!”一名百夫长单膝跪地,仰着头满脸惊愕,“您这是做什么?”

  我不太想解释,将从初三那里找到的刚拟的遣散名单扔给他,那上面粗略写着需要遣散安置的各营人数,名单末尾,突击营和斥候营都被用红笔圈起,显示全部阵亡。

  跪在地上的百夫长细细看着,几个小队长也都围过来,几个呼吸后,有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有人抽刀,对着我怒目而视,远处北国城池吊桥放下的轰鸣声已经响起,他们摸不准我想要干什么,我的副官嘴唇颤抖着看向我。

  “将军是打算将我等在此地处决吗?”

  他怎么会这么想。

  我仔细听着远处北国铁骑的脚步声,闭眼又睁开,突击营的人低声交谈,有人愤愤地看向我,斥候营相比起来则安静得多,我看见有一名老兵甚至解下腕带打算写遗书。

  “所有人,脱下外甲,把马牵过来,”话音刚落,我分明看见了许多人眼底浮起绝望,他们一动不动,目光各异,“所有东西都往东南向堆,马拴在这里,水袋和干粮全部绑进内袋,内甲都不要脱。”

  北国派来的人不多,但都是精锐,远处天际线处拉起了战旗,我上前将副将马上绑着的南朝边境军黑旗摘下,旗帜卷起塞进他的手里,旗杆折断扔进一边的灌木,大部分人都反应过来,开始脱外甲脱护腕,脱下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带着他们向西跑,”我与副官对视,将自己的水袋和干粮系上他的腰间,“定北军的突击营和斥候营今日打哨时突遇北军偷袭,对抗之下全军覆灭,北军守军为躲避争端火烧树林,你们尸骨无存,都记好了。”

  树林里此刻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着我,他们似乎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这样被轻易地放弃了。几个小队长缓过神来,低喝着让手下动作快点,三个百夫长帮我搬运东西到悬崖边,几年的并肩作战让他们甚至能明白我的眼神,就在铁骑距离我们不到二十里时,大部分人都已经成小队向西边潜入,只剩一名陈姓百夫长带着几名善后兵站在我的面前,等待最后的指示。

  “辛苦你,带他们活下去。”我看着那名斥候队长,握住他的手腕,我看出他眼底的煎熬,用自己的刀扎在长官身上或许比扎在他自己身上更加痛苦,但没得选,手下全部阵亡而我毫发无伤,说不过去的。

  那名队长最后站在密林边缘,远远地回头看我,北军已经近在咫尺,我搭箭对着北向,我的深浅堆积着手下脱下的铠甲和长剑,马匹已经被我全部推下悬崖,边境的狂风吹起,我再次抬头时,林边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下一刻,我将火折子扔向铠甲堆,向后倒去。

  这是在边境的回忆,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请过去的事了,自从回到京城后我彻底回归了暗卫的生活。多年来沉默寡言,按部就班的生活为我的记忆蒙上了一层灰,边境的风和篝火就像上辈子的事,所以当我看见这些流匪一个个摘下面罩时,我甚至花了些时间才将他们全部认出来。

  领头的是我的副官,分别是还是个精干的小伙子,此刻却变得皮肤黝黑,身形高大,他如从前一样在我的脚边噗通一声跪下,他的声音里像蕴含着莫大的委屈,又夹杂着幸不辱命的慨叹,更多的则是相遇的惊喜,他再次叩首,语调哽咽。

  “…将军!”

  我没想过还能看见他们,当年我设计放他们走也只是不忍他们被同胞残杀,从两国边境靠双腿西逃谈何容易,没想到他们真的逃到了漠西,还自成一派组成匪帮,在这混乱凶险的漠西有了立足之地。

  我注意到客栈门口那面飘扬的破旧旗帜,那面掉色的旗帜分明就是当年我塞进这孩子怀里的那面旗。

  我身处王府多年,不知时日,在我看见这些人饱经风霜的脸时才意识到时间过去了多久,有不明情况的新人颤巍巍上来奉茶,他们的大当家跪着,主事的几个都围着我站成圈,他们互相对视后,还是那名陈队长上前一步。

  “将军,我们一行人碰上了我朝与北国议和交好,边境松懈,我等得以在北国边城边走边歇,”说到这里他侧脸与同伴对视一眼,几个呼吸才继续往下说,“我们没有身份,因此只能向西来到大漠,一路上我们接连遇上几波马匪,后来又迷路…”

  说到这里,他几番哽咽,最后还是跪了下去:“我等愧对将军的嘱托!抵达漠西的时候,弟兄们折了一半有余…这是名册,请将军过目!”

  我接过那本刚从怀里掏出来的花名册,本子泛黄破旧,封面几番更换,看日期是从我将他们放走第三日就开始记录,一开始他们还分了突击与斥候两营记录,记录详细,甚至还有哨岗更换表,再往后便不断有名字被划去,再后来,两营合并,有百夫长和小队长阵亡,队伍便不断更换编制,重新分队。

  最新的记录就在上个月,一名斥候的名字被红圈圈了起来。

  见我凝视着最后的那个名字,副官低下头:“漠西的官兵来勒索,我等将他们打了出去,期间有人来抢旗,他是为了…”

  “为了护旗。”

  我打断他的话,突击营的任务就是在大部队抵达前占领重要位置,除了人,旗帜就是士气的象征,从前我总是告诉他们,好好护住军旗。

  副官颤抖着说不出话,几个呼吸后还是低下了头,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嘶鸣,又有几个匆忙的脚步迈进客栈,那是接到消息前来汇合的人,他们的视线无不含着不可置信与惊喜,他们大都只走了几步,在于我对视的瞬间俯身便拜。

  我欲起身离开,我私心觉得自己受不起他们这样的对待,而且我此行的目的只是找药,能得知他们如今无恙已经很好,我的副官见我拿刀,膝行上前抓住我的脚踝。

  “将军来了,我等便有活路了。”

  “我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我不欲利用或隐瞒他们,所以只拉开副官的手,想要与他们解释清楚。

  副官明显心有不甘,有人上前扶起他坐到一边,几个呼吸后,另一个人缓缓开口:“将军前来漠西,意欲何事?”

  他话音刚出,剩下的人便都看过来,新人与无关人等都无声地退了出去,此刻安静的客栈里,我的残部们或坐或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握紧的掌心一点点热起来,我甚至闻见了身下木椅发出的陈旧桐油气味,紧闭的门板缝隙漏进一丝光,落在我的脚边。

  “我的心上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哽了一下,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向他们介绍沈春台,或许这中间有人知道当年远来和亲的公子,但几度斟酌后,我还是选择了这个于我而言无比陌生的词汇,但说出来的时候却比我想象中更加顺利,我注意到了他们眼里的惊愕,不自觉地握紧刀,“我来给他找一味药。”

  “将军的心上人是何方人士啊?”

  “什么药,我等现在就去…”

  “将军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

  好几个惊愕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彼此互不相让都想问完,有坐在一起的甚至开始互相瞪眼,都想我先回答各自的问题,方才那几道声音混杂在一起,我不太听得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一片跃跃欲试的躁动人声中,我的副官探身过来,他的眸子还像多年前那般,透着沉稳与精干,见我沉默,他顿了顿,只低声问道。

  “王爷同意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我摇了摇头,堂内一片哗然,紧接着陷入死寂,他们一边视线交流,一边下意识开始摩挲自己的随身武器。

  他们想报恩,想力所能及地帮助我,我是知道的。

  但无论是王府还是南朝,都不是我的残部所能撼动,此生我没做过什么好事,他们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也算是我存在过的证明。

  我记得那株双生莲的所在地,匪帮争斗见血见骨,我自己便能将那株双生莲抢过来,不用他们。

  但是此刻我注视着堂下这些曾经身着黑甲与我冲锋陷阵的兵士时,心底一股模糊的想法逐渐合拢,聚集,最后凝成一个念头,我的下意识告诉我不能够这样做,但有另一个声音破除浓雾,两个月以来一直盘旋在我心头的念头终于得见天日。

  我想,要回去救人,并不一定要单枪匹马,抑或是用什么,换取什么。

  除夕夜里,主子带着漫山遍野的骑兵搜山的时候,灯火通明,夜如白昼,那时候也未曾有讲过什么公平。

  要从我的主子手里带回沈春台,靠[救],或许是行不通的。

  [抢]。

  要用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