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23章 交换

  那天我挣扎着欲起身时被人从背后打晕,等我再次醒来,我已经回到了北苑排屋,浑身的骨头都好像断裂般剧痛,上下都裹着布巾,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排屋的屋顶,我撑着身体坐起来,身边放着一碗饭菜,一个水袋还有零散的布巾和疮药。

  药瓶不远处还有一柄新刀,静静地沉睡在刀鞘中。

  好像是听见我起身时艰难的喘息,有人推门进来,初二沉默地在床边坐下,北苑照常很安静,冬日里耀眼的晨光在屋里静静地流淌,伴随着金色的粉尘在空中漂浮,映着乌木门框,愈发明显。

  见我盯着门外发呆,初二并不打扰,过了不知道多久,才低声开口。

  “我和初三给你求了情,主子愿意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有什么用。

  我看向一边的新刀,尽管我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但还是感觉胸口的伤口在缓缓裂开,初二说了这话便不再多言,拿过布巾想给我换药,我捂住自己的心口,从昨晚便开始疯狂跳动的心脏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和心跳一齐静止,胸膛里好似空无一物般。

  “值得吗?”初二将换下来的布巾放到一边,声音淡淡的。

  我只觉得疲惫,从后背到指尖都觉得麻痹且无力,我看着窗外无人的院落发怔,初二把药收拾好,推了推饭菜,初二一直很平静,似乎这并不是我被叛逃抓回后的训话,而是某次任务后的交谈,初二抬眼看我,我看着初二露出的竖瞳,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我已经无法去思考初二的问话了,多年来我仅凭本能行事,昨夜的我好像被打断了脊背,主子让他看着我受刑,又安排我目睹他被采体,我身为定北王府的一把刀,真正明白了主子的残忍。

  事已至此,就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了。

  既然失败,就算了吧,他本就不是我能肖想的人。

  饭菜已经有些冷了,我看着身侧的碗,北苑里太安静了,衬得初二收拾东西的声音也那么响,我有些受不了地皱眉,北苑里的那棵树早就掉光了叶子,此时北风呼啸着掠过枝干,我感觉好像什么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攥住我的心脏,让我一点一点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安静我经历了数十年,但在今天却格外难熬,昨晚菁关山上的风好像刻进了我的骨血,我一闭眼就能闻见那股带着血气的、带着霜露的潮湿青草味。

  就在初二收拾好东西即将出门的时候,像是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断裂,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难以开口的同时又一刻不忘,我看着初二的背影,终究是脱口而出。

  “他…”我收回猛地伸出的手臂,在初二看过来时尽力保持好自己的表情,遏止住浑身的颤抖,看向一边,“他怎么样了?”

  初二像是早有所料,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只用余光淡淡地瞥了我,几个呼吸后,初二转回头背对着我,像是叹了口一气,又像是压抑着什么怒气。

  “因为逃跑,被主子吊着命,挂在主院的树上示众…以儆效尤。”初二的声音很冷,最后四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初二转身,东夷人特有的竖瞳冷冷地注视着我。

  “重罚叛徒,初七,你也觉得很合理吧?”

  我慢慢低下头,闭眼又睁开,我想附和,王府重罚叛徒并不是罕事,按照传统我也不能幸免,初二从主子的手下救下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认同。

  我听见哐啷一声响,再次抬头时手边的那碗水就已经躺在了地上,水静静地流淌在碎瓷片中,我从那稀薄的倒影中得以窥见自己通红的眼底。

  “他受不住的,”我听见自己的颤抖的声音,我依旧只是坐着,一股莫大的痛意从胸腔泛起,这不属于任何昨天的伤口,这痛意是从五脏六腑发出,最终在心底决堤,“…初二,他受不住的。”

  初二站在门前,泠泠地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恨铁不成钢,我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是王府暗卫,我怎么可以蓄意带着主子的人出逃,我犯下了莫大的错,这错足以将我千刀万剐。

  都可以的…都可以的。

  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我不该再这样了,初二初三不知用什么保下了我,我应该从此安分守己,做好王爷手里的一把刀,从此混沌地生活,直到死去。

  …都可以的,都可以的。

  救救他吧,谁去救救他。

  “初二…你给他吃点东西…我的饭你拿给他他不能再饿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初二就已经大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的衣领被初二用力揪住,就在这时初三走了进来,在看见初二的动作时大惊,一个箭步上来抓住初二的手,初二不理会,只死死攥住我的衣领不放。

  “你疯了!”初三冲着初二低喝,初二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个呼吸后,初二松开手,转身离开时带起一阵厉风,在排屋里缓缓地回荡。

  长久的沉默后,初三起身去合上门板,在榻边坐下,初三摘下面罩,多年来我们都很少摘下面罩,我看着初三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别开脸。

  “初二气急,你莫怪他,”初三顿了顿,看向我,“那天你我换班被队长察觉,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抬眼看向初三写满愧疚的眸子,队长身为暗卫统领,其拥有的敏锐和执行力是我们都难以想象的,是我行事不稳,怪不了初三。

  我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处仿佛火烧,初三看了出来,解下自己的水袋塞进我的手里,初三坐了坐,拿过榻边那把包着刀鞘的新刀,放在我的身边。

  “小姐还需要两味双生莲,”初三犹豫了下,缓慢地开口,“这次初二手握重金才勉强买来一株,据情报,剩下可知的双生莲都在漠西匪帮和北国州府的手里…主子派了你去。”

  我终于明白了初三为什么那么犹豫,不敢将刀直接递给我。

  我难以控制地皱起眉,这次醒来后我没有戴面罩,我感觉自己在不停地眨眼,必须用手撑住额头才能勉强坐着,初三的话好像一柄剑,挑断了我最后赖以思考的神经,我没有如想象中那般失控,不知道过多久,我才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在死寂的排屋里,我尽力组织着语言。

  “主子让我…去找药?”

  找用来给小姐做采体之术的药,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

  初三沉默良久,轻轻开口:“王府里只有你有这样的能力。”

  “初七,”初三坐近了些,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初三的眼里写着痛心,我的同僚们似乎都想让我早些迷途知返,“暗卫的喜欢,只会带来苦难。”

  “…你还不明白吗?”

  我怎么明白呢,这是我第一次喜欢别人。

  我学着戏本和残留的普世记忆去对他好,他说他看见我便开心,我看见他也开心,我给他带吃食和水,那段时间即使他身处地牢,但眼见着脸实实在在长了些肉,我给他讲故事,他会睁着眼睛认真地听,我给他洗伤口时他会咬着嘴唇不哭,直到全部结束了,他才会拉着我的手掉一两滴痛极的眼泪。

  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看见我便开心。

  但我实实在在为他带来了苦难,也许与他两情相悦的人是沈梅枝,哪怕是队长,都会比我更有用,至少能带他逃出去。

  我想,喜欢是没有错的。

  错的是我的身份,和他的处境。

  初三探身过来整理我肩膀上的裹巾,轻声问我:“在想什么?”

  “何时出发?”

  我抬眼看向初三,初三似乎没想到我接受得如此之快,顿了一顿:“主子的意思是,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日。”

  “还有,主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我低头,蒙上尘灰的项圈被放进我的掌心,那原本被我擦得光洁发亮的金项圈此刻满是划痕,我想起他哭着趴在我的身上,紧紧握着项圈哄我时的场景,只觉得太阳穴又在隐隐跳动。

  今日出发,只给我一把新刀,便让我拖着一身断裂剧痛的骨头只身前往漠西吗?

  我想这不是什么任务,这是流放,这是钳制着我心爱之人与同僚,以怜悯做幌子的折磨。

  我比自己想象得要平静,也许能活下来这件事超出了我的预料,此刻我握着膝盖上那把刀,动了动手指。

  一截刀面露了出来,新刀锃亮,我却在反光里看不见自己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昨晚,我开始憎恶与自己对视。

  “我能去看看他吗?”收刀入鞘,我捂住还无法随意活动的左臂,看向初三。

  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该去看他,这于他、于我都是折磨,但这次漠西之行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小姐的身体需要双生莲做引子来完成采体,我回来得越快,他死得越快,但若是我拖在漠西长久不归,主子绝不会放过他。

  这是一个绝望的死局,但这时候我只想看看他。

  初三面露纠结,最后好像下了什么决心,初三告诉我主子去了京畿兵营点兵,队长和初五初六陪同,初四出任务去了,现在府里只有初二于自己留守,我可以去,但一定要快。

  我点头,撑着身体坐起来,初三上来扶我,我其实行动并不太艰难,握着刀勉强能走,初三拿来短打和外衣给我披上,我系着袋子,感觉自己的手不断在抖,身体露出来的所有地方都裹着阻碍行动的布巾,我扯掉双臂的裹巾,一点一点站起来。

  在初三的搀扶下,我从后门来到了主院,日暮西垂,初三撑着我站在侧边的小门后,越过长长的回廊,我得以看见他的身影,他被反捆着手臂绑在桥边的树上,初三在我身边轻声解释,说一开始是双脚离地地吊起来了,但还没多久他就显出不受的样子,沈梅枝拦了主子,他才得以只是被捆起手臂绑着,即使这样,他的状况也并不好。

  “直到昏过去都还在念叨你,主子发了很大的火。”初三补充道。

  我看向他的方向,他依旧穿着昨晚的那件衣服,淋漓深红的血痂布满他整个前襟,他垂着头,头发从肩头落下散在胸前,天那么冷,他的衣领依旧敞着,我得以窥见他嶙峋的锁骨和脖颈,他赤着脚站在地上,脚背青紫,高高地肿着。

  我答应了初三只看一眼,但当我真正看见他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心神俱裂,极力压抑的痛苦决堤般汹涌上来,我想起今晨他遥遥的一眼,即使有初三扶着,我还是伸手握住了身边的红木柱子,眼前一阵一阵发黑,我既想再多看看他,又不忍再看。

  我曾梦到过他,梦里他平安健康地长大,和现在是两幅样子,这些日子我频繁地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他梦里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将他带出去,把他好好地养大,养成我梦里的模样。

  …我到底该如何,如何才能将他带出去。

  初三握住我的肩膀:“回去吧。”

  “不回去了,”我推开初三的手,出来时我带了那把刀,在初三惊愕的视线里,我将扣子扣好,绑好护腕和腰带,提着一口气直起身体,“我现在就去漠西。”

  初三明显愣住了,伸手拽我的衣袖:“再歇歇吧。”

  我摇了摇头,将项圈收好垫在心口,我扶着初三的肩膀,最后向主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天我抱着他躲在树上,他紧紧地攥着我,怎么掰也掰不开,嘴唇一直颤抖着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你是不是预感到了那是我们最后的安静时光,所以才那般想要留下我说些什么。

  我握住刀,转身向着王府后门走去,浑身的骨节都在噼啪作响,越痛,我越清醒。

  真可惜。

  那天要是听完再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