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14章 劝说

  我回北苑的时候碰上了队长,队长看着我解开的短打,走过来看了看,问道:“受伤了?”

  “情报有误,”我点点头,“多了很多人。”

  这么说着,我将昨天从流兵头领身上找出来的地图交给队长,那地图还沾着血,我擦不掉,便一起叠着放进队长的掌心。

  队长愣了一下,看向我腰侧洇着血迹的衣摆,伸手过来,我后退躲开,向着排屋走去。

  “我会去查。”队长低声道。

  我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了眼站在阴影里的队长,情报有误并没什么,往常也是有的,队长近来有些奇怪,队长比我高一些,此刻手握地图站在远处,遥遥地看我。

  队长进府早,比我们都大,是主子最信任的存在,也是我们最信任的人。

  但此刻我看着队长沉默地站在回廊的阴影里,一种怪异的错觉从心底生出。

  进屋的时候初三正盘腿坐在榻上吃饭,敏锐地看见了我腰侧的伤口,初三跪坐起来翻药瓶,拽开我用来止血的短打,平时嬉皮笑脸的他罕见地严肃起来,眼里写着疑惑。

  “为什么会受伤?”

  我转头看向初三,这次的任务情报是初三带回来的,京畿破庙里那四十三个流兵,初三怎么会不知道。

  “人太多了。”我低声道,接过初三递过来的瓶子,咬住布巾的一端。

  初三眯眼,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但初三依旧反应很快,否定道:“不可能,只有六个人。”

  “四十三。”我重复道,这是我一个个补刀后清点过的数量。

  “不可能。”初三厉声否决。

  我和初三同时安静下来,低矮昏暗的排屋里似乎有什么在缓缓流动,初三跪坐在我的面前,左手握着一瓶药,右手还抓着一块饼,面罩裹住他的脸,我只能看见初三的眉眼。

  初三是我来王府后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们无数次尸山火海死里逃生,互相扶持着通过暗卫的选拔,初三不会骗我。

  我决定不再追究,有些事并不非要得到一个结果,我用布巾将腰腹的伤口勒紧,血洇了出来,我又缠了一圈。

  当我放下衣摆的时候,我看见初三仍紧紧盯着我,桌上放着队长留给换班暗卫的吃食,我起身去拿,手臂却被初三抓住。

  没有追究的必要,人已经被我杀了,六个还是四十三都没有意义,他们都化为了京畿箐关山山腰那座庙里的土,化作我掌心的血孽。这些年我积下了太多的罪,最近我隐隐有一种感觉,报应来了。

  人是我杀的,要报都报到我的身上,别去找他。

  六岁时村里来过一个算命的老人,曾路过我的家门,夏日烈烈的阳光下,算命老人站在我家门口的那颗榕树下,说我六亲缘浅,克妻克子,天煞星命,这话难听,老人被同村的人赶了出去。

  就在那年的冬天,腊月二十五,北国铁骑毫无征兆地南下,我们村及附近一百里的村落都被屠尽,北国人烧了所有建筑,母亲将我藏在存白菜的窖里,我躲在白菜缸里,重重的酸菜盖在我的头上,北国的兵用绑了尖刀的长枪,从上往下伸进窖里戳破了每一个缸,我的小腿被刺中,但我捂着嘴,没有出声。

  我听见地面上邻家姐姐的惨叫,同村堂兄弟的怒吼,很多很多事我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直到朝廷的人来收拾残局,他们拽着我的手臂把我拉上来,来了一个浑身黑衣的高大男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把我带回了王府。

  那是老王爷的暗卫统领,队长的师父,在老王爷死后拒绝继续培养下一代,主动给老王爷陪了葬,那时候队长才十四岁,便担下了教导同批暗卫的职责。

  我亲眼见了上一任暗卫统领陪葬的场面,从那以后我便很少说话了,不光是统领,所有上一任的暗卫都跪在棺后,一个跟着一个走了。

  那时我便想,就这样吧,我没有与北国血债血偿的资本,我的后颈烙了定北王府的印,此生就这样吧。

  情报是不是出了错,是流兵的支援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我并不太在意,或许在我看来,早死并不是坏事,总比好过被做成映照墓室的灯笼。

  但是,我若死了,他怎么办呢。

  我看着外面惶惶的日头,突然觉得心头紧了起来。

  我端过一碗汤,转过身去,看着初三漏在外面的眼睛,道:“任务是主子亲赐。”

  初三更加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臂,坐起身来,贴住我的耳朵,我们的任务情报大多由初三搜集,初三长得更好看,声音也更好听。

  此刻,我听见初三好听的声音轻轻响在我的耳边,初三说。

  “情报都由队长向主子上报。”

  我一下推开身前的初三,初三不动,直直地看着我,眸子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很乱。

  初三也沉默,安静地与我对视,我和初三同期进府,还没两个月老王爷便崩逝,我们都是队长一手带大,若说对主子是绝对的忠诚,我们对队长便是难以言说的信任。

  我听见了一个脚步,向外看去,初三一个箭步去打开门,排屋的门口正对着走廊,掠过初三的肩膀,我看见一袭蓝衣,袖手站着的沈梅枝。

  我并不想看见沈梅枝,但这江湖医师看着初三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

  我收好药瓶和布巾,把刚喝了一口的汤放回桌上,起身走到门口,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初三的视线,我抬眼看向沈梅枝,低声道:“你最好真的有事。”

  北苑是暗卫们休憩的场所,除了排屋都是荒废的院落,沈梅枝屡屡来扰,这于理不合。

  沈梅枝在桌边坐下,正午的阳光自上落下,将沈梅枝穿着的一身湖蓝绸子照得仿佛流水般,沈梅枝的手规律地点着石桌,几个呼吸后,沈梅枝看向我。

  “你知道今早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今早在京畿箐关山收拾残局,半个时辰前刚刚回府。

  我看着沈梅枝沉沉的视线,感觉心一阵一阵地坠下,沈梅枝抬眼看着我,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沈…他,他是不是听不懂南朝话?”

  他那么小就来和亲,没人教他,他当然不懂。

  见我点头,沈梅枝轻轻叹了口气,左手撑头,视线落在桌面,似乎透过石桌看见了另一幅场景。

  “今晨王爷唤我,说是他听不懂南朝话,让我帮忙传话,”沈梅枝扶着额头,目光沉沉,“采体的身体差我是知道的…但他实在受不住那种磋磨了。”

  这个江湖人罕见地卸下了平日里的温和与虚伪,视线里压抑着沉重,我只觉得浑身冰冷,一种寒意从背后爬到后脑,沈梅枝的话很含蓄,并没说请今早的他究竟受了怎样的磋磨,但能让沈梅枝过来寻我,我已经不愿去多想。

  有些东西,越不想,便越发地钻进脑海,我难以抑制地合眼又睁开,看向沈梅枝。

  如果他只是来告诉我这件事,我真的会杀了他。

  “他不愿意。”沈梅枝声音很轻,沈梅枝告诉我,今早主子问他愿不愿意奉出自己的身体换给小姐,所有的药都齐了,最后一味双生莲已经由身处西域的初二找到,初二传回消息,最多半个月便能赶回来。

  面对主子的视线,他在长久的愣怔后,摇了摇头。

  从一开始沈梅枝便与我说过采体之事,这所有的前提,是他愿意,打心底的愿意。

  “他被王爷锁在了地下水牢,状态很差,王爷说他什么时候答应什么时候放出来,”沈梅枝依旧点着桌面,“想必你知道水牢是什么地方。”

  “他的伤都在化脓,过了今夜,就得另寻采体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还不到两天,距离我送他回去还不到两天,这几日我在外奔袭不休,原以为只是两天,不会有什么事。

  一种极度的可悲与荒凉爬上我的心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站着,深冬的日头晃人,那么耀眼的日光自上而下地倾斜,我却觉得浑身越来越冷。

  我怎么会不知道水牢是什么地方,我在那里拷问过多少异族我自己都记不清了,王府的地下水牢,一个墙壁都堆着血垢的地方。

  “小友,我知道他对你有意,”沈梅枝的声音很轻,一个字一个字地落入我的耳朵,“我想,现在也只有你能劝他。”

  劝他。

  劝他放弃自己的嗓音和心脏,拿出眼睛,换给小姐吗。

  劝一个就在前天,还眼睛亮亮地把自认为最好吃的东西偷拿给我,捧着我的手腕让我吃的人,对他说,如果你不答应,你即刻就会死吗。

  我抬眼看向沈梅枝,我感觉双手都在发抖,止不住地抖,出来时我习惯性地带了佩刀,此刻我握着刀鞘,刀把上的穗子在风中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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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今晨那颗糖,那颗支撑着我濒死之时慢慢苏醒的糖,他倚在我怀里时安静的注视,沾沾自喜地把糖交给我时那双眼睛。

  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从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若他不是对我生起这般心思,哪怕是沈梅枝…哪怕是队长,都不会如我此刻这般无力。

  怎么办啊。

  他明明刚醒过来,沈梅枝说他高烧不退会呆傻,可他还是坚强地醒了过来,抱着我的手叫我初七,我一度以为他醒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我捂住心口,一种窒息感传来,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攥着我的心脏,我愈发力竭,难以呼吸,胸膛处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痛,我几乎有些站不住。

  “若你能够说服他配合采体,”沈梅枝不再敲击桌面,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定,“由我来帮助他逃出去。”

  “郡主的病说到底只需要喉嗓便可吊着,能采全是最好,但这事实在作孽,我会将此事回禀师父,与医仙谷商议。”

  沈梅枝的话轻飘飘的,我似乎听在了耳里,又没听进去,过了很久,我才听懂了沈梅枝到底说了什么。

  沈梅枝说,如果我能劝说他献出喉嗓,便助他逃脱。

  “但是依我的意思,你莫要告诉他逃离一事,”沈梅枝谨慎地看向排屋,“小友的同僚们都是厉害的人物,不会问不出来。”

  我会拷问,但不止我会拷问,初二会,初三更拿手。

  我看向地牢的方向,沈梅枝走到我的身边,把一枚钥匙放进我的手心,转身离开。

  为什么是我。

  我看着手心的古铜钥匙,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冲破喉咙,但细想之下,又只觉得喉头哽住,我把刀放在桌上,刀鞘撞上石桌发出重重的一声“嘭”,我看向那把刀。

  那把刀,我的随身配刀,我从不敢给它取名字,不取名字时它便只是我的佩刀,有了名字,它便是定北王府中记录在册的一把寒铁。

  即使没人跟我计较这把普通的刀。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