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12章 冰糖

  雨停了,天空依旧沉沉的,没出太阳。

  我看向缩在被子里沉沉睡着的人影,沈梅枝下手很重,多数已然愈合的伤口也被挑开重新上药,他的左脚断了有近三个月,骨头以畸形的角度开始自愈,沈梅枝将其再次掰断,绑着竹片用力绑紧,他受了很大的罪,几次醒来又昏死过去,我跪在他的身边,感受着他掌心滑腻的冷汗,整整一个上午,他堪堪挺了过来。

  沈梅枝扔了一床厚被褥到榻上,我替他掖好,他似乎很久没有睡过这般像样的床了,在睡梦中慢慢蜷缩,把脸埋进被子,只露出一截烧得绯红的眼尾。

  沈梅枝在院子里熬药,浓烈的苦味从门缝钻进来,仿佛粘稠的胶般凝固在周身。

  我看像他泛红的额头,手不自禁地贴上去,我忍不住看向院子里咕噜噜的药炉,这药熬的时候便这么苦,他怎么喝得下去。

  要听话,我摸着他滚烫的额头,在心底喃喃。

  乖乖,喝下去便好了。

  他像一团小绵羊般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他睡得很沉,舌头下垫着沈梅枝从罐子里拿出的人参片,我看着他似乎脸上有了一点血色,平日里他侧躺在冰凉的地砖上睡觉时很不安稳,今天却睡得格外安静,睫毛微颤,孩子似的,我垂眸看着他的侧脸,想要收回手。

  下一秒,绵软温热的手指摸上了我的手背,很轻,没有任何力道。

  刚刚还在昏睡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也许他早就迷迷蒙蒙中醒来,只是他埋着脸,我看不见。

  他睁着眼睛看我,烧红的眼底此刻还有些血丝,那双琥珀般的眸子有些暗淡,他看起来很没精神,整个人都散发着枯颓的气息,他拉着我的手贴上同样滚烫的侧脸,把脸和手一起缩进被子里。

  温热的被褥里,我感受着指尖他的呼吸,片刻后,他轻轻地用脸蹭我的掌心,我怕掌心被刀把磨出的茧硌到他的脸,想要收回手,但他的侧脸那么软,像是世上最轻最贵的绸缎,我几度犹豫,终究没有动作。

  他像一只得到安慰的受伤小兽,发出低低的喉音,先是侧脸,然后是鼻子,他不断蹭着我的手心,我感受睫毛划过指腹微痒的触感,感觉那从昨天开始便惶然恐惧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明明受伤的是他,我却如困兽般难以自控,额角突突跳动,心口沉闷,难以呼吸。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天空依旧昏暗,乌云压得很低,沈梅枝的院子不大,我听见院外的药炉咕噜声,仆侍们走动的声响,但此刻,我跪在他的身前,他的脸紧贴着我的手心,那么烫,他行动间头发摩挲被褥的声响细细簌簌,有一滴雨从屋檐落下,轻轻打在他身后的窗台上。

  我突然觉得力竭,俯下身,额头抵住他的被褥,我感受着冬雨后空气中苍兰混着泥土的冰冷气息,感受着他虚弱但平稳的呼吸。

  上天怜我。

  …上天怜我。

  他慢慢坐起来,但依旧把我的手搂在怀里,他看看我,又低头看我的手,他的嘴唇依旧没什么颜色,头发乱乱地落在额头上,他半倚在榻上,垂着眸子看我。

  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像蒙着一层雾气,但当我和他对视时,那深沉的雾帘仿佛散开一些,露出它原本澄澈的底色。

  见我看他,他下意识移开视线,但又慢慢转回来,安静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抿着嘴笑起来,很浅,嘴角小幅度地勾起,我去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他从前的样子。

  “初七,”他轻轻捏着我的手指,低声唤我,“…不冷了。”

  我的视线转回他的手腕,他的腕骨细,手上也没多少肉,跟我的手放在一起就像能被整个盖住一般,他的手心温暖发烫,此刻正紧紧抱着我的手腕。

  …原来刚才是在帮我暖手吗。

  自己才刚活过来多久,脑袋瓜就有这么多心思。

  我起身,在榻边坐下,他呆呆地仰头看我,依旧把我的手臂搂着,其实他的力道很小,我想挣脱简直轻而易举,但我看着他能说能动能认人只觉得悬着的心落下,他想抱便让他抱。

  他的头发顺着肩头落下,他好像觉得被子盖得很舒服,又把我的手掖进去。

  “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摸了摸他的头顶,他不安地动了动,乖顺地低着头,过了好半晌,我才听见他小声地嗫嚅。

  “在家的时候,就知道。”

  北国已经把定北王府摸得这么清楚了?我无所谓地看向窗外,北国人的下作手段是惯有的,并不稀奇。

  他安静地躺在榻上,余光却时不时看向门外,他似乎打心底惧怕有人看到他盖着被子还躺着,他还是害怕。

  这时候沈梅枝端着碗推门进来,沈梅枝似乎有些讶异他已经醒了,将碗放在桌上,走过来,俯身欲探他的额头。

  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浑身都僵硬起来,仿佛呼吸都随着沈梅枝的动作微微停滞,直到沈梅枝略微点头,转身离开,他才放松下来,手指更加用力地捏住我的掌心。

  沈梅枝去柜子里翻了什么东西,和药碗一齐端过来,我看着那一碗黑不见底的药,看向他。

  他看着药碗,嘴唇抖了一下,沈梅枝把碗放到他的手里,沉甸甸的碗他险些拿不住,双手才捧稳。

  “等等,”沈梅枝看他欲喝,手心向上,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声音淡淡的,“空腹不可服药,这药苦,我这里只有冰糖没有蜜饯,你随意吃些。”

  沈梅枝身姿颀长,低头看他的时候眼神平静,毫无波澜,他端着药碗,像是瞬间傻了一般,几个呼吸后才怯怯地伸出手臂,拿走沈梅枝手心的糖块。

  他拿了冰糖却不吃,转头看我,见我点头,才低头去看手里的糖,几个呼吸后,他握起手掌,递给了我。

  我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感觉头脑轰地一声,沈梅枝不耐烦地拍他的手背,声线也染上烦躁:“给你吃的!什么都不吃喝了药必会腹痛!”

  他被拍得缩手,抬头看着眉眼间写着躁烦的沈梅枝,乖顺地展开手掌把糖块含进了嘴里,沈梅枝的冰糖并不大,他含着却鼓鼓囊囊,脸颊撑起一小块。

  也许是被送来后从没吃过甜食,我看见他眼神都慢慢变直,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梅枝转头看去,我也站了起来。

  是初六,瓮声瓮气地站在门口,初六做样子般扣了扣门框,道:“主子下了朝回来没见他,让沈先生快些把他送回去。”

  沈梅枝颔首,声音很冷:“喝了药便归还。”

  初六抱拳,沉默地转身向主屋掠去,待我回头时,只见他坐着,低头看着药碗发呆。

  我以为他怕苦,正犹豫着欲说些什么,却看见他抬着手腕,沉默地将整碗药喝得一丝不剩。

  见我看他,他眼底染上疑惑,但他没有出声,只低头看碗,以为自己没喝干净,安静地舔着碗沿。

  药苦,但多年的虐打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勇气,无论什么眼神都会让他下意识觉得自己有什么做错了,快要被打了。

  我站在桌边看着他,他抱着碗坐着发愣,他的烧褪下去了些,脸上的红也微微减弱,他更瘦了,穿着沈梅枝找出来的白色里衣,肩头和锁骨都嶙峋地凸着,常年的缺衣少食和虐打让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此刻吃了药,就只坐着发愣,像平时躺在地砖上时一样。

  他的手骨纤细,很长很白,但每个关节都盖着厚厚的淤青,沈梅枝说他的庶母进府前曾是沦落的官家小姐,清倌儿,他来这里前也学过乐理,他的母亲教他弹古琴。

  古琴…用这双手吗,我看着他清晰的腕骨,细弱的手臂,他感受到了我的视线,小幅度地转头看我,头发在肩头晃动,露出肩颈处的斑斑点点,那是主人的手痕,他时常被掐着脖子喘不过气,哭都哭不出声音,每当这时候,他的脚趾就会像濒死的河鱼般抽搐,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个可以动而不会被打的地方。

  他的身影薄薄的,坐在窗下,微弱的日光透进来,也只在地上投上单薄的剪影,我上前掀开被子抱起他,主子已然急了,拖着不回去,受苦的也只有他。

  沈梅枝在桌边坐下,目送着我带着他离开东苑,沈梅枝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移开了视线。

  我将他从被子里抱起来的时候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颤抖,他似乎明白自己要回去哪里,但他始终不吵不闹,顺从地呆在我的怀里,从前哑奴都将他粗暴地扛在肩上,他似乎格外珍视这样的时候,垂着头一动也不动,额角抵着我的胸口。

  冬雨过后的空气微凉清爽,我带着他走在回主屋的回廊里,路过一个无人的天井时,墙外传来一阵人声,他微微转头,掠过我的手臂,呆呆地凝视着那堵墙。

  可这是二门的墙,出了这里还有两进的院子。

  他的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希冀,我顿了顿,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在回廊中停了下来。

  他仰脸看我,我看着天井边的树沉默,似乎意识到我不说话便是默许,我第一次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兴奋的情绪,他几乎是扒着手臂半坐起来,明明只是一块小小的天井,一堵灰墙,霜寒地冻的天气,草木凋敝,他却依旧眨着眼睛,好像要把这方天井刻在脑子里。

  天空阴沉,朔风肃冷,回廊的屋檐并不高,我抱着他站在天井边,只觉得那天空都压了下来。

  北国南朝,暗卫质子,你我都只是王府高墙里沉浮的影子,生死不由己命。

  北风呼啸着,我抬起手臂为他挡着风,他孩子般抬脸,我看见他清秀的眉眼弯了起来,他重又转头去看那颗只剩树干的树,轻轻地说:“真好看。”

  即使烧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声音还是好听,像是一汪泉水,沉静但不细弱,带着病后的微哑。

  沉默片刻后,我听见自己低涩又不解风情的嗓音:“这有什么好看的。”

  怀里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似乎怕我不悦,又怕我嫌弃他,立刻收回视线,睫毛颤抖地看着自己的手背,过了半晌,才轻声解释道。

  “我不常看的。”

  我的本意并不是凶他,但他那一路都不再抬头,他似乎格外害怕我厌弃他,敏感又小心地揣摩我的语气,见我低头看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随即收了回去,无措地抿唇。

  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怕惹我生气,脑袋埋得更深了,抱着自己的双臂沉默。

  东苑回主屋的路不长,当我带着他站在主子的屋外时,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恐惧,多年来他被关在屋里,浸泡在深沉的恐惧和不安中,沈梅枝短暂的庇护对他来说就像是意外之喜,也像做梦,我在他脸上看见了梦醒时分的愣怔。

  就在我即将迈入院子的时候,我听见了屋内的声音,我停了下来。

  暗卫不见光,有客不现身。

  我听见了小姐的声音,小姐似乎在和主子对弈,但小姐棋技并不好,于是只过了几个呼吸,小姐便搁下了棋子,哼了一声。

  “玉儿的棋技越发长进了,”我听见主子含笑的嗓音,“下次说不定便赢了哥哥了。”

  “赢了又如何!”小姐更不悦了,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听见小姐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裙子,半炷香后,小姐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二哥哥…前日我来找你看我做的茶壶,只是想解你的棋局,却没想到…把瓶子跌了,”小姐期期艾艾地开口,这几日没人寻她,她自己心虚,便跑来坦白,“我已找了上好的修复师父,哥哥大度,莫要生玉儿的气。”

  修复师傅。

  那些深深扎在他大腿里,脊背上的瓷片,也能被拼接如初吗?

  你手边的棋盘,那天就那么直直地砸在他的额角,他在雨里跪了整整一夜,冬雨北风,他烧得差点死了。

  我看着主屋的门板,耳边还萦绕着小姐娇俏的嗓音,心口却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听见主子短暂沉默后的轻笑,主子并不是念旧的人,大公子的瓶子是宝物,也并非不能割舍之物,主子似乎有些不悦,但面对妹妹,语气依旧温和。

  “玉儿莫怕,一个瓶子而已。”

  在小姐欣喜的撒娇声中,我低头看向怀里的人,他听不懂南朝的语言,依旧看着手背发怔,他的侧脸雪白,连带着耳朵和脖颈都白得没有血色,他的脚踝绑着夹板,大腿上厚厚的绷带掩盖了那个可怖的撕裂伤口。

  一个瓶子而已,他差一点就被活生生打死。

  他听不懂屋里的对话,只是在听见主子温和的话语时微微偏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艳羡和惶恐。

  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动辄便会遭到虐打,但他早已失去了发问的勇气,痛是不会习惯也不会麻木的,多年的折磨只会让他对疼痛更加敏感,更加恐惧。

  怕,但是不敢躲。

  他也想被主子温柔以待,也想睡有被子的床榻,长身体的年纪也想吃饱,那么小,却只能遍体鳞伤地坐在屏风后,坐在冰凉的瓷砖上,靠着墙,含着拇指看小姐吃糕。

  昨晚他倚着门板无声的呕血的时候,躺在院子里淋雨的时候,为什么没人对他说只是一个瓶子而已。

  他感知不到我的情绪,就只呆呆地仰头看我,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什么,急切地低头找,然后扒开我的掌心,郑重其事地把东西从拳心放到我的手里。

  我看过去,是一个糖块,湿漉漉的,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与方才沈梅枝交给他的时候并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吃。

  还没等我开口,他便伸出手托着我的手腕,似乎想要我吃,看我不动愣了一下,嘴角弯起尴尬又期待的弧度。

  “初七,好吃的,”他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想借此表达这块冰糖的美味,见我依旧无动于衷,有些着急,右手在空中比出一个弧度,刚刚亮起来的眸子又变得灰暗,但他依旧托着我的手臂,“…你吃,你吃。”

  我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初三来到我的身边将他接走,临走时他转头回望的那一眼被埋进呼啸的风中,主屋的门被再次阖上,我看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看向掌心的冰糖。

  透明的糖块。

  就像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