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10章 大雨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奴的秘密。

  但这秘密与我有关,所以称此为“发现”并不妥当。

  应该改成,我终于领会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我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方才主子掀翻了灯台,此刻有仆侍弓着身子进来,奉上两盏新灯,他们一进一出,我感觉到雨丝用门缝里飘进来,寒风拐着弯打在我的脸上,我像是大梦初醒,感觉浑身冰冷。

  与这风雨无关,我看着地上那颗静止的珠子,觉得通体胜寒,我几乎快要蹲不住了。

  像是有什么抽空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几乎是脱力地倚着大梁,我看着他安静地像一只小兽,侧脸乖顺地贴着主子的靴尖,他的眼睛看着那颗珠子,那么专注,好像在一刻,他从被虐打被囚禁的现实中脱离了出来,我甚至在他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岁月静好的满足。

  在这混乱不堪的主屋,他趴在地上侧着脸,眼睛看着地上的骨瓷珠子,我却感觉他透过珠子在看我。

  他看珠子的视线,和那天他被吊着,低头看我的眼神慢慢重叠。

  那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底的倒影里,我看了他那么久,我以为他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真的,不知道吗。

  我终于领会到了一些东西。

  一些,我曾经不敢奢想的东西。

  主子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的,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主子也曾对北国有所期待,主子甚至隐晦地问过那些北国俘虏,北国首都的人都喜欢什么吃食,但北国手段卑劣地焚城骂阵彻底打碎了主子不多的少年心性,自此,主子再没心软过。

  对他,再没心软过。

  他被踹了出去,我看见他重重砸在门板上,门板发出很重的一声响,我感觉心脏也跟着颤动,他顺着门板慢慢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的嘴唇抖了抖,半晌后,难过地呕出了一团血块,他似乎很害怕,把血块捏在手心,低着头发怔,他的下巴上的血已经干涸,但双唇还是红红的,不断有什么从抿着的嘴里溢出来。

  他安静地垂头坐着,我看着暗红色的血一滴一滴洇在他的大腿上,我看着他瘦瘦的身影,他太小了,主子不给他吃正经饭,他的身体里怎么能咳出这么多血。

  他生病了,他快两天滴水未进了。

  铁锈味很快在屋子里萦绕,主子盘腿坐在榻上,嫌恶地看他,在主子的眼里,北国人的血都是脏的,他身上没一块干净地方,就连眼眶里都是混着泪的血。

  窗外又是一声惊雷,震得好似天幕都为之一颤,方才他还会自己捂着耳朵,这声比方才更响,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没有知觉般。

  主子好像是厌恶极了他的样子,随手拿起桌上仅存的书翻开,屋外的雨大起来,敲在房顶噼啪作响,屋里灯烛摇晃,主子烦躁地翻了几页,随手将书撂在桌上,看向他,皱起眉。

  “滚出去,好好洗一洗你偷东西的爪子。”

  屋子里除了主子和他,就只有我和队长,队长看都不看我直接跃下去,打开门的瞬间寒意冲了进来,队长对北国人从来都是不留情的,我看见队长粗暴地拽起他的后领,拖出门槛,一把惯在院子里。

  主院里冰凉的石板被雨冲得干净,地上到处都汪着水潭,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他侧躺在地上,头发湿漉漉地盖着脸,雨太大了,我看不清的他的表情。

  队长出去唤了哑奴,那两个灰衣哑奴进来,将倒下的屏风扶起,棋盘拾起,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被擦去,主子倚在榻上合眼休息,队长回到我的身边,刚才的暴行好像没人在意,他就那么被晾在雨里。

  我不受控制地看向外面,透过窄窄的窗子,我看见他好像浸泡在雨幕里,他身下的水潭变了颜色,淡淡的粉。

  那一个晚上过得很慢,主子睡着后队长便下了房梁,守在主子的床边,快要天亮的时候,我看见他好像醒了,雨也小下来,但依旧淅淅沥沥的,他没有坐起来,只是先用手扒开了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小口地喘气。

  他好像疼极了,五官都皱起来,脸上一阵又一阵恍惚,他浑身都是雨,伤口被泡的发白,瓷片依旧扎在他的背上、他的腿里。

  他平日里缩起来时就小小一团,今天他侧躺在雨里,在我看来却比缩起来时更瘦更孱弱。

  他的手指用力扣着石板,指节泛青,他很用力地撑起身体坐起来,他的右大腿上还扎着很大一块瓷片,完全没入了血肉,他在雨里细细地发抖,颤着嘴唇低头看自己的腿,他愣了半响,屈起腿,冲着伤口呼呼。

  初冬的雨比雪还要冻人,我看着他嘴里冒出微薄的白气,他吹完了腿又吹自己的胸口,那被主子用力踩上去的胸膛,他幼稚又固执地认为呼呼能不疼,幼兽般在大雨中给自己舔舐伤口。

  他好像不太看得清东西,一直抬手抹脸,我看着他弓起的后背,凸出的脊梁上的碎片,他的指头被雨水泡得沟壑重重,他好像听到了院外仆侍的声音,挣扎地跪好。

  很匆忙,他好像很怕被人看到他坐着,行动间他扯到了腿上的伤口,他猝然栽下去,几个呼吸后又爬起来,双手撑着地面,面朝主屋跪着。

  我看见他不断地摇晃,他好像很想让自己跪稳,但又控制不住般,一阵一阵地面朝下栽,他的脸慢慢红起来,一片潮红,映着他发乌的嘴唇,愈发诡异。

  终于他跪不住了,慢慢俯下身,额头贴着膝盖,发尾在石阶上蜿蜒下来。

  他生病了。

  …他快死了。

  初冬的雨那么冷,我看着院子里的树枝,昨夜雨那么大,那些仅剩的叶子也被吹落,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

  我想起他昨晚的视线,他看向那颗珠子时平静又餍足的视线。

  那么小就被送来异国的孩子,他的眼里除了怕就是眼泪,他怎么会懂这些。

  …他看向房梁时,是在看我吗。

  我难以控制地想,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我直直地看着院子里的身影,我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在流逝,他的脚心都没有颜色了。

  他不能回答我了,他快死了。

  我想起他被送来后的种种,心里诡异地安定下来,我看着他的头顶,突然觉得他若是在今天走也好,采体之术太痛苦了,他母亲必然不知自己的孩子如此受苦,他今天走了,也就能和母亲团聚了。

  他母亲逝世至今也不过一月,至死还在挂念自己的孩子。

  他呢,他现在跪在那里,是不是有在想家。

  我觉得脑子糊里糊涂,下一秒,我突然给了自己一下。

  没有出声,我右腕别着的短匕自己滑了出来,恍惚间,我对着自己的左小臂狠狠来了一下。

  疼痛让我醒过来,我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衣袖被整个割开,我看着缓缓流下的血,有些恍惚地看向外面。

  我不想他死。

  我不想他死。

  …我会救他,我不想他死。

  初三无声地来到我的身边,打着哈欠来接我的班,初三的身上带着浓浓的雨气,看见我的手臂一惊,疑惑地看我,看我不说话,便掏出腰间的布巾想要给我包扎,我一把挣开,主子快醒了,天也快亮了。

  我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被风扑了个满怀,我感受着暴雨中泥土青草混杂的气味,向着北苑排屋的方向疾驰,雨砸在脸上生疼,明明已经比起昨夜小了那么多,可我还是睁不开眼。

  我回到北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亮得模糊,太阳隐在乌云后,深蓝色天际一点也没有早晨的样子。

  我在圆桌前跪下,雨好像又大了起来,一开始我甚至忘记了先推倒桌子,只徒劳地向下挖,圆桌倒在地上时我感受到一阵不明显的震动,被雨泡了一晚上的泥土沉甸甸,我咬着牙掏出短匕,攥着挑开上个月我自己盖上的土层,被泡开的土太厚了,我不知道自己的挖了多久,才看见了那个满是水的油纸包。

  我一把抓起纸包回到排屋屋檐下,我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纸包被一层层打开,金项圈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雨,我解开绑着衣袖的带子用力擦掉上面的水,但是越用力就越干不来,小长命锁上好像有擦不完的水,我几乎将它贴到了心口上,却还觉得湿漉漉的。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不该这么失态,但我现在只想把这个项圈放到他的手里,让他不要难过。

  金莲蓬又被安了回去,我回房翻出床下的药箱,每个暗卫都有自己用着习惯的药箱,我平日里很少受伤,受伤也懒得给自己多治,我根本找不到治风寒的瓶子,初三的箱子就在一边,我倒出里面的瓶瓶罐罐,抓着就往怀里揣,反身向着主子的院子掠去。

  主子还没醒,今天大雨,院子里是没人的,对,院子里没人,初三看见了也不会说出去的。

  说出去了也没事,我并不觉得死去是多可怕的事。

  天依旧阴沉沉,雨点劈头盖脸,我听着脚下瓦片轻响,用力地握住怀里的金项圈,我知道自己的再次失控了,进入王府后我从未如此迫切过,如此害怕失去一样东西。

  …我不想他死,我不想他难过。

  当我裹挟着满身的雨气站在主院外时,我听见了院内主子的声音,雨点打在伞面上,扑簌簌的,我觉得自己站在雨里很可笑,主子已经醒了,甚至就在院子里。

  我听见他的呜咽声,我不知道主子醒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我现在应该在北苑里,而不是在主院外。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污泥的手,左臂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自打从边境回来后我鲜少如此狼狈,我感觉自己浑身都是雨,就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汽。

  他压抑的低泣断断续续,那声音穿透漫天的雨幕,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这时候我看见远处的回廊上拐来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袭蓝色的大袖,背着手走过来,看见我后挑了挑眉,声音带着轻笑。

  “小友,在此淋雨是为何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颤抖。

  “…他,”我抬眼看向院墙,已经不知道自己看向沈梅枝是什么样的眼神,“他在流血。”

  他生病了,他快死了。

  这些话我一个都说不出口,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最后竟然只说他在流血。

  沈梅枝脸色一变,走向主院,他看向我,皱了下眉:“小友一早就随我外出找药,便一起进去吧。”

  脚还没迈进院门,我便看到了一直拖到门口的血迹,这些痕迹正随着雨水的冲刷慢慢变淡,雨很大,血很快被冲掉,露出下面层层叠叠的底色。

  在我没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又被打了。

  我抬起头,他跪坐在主院的石阶下,主子站在回廊里,队长站在主子的身边撑着伞,以防屋檐挡不住的雨丝飘进来,他垂着头,身下那汪水已经染成了锗色。

  主子看见我和沈梅枝进来,皱了皱眉,沈梅枝躬身,看向台阶下的身影,轻声道:“今晨我拜托了初七随我前去换药,得知有一味药需要采体提前服用不可间断,王爷可否将采体借我半日。”

  主子冷笑一声,声音淡淡:“药送来便可。”

  沈梅枝顿了顿,声音清朗有力:“采体身死,郡主也无医了。”

  我看见主子猛然握紧的右拳,主子像是刚起,只披着一件黑色大氅,头发随便地扎在脑后,主子低头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阴沟里的老鼠,对于沈梅枝暗暗的威胁,主子的眼神冷了下去,但终究妥协了。

  主屋的门板被阖上,我感觉漫天的雨都停了一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他的身边,我看见他昨夜被雨冲的干干净净的脸此刻又变得血迹斑斑,他大腿上的瓷片被拿了出来,但伤口却更大,我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恨不得我自己不知道。

  用手伸进伤口握住瓷片,用力一转再生生拔出来。

  都是上刑的法子。

  石板上很凉,我跪在他的身边把他扶起来,我不敢碰他的后背,但他的身上处处都是新旧交叠的伤,我让不过去,也不知道怎么去让。

  他太轻了,甚至我扶在手里,感觉都没有我的弯刀重,他紧紧闭着眼睛,雨打在他脸上,我伸手去擦他的脸,他的脸颊依旧那么软,但入手冰凉,凉得我发抖。

  就像那个项圈,他脸上的雨怎么也擦不干净,我好像看见他微微睁开了眼,但细看却还是紧闭,我明明就抱着他,却觉得没有实感,雨太大了,我快要看不清他了。

  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觉得自己快疯了,沈梅枝走过来,用力握住我的肩膀,想把他从我的手接过去,我不想松手,沈梅枝却很坚定,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醒,但落在我的耳里却那么遥远,还带着回音。

  “松手,我带他回去上药。”

  沈梅枝愈发用力了,我几乎有些惶然,我知道此刻我该松手,但是手臂仿佛不听我的使唤,我想拿出项圈哄他开心,但是他紧紧闭着眼睛,我想给他上药,可是我的怀里只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

  我抬眼,争执间沈梅枝的手臂碰上他后肩的撕裂伤,我松开了手。

  沈梅枝抱着他,脚步很快地走向东苑,我只能看见沈梅枝的背影,还有他露出的小腿和脚。

  …他的左脚,怎么还没好。

  没人给他治,怎么好。

  我站起身来,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被我塞在怀里的金项圈不断硌着心口,那些瓶瓶罐罐将我的前襟撑起一个怪异的弧度,我站在雨里,看向沈梅枝离开的方向,突然觉得自己狼狈且无措。

  雨太大了,我抹了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