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的英勇事迹,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从年幼时的一鸣惊人到青年时的雄姿英发,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和远大的目标,他有着将狂想之中的图景变成现实的神奇能力。跟在主子身边的这些年,我见证了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从必死无疑的绝境一步步登上恢弘壮丽的宫殿。

  他是行走在我面前的伟人,在他的巨大阴影之下,任何竞争的意识都会瞬间崩溃,我不能理解他,只能追随他,作为他手中的工具被使用,为他的理想所迷醉。

  这二十多年来,我对主子的感情早就不是亲情或者爱情能够解释的了。我与他一同长大,一同征战,一同得胜,这一路走来,我与他的呼吸心跳早就已经同步,一个眼神就能领悟他的命令。

  我是他的半身,是这世界与他最亲近的存在。

  我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口中发出怪异的叫声,但在心中,对事情的真相看得清楚。我的灵魂飘荡在我的肉体上空,冷眼看着自己感情的决堤,就像看着一场荒诞的戏剧。

  主子真正病死以后,没有人会比我更难过。然而,将他迫害至此的凶手,正是我。

  我曾经是主子在三王党之乱后唯一的救赎,我们相互扶持着走过彼此最艰难的时刻,而现在,我以同样的一双手,趁着主子身体逐渐衰微的时刻趁虚而入,依仗着我对他的深刻理解将他推向毁灭的深渊。

  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哪怕厚颜如我,都无法继续维持哀伤,不过片刻,我止住可怪异的哭嚎,端正地坐好。

  “老大,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魏柯辛趁此机会对我说,“这正是你篡夺天下的绝世良机,还望您能够在符克己殿下回京之前作出决断。”

  魏柯辛的确是这世上最为了解我的人,有时候,他甚至能走到我的前面去,让我恐惧。他的智慧是我重用他的原因,也是我永远不肯放他离开我掌心的罪魁祸首。

  从爆发式的感情之中恢复正常以后,我的大脑开始飞速地分析起当今的政局环境,与我同流合污的官僚,可以用利益收买的中间派,想要趁着乱局更上一层的野心家。我冷静计算着得失,分析着利弊,谋划着置人于死地的阴谋。

  我与主子斗了半生,在我前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我一直主子的陪衬,是主子诸多丰功伟绩之中不值一哂的一笔。

  但从今日起,一起都不一样了。

  在这个乌云遮月的暗夜里,如果你拿起烛火凑到我的脸旁,你会发现,刚刚还痛不欲生的我,现在嘴角已经带上了凉凉的笑。

  我的悲伤是真,我的绝望是真,我对主子的怀念也是真,但我心中暗藏的欢欣和激动,更是真。我现在最在乎的事情,是怎么依靠主子的死,给我获得最大的利益。

  暗喜和兴奋会被封藏在心底,我对主子真正的死因守口如瓶,我会以悲伤为假象,以复仇为名,将主子选中的继承人彻底毁灭。

  这是我登上最高处之前最后的戏剧,我会让它成为这个朝代最为恢弘的篇章。

  我霍然起身,魏柯辛从地上爬起,亲手为我披上外袍。

  双手推开雕花的木门,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风从敞开的门口灌入,吹起我鬓角零碎的发。

  “老魏,我们走!”

  “是,老大。”

  171、

  在主子病重以后,高度集中的皇权迅速分化,不过到底没有分化地太彻底。现在在大禹国要干什么大事,只需要三场密会,我这儿一场,季清霜那一场,徐玉阙那一场,这三场密会的与会对象涵盖了京城中的大部分利益集团——除了季清贺。

  季清贺这几年仗着主子给予特务机关的权利,一直游离于政局之外,一个人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这家伙两边站队,一边把我消息提供给主子,一面把主子的消息提供给我,要不是我和主子都想拉拢他,就凭他这种“两不沾”政治立场,根本活不到隆兴十四年。

  现在,主子身亡,政局将乱,为了防止他捅出篓子,我必须要去探一下他的口风,再不济也要保证他的中立态度。

  见到季清贺的时候,正是是寅时,天亮还早,他却已经穿戴整齐。灯光暧昧的屋子里,他披着深紫色的锦袍,斜卧在软榻上。我隔着翠绿色的珠帘,季清贺手中轻挑着长长的烟杆,在如蛇般交缠扭动的青烟中抬眼,水汪汪的桃花眼中,蕴着醉人的风情。

  “李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嗓音沙哑低沉,尽是勾人的意味。

  装,你就接着装。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家伙不仅比我先知道了主子身亡的消息,还收到了魏柯辛在今夜归来的消息,知道了我一定会在今夜拜访他。不然的话,这个工作摸鱼开会失踪的混账会起这么早?

  鬼都不信。

  他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礼尚往来,我给他来一出装神弄鬼。我学着幼时见过的神棍,语气肃穆地说:

  “今日我夜观天象,发现季右都御史被煞星冲撞,情况危矣。我与你情同手足,怎能眼睁睁看着你陷入危机,故而深夜来访,给你指引一条生路。”

  “哦?李大师,请给在下指点迷津。”

  季清贺以嘴唇含住烟杆,眯着眼吸了一口。

  “煞星在京城,生路在南方,你在天亮之前从南门出城,一月之内不要回京,方可化解此番劫难。”

  闻言,季清贺的身体微微向前,前倾时劲瘦的腰线若隐若现。他缓缓吐出口中烟气,在如花似雾的烟气之中,比精怪更加惑人的姿容若隐若现。

  “李大人,今夜是阴天,看不见星星。”

  正常人到这个时候就应该道歉认错了,但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我怎会是正常人,我面不改色地继续胡诌:

  “哎,那我就再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幼时得到高人指点,开了天眼,能够在阴天里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