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起来喝药了。”

  “李念恩?”

  把自己缩在被子里的主子探出头来,眸子因为疼痛而涣散。

  “嗯,臣在。”

  “念恩?”

  主子的细细地喘着,声音飘渺如烟,他的手悄悄地伸出被子,无力的寻找着什么。这是我们旧时的习惯,我知道他的意思,放下手中药碗,伸手握住他的手,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嗯,主子,我在呢。”我俯身,在他耳边唤着旧时的称谓。

  自从老皇帝给主子下毒以后,主子的肠胃就没有好过。我们在边塞一起打仗的时候,他偶尔会犯病,整夜地胃痛,根本无法入眠。那时候,是我陪在他的身边,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握住他的手,告诉痛到无法思考的他——没关系,我在的。

  听闻旧时言语,念起昔年感情。强撑已久的坚强与冷酷裂开一道细微的裂缝,死去许久的小主子展露出些微残影,那个怕疼怕苦的娇贵小王爷呜咽着跟我说:

  “念恩,我疼。”

  我高高在上的主子啊,我万人之上的主子啊,他曾能拉强弓,骑烈马,在朝堂上十步吟诗,一鸣惊人。他曾奏乐曲,做舞剑,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中长袖善舞。

  我仍然记得,弦月之下,他身披淄色蟒纹氅衣,身形颀秀,冰冷矜持,却以价值千金的七弦古琴为我一个奴隶奏乐。

  曾经,他耀眼,俊朗,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今,他干枯,瘦弱,药石罔救,无可救药。

  他蜷缩在龙床上,被无休止地病痛折磨着,疼痛消磨意志,摧折身体,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逐渐衰败,死亡一步步驾临。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但我知道我什么感觉。

  我没有怜悯,也没有疼惜。

  怜悯是给自己的爱宠的,疼惜是给自己最为亲密之人的。可惜,他既不是我的宠物,也不是我的爱人,他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是我不得不翻过的高山。

  当他不可触及之时,他是高山之上的佛陀,我只能仰望他,为他周身的佛光迷醉,磕着长头,一路从山脚爬到离他最近的地方,虔诚地匍匐在他的足下,只求他施舍给我一个眼神。

  但当我可以触及他的位置之时,神圣的辉光被撕破,巨大的佛身之中,是一个与我一样的凡人。

  他不过是一个凡人,一届凡夫俗子罢了。

  我终于能获得了平视他的资格。

  “念恩,我疼……你能抱抱我吗……”

  主子被病痛折磨地神智不清,流露出自己的脆弱,说出了本不应该说出的话。

  我无声地脱掉鞋袜,坐在床上,将他揽在怀中,怀中的主子轻飘飘地,骨头有些膈人,他蜷缩在我怀中,发出微弱的呻吟,轻轻地揪住我的衣襟。

  我怀中抱着他,眼中看着他。

  眼神是冷漠的,无机质的,就像是看待无关紧要的死物。

  165、

  离开主子的宫殿以后,我拒绝了魏公公专门给我准备的马车,步行回家。

  看到主子的那副样子,我感觉,我已经没有着急的必要了,主子凭着这样一具身体勉强走到现在,他已经什么都做不到,再难有力挽狂澜的机会了。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了容妃昔日的宫殿,自从容妃死后,这间承载了无限荣华的宫殿便一直被禁止入内,从老皇帝掌权之时到主子执政之刻,所有人都默契地对那个风情万种的一代宠妃避而不谈。

  新来的宫人们通过老人的描述想象着容妃的容貌,幻想着老皇帝与容妃刻骨铭心的爱情。与只能妄想的他们不同,我这小人物曾亲眼见过这两位人物。

  故事行到终局,我终于能想起开篇的记忆。

  史书中没有记载,宫中也少有人知,老皇帝其实很喜欢画画,但他画得很是难看,所以他不敢再外人面前做画,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书房的时候,才能偶尔放纵自我。

  某一天,主子带我去见老皇帝的时候,老皇帝正在画画。老皇帝姿势摆好,大笔一挥,看着倒煞有介事,可若细看他手底的大作,那可真是不忍直视。

  一副无法辨认的大作完成,老皇帝自觉满意,对主子招了招手:

  “来来来,来猜猜朕画的是什么。”

  主子凑了过去,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肯定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驴。”

  “驴你妈的驴。”老皇帝气得口吐脏字,一巴掌扇在主子头上,“你小子看清楚,这是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