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有大河奔流在群山前, 而群山的隘口中,一星红光挣脱了山脉的臂弯,于冰面上破开千万束光芒。
初阳照亮了冰面, 银甲的少女拾起她的长枪,一路走进了游弋的光束里。
她的甲胄迎着初阳,被晨光勾勒出的身影, 流淌着燃烧般的虚焰,令人睁不开眼睛。
许多人下意识抬起手遮住了脸,而她面向朝阳,长长呼吸着微冷的空气。
一阵疾风掠过冰面, 她的长发与白袍纠缠在一处,宛若猎猎交织的泼墨与飞白。
司扶风望着冉冉而上的朝阳,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薄甲外斜披的白袍。
凛冽的风一把攒住了那片雪白, 撕扯着、呼啸着一路掠向群山的尽头, 远飞直上万里晴空。
它像一道汹涌的雪暴, 最终在遥远的天际,散落于莽莽山河间。
司扶风深长的呼吸, 看向姬倾的时候,慢慢绽开一个笑容:
“结束了。”
她拾起摇晃在泼溅热血中的头颅, 朝他走去的时候有些踉跄。姬倾向她伸出手,她却直直走到了他面前。
司扶风的指腹慢慢从他温热的唇瓣上擦过, 抹去了那一道殷红的血色。
柔软的唇在她的指腹下变形, 宛若被柔碎的花瓣。司扶风的脸上便浮出一个微笑,她晃了晃手里拎着的头颅,看向姬倾的眼睛:
“我这聘礼,你接不接?”
成千上万的喜悦乘着空气, 争先恐后地往姬倾的心脏和肺腑里涌。胀得酸痛的胸膛里,姬倾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空旷中重重敲打,连那胸口闷闷回荡的声音,都被撞击得微微震颤:
“我是个残缺之人……”
“我是个随时不知死在何处的人。”司扶风贴了上来,下巴枕在他的胸口,仰着脸朝他微笑:
“你介意,随时要准备为我收尸吗?”
姬倾微微皱眉,伸手要去捂她的嘴:“别胡说……”
司扶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眉眼间是难得的郑重:“你我都知道,我不是胡说。”
“除非天下皆已太平,世间再无沙场,否则我永远不会安身于锦绣繁华中。”
“我的心指向何处,枪锋便指向何处,而我不会因为谁、去改变自己的方向。”
“哪怕前路是死路,我也要提着我的枪闯一闯,若有人阻拦、那我只能将他留在安逸的角落。”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直到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在夜色里晃着我的簪子,把所有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我就想着,这人和我一样傻,连死也不怕。这辈子就是他了,只有这样的人,能陪一个随时准备赴死的人走下去。”
姬倾沉默了片刻,而后他缓缓拉住了司扶风的手,一寸寸收拢在掌心。那透彻入骨的力量,让司扶风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
姬倾在深长的呼吸,他如月似冰的声音清泠泠洒落在阳光下:
“我绝不会拦你。”
“除非这世间再无暗鬼,这天下再无阴谋,否则我无法安眠于锦绣之中。”
“不仅是你,我亦是随时不在的人,但那天之前,我要抓紧你的手,直到最后一口气。”
“为了你,我会拼尽全力、让那一口气、多喘片刻。”
他顿了顿,薄烟般的睫影垂下来,那殷红的唇角忽然勾起一点隐秘的愉悦:
“你的聘礼的我接了,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
司扶风微微一怔,她狠狠掐了把姬倾的腰,眉头就皱了起来:“秘密?你还背着我有秘密?”
姬倾一把扯住她的手,扫了一眼又想围观、又要假装东张西望的众人,俯身于她耳侧,温热的气息就扑向她的耳垂、撩拨着发丝,轻抚在心尖上:
“等回了京城,你一个人来找我,我单独告诉你。”
司扶风又在他挺拔的腰杆上掐了一把,恨恨地收回手,嘟囔了一句:
“神神叨叨,我就不信你还能变出花来。”
姬倾唇边愉快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垂下眼帘,眼睫笼着清晨朦胧的光,闪闪烁烁,像是跳跃着欢喜:
“花倒不是。”
“但的确,是给你变个戏法。”
司扶风很是不信地“嘁”了一声,抽回手,指挥着众人抬走同伴的尸体、治疗伤员。小旗捂着肩头,嘶着冷气问她:
“郡主,鬼虏人怎么办?”
司扶风望向满地交错的鬼虏侍卫们,她挑挑眉:
“用一个我向大将军学来的法子。”
小旗迷惑地循着她的目光在地面逡巡,司扶风却轻笑一声,眸光越过漫山覆盖着雪色的苍翠青松,一路乘着风掠过闪烁着晨光的大江,远飞向冰雪之上的城关。
她拎起手里尚不肯瞑目的头颅,对着那目眦欲裂的眼睛微笑:
“把他们所有人的脑袋都砍下来。”
“我要带去北境,为他们大汗的失败,送一份敲门的贺礼。”
小旗发出畅快的大笑,他用尚能支撑的胳膊转了转刀,呼啸声响彻松林:
“得嘞!”
风窜过林梢,摇落一阵阵碎雪。
有大片的乌云追逐着风声,迅速朝着京城上空迫近。司扶风和姬倾对视了一眼,她慢慢攥紧了寂灭天的冰凉枪杆。
乌云之下,又将是她枪锋所指的方向。
……
寒风穿过窗棱,发出低泣般哀怨的呜咽声。
掺了金丝的鲛绡在风里摇曳,它们在凄冷的月色中浮动,像是亡灵若隐若现的裙摆。
皇帝便在寒风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望向流淌着月华的白石地砖,声音因为睡眠有些沙哑低沉:
“来人,把窗栊关好!”
他的声音回荡在大殿深处,一层层海浪般撞在四壁,却仿佛没入了漆黑无际的夜海,缥缈着得不到回音。
皇帝皱起了眉,他赤足踩在地砖上,那粗糙而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白石的地砖坑洼着向大殿深处蔓延,鎏金的地藏菩萨合拢双手,垂下的眼像两轮巨大的月亮挂在夜幕上,冷冰冰地审视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里不是皇宫!
皇帝一把捂住了剧痛的心口,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沁出来,就在跪倒于地砖上的刹那,他看见了两道手臂粗的蜿蜒锁链。
如同两只从菩萨掌心钻出的毒蛇。
那两道蛇影蔓延向地面,獠牙的尽头,是女子雪白而纤细的手腕。
黑色的长发漫开在地面上,她的手腕磨出了经年的血痕。
而她望向菩萨的眼睛空茫而缥缈,宛若一片看不到尽头的雾。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夜色,惨白的光在菩萨脸上闪烁,菩萨一瞬在狂笑、一瞬在悲哭。皇帝顺着菩萨的视线望过去,闪电下漆黑的雨夜里,精致如人偶的男孩怔怔望着紧紧拥抱的男女,睁大了他漂亮的眼睛。
贪婪的喘息从男子胸膛里滚落,炽热得几乎要把女子融化成一滩苦涩的泪:
“靥歌……”
“靥歌你再忍耐几年……”
“朕一定、一定会治好你的病,一定会让你进宫……”
皇帝听见自己的胸膛里发出濒死般窒息的急喘,那个男人朝他抬起了头,爱怜又凶狠地去吻着女人的眉眼。
那个男人的脸太过熟悉。
那是他自己的脸!
而在年轻的帝王侧过脸的刹那,与雷雨中怔忪的孩童对上了视线。
他一个震颤,迅速松开了怀里的雪白,披上大氅,大步朝孩童走了过去。
蹲下来的时候,他的手在急剧的抖,声音颤得心慌、几乎不敢去看孩童澄澈而空茫的眼:
“仲瀛怎么在这?父皇处理一些事,马上就回去。”
“谁带你出宫的?”
“你身边的宫人呢?”
孩童小小的手濡湿冰凉,他抬起脸,被雨浸透的发丝黏满了小脸,像无数只蜿蜒的黑蛇。他缓缓抬手,指向尚在欲望的余韵中颤抖的女人,声音清脆又迷茫:
“你们明明说,我的母妃生我时就不在了……”
“可她是谁?”
“她是我的母妃吗?”
孩子说着,眼睛里骤然亮起了欣喜和渴望的光,他一把攒住了帝王的大氅,声音里盈满了稚嫩的喜悦:
“父皇,我是有母妃的孩子!”
“我不是克死母妃的坏种!”
“我的母妃她在这里,你让母妃抱抱我!”
帝王猛地睁大了眼睛,他一把推开了扑向大殿的孩子,孩子踉跄着摔倒在雨里,而年轻的帝王缓缓起身,英俊的脸庞上淌落了雨珠,凝结着迫人的深寒:
“她不是你的母妃。”
“你是我司家的皇子,你的母妃才不是一个疯女人。”
暴雨如同瀑布般冲刷着孩子小小的身体,他大喊着、挣扎着对抗风雨,试图从积水里爬起来。
“母妃!”
“母妃我是仲瀛!”
“母妃你看看我,你来抱抱我!”
孩子的呐喊几乎要撕裂他小小的胸膛,帝王的脸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如同一片深重的夜云凝聚在他的眉宇间,他的唇边、缓缓勾起了一个冰冷而苦涩的笑:
“真可惜。”
“靥歌啊,朕、本来是想多留你几年的。”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仲瀛看见了你?”
他提起了手里的长剑,推开了暗红如血的门扉。孩子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踉跄着爬起来,一路向着湿滑的阶梯、拼了命地大喊着往上爬:
“母妃!”
“母妃!我是仲瀛!”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飞扑,重重撞在了门扉上,就是那一刻,冰冷的剑光扬了起来、直指菩萨的眉心。
年轻的帝王像是有千丝万缕的不舍,他的眸光缠绵又滚烫的烧过女子的每一寸肌肤,只剩下深长的喟叹:
“靥歌啊,朕真的很喜欢你。”
“完美的身体、至纯的灵魂,人世间、唯有你独一无二。”
“可这样的你,不能是仲瀛的母亲啊。”
“你若没那疯病,该有多好。”
冰凉的剑光斩落下去,女子睁大了她美丽又迷茫的眼睛。
她像一只雪白的蝴蝶在剑锋下颤抖,脸上慢慢浮出一个解脱的笑容。
血色泼溅在孩子的脸上,他睁大了眼睛。
皇帝也睁大了眼睛,殷红的血毒蛇般蜿蜒而来,汇成了铺天盖地的血浪,一路没过他的头顶。
……
“皇上!”
寝宫里燃起了明亮的烛火,灯火照彻黑暗的刹那,皇帝在冰冷的琉璃砖上扭曲痉挛。
他像是陷在了不能醒转的噩梦里,连眼皮下的眸子都在疯狂颤抖。然而舌头却死死咬在牙齿间,哪怕沁出了殷红的血,也只能挣扎着吐出含混的字符。
太监宫女们急惶惶地跪在地上,太医们焦头烂额地围着皇帝。
而外间的多宝阁前,大档头附在禅悦耳边,低声问:
“那古墓里弄出来的鬼掌墨蕈是不是用多了?”
“咱家看着,这症状过于强烈了些,像是有些不对。”
禅悦拢着手,觑了觑两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没人能够分神关注他们。于是他摇摇头,轻声轻气:
“都是按照调制好的分量来的。”
“虽然掺了乌桕,能让人神思惊虑,但到底蕈子本身是无毒的,一切都要慢慢来,不可能一晚便是这样的效果。”
大档头沉默了片刻,心头微微一动,他慢慢挑起长眉,眸光却一寸寸沉冷下去:
“不对。”
“除了我们,这禁宫里……”
“还有人,也对皇帝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