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大帅难以抵御心理和身体的双重疲累,气闷闷一直睡到日薄西山。
卫思宁被喂得很饱,心情大好,陪着喻旻在榻上躺了一下午。大黄的脑袋从帐帘后头探出来两回,他才搁下书出来给两只添食。
再回去的时候喻旻已经清醒,正坐在床上醒神。
连着几天商议战事确实很疲累,若不是卫思宁今日折腾了一番,他还落不下这心睡个好觉。
他朝外望了望,估摸这一觉睡得挺久,“天都黑了。”
卫思宁拿了件狐皮大氅给他披着,一只腿跪到榻上,伸手碰了碰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嘴角,“晚上想吃什么?”
喻旻眯着眼拢了一把领口,许是前些日子难得有好觉的缘故,如今特别渴睡。
“不想吃,还困。”
卫思宁掀开被窝坐进去,伸手把喻旻揽进怀里,“我陪着你睡。”
喻旻低低嗯了一声,忽然又想起身体里还留着卫思宁的东西,便推了卫思宁一把,“我要沐浴。”
“好。”卫思宁低头蹭了蹭他发顶,“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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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腾的热气氤氲大半个隔间,烟雾缭绕,人眼迷离。
喻旻支棱着双臂趴在浴桶边,长发如墨散落在光洁的后背,像猫儿一样眯着眼,神情懒怠又惬意。
卫思宁挽着衣袖正给他擦背。
他将喻旻丝缎一般的长发拢起来,露出紧实精干的腰身,两处深深的腰窝里缀着几滴水。
卫思宁喉头滚了滚,迫着自己移开眼。若是他这会禽兽地再来一次,保不准今晚会被撵去跟大黄小黄睡。
卫思宁从后腰一寸寸往上,一直擦拭到后颈。这里的皮肉太过细嫩,喻旻被热水一激,鼻腔里长长地“唔”了一声,连带着身子也一缩。
卫思宁放了毛巾,拿掌心去替他捂着。
隔间就点了一盏灯,光线有些晦暗。但卫思宁还是看出他后颈皮肉的颜色有些异常。
他拿拇指按了按,皮肤迅速变白,而后以更快的速度泛红。
“唔——”喻旻让他按得有些不舒服,闭着眼叫唤了两声,在他手底下左闪右躲。
卫思宁沉声说:“别动。”他伸手把灯罩掀开,端着灯盏凑近喻旻的后颈。
果然这红色并不是热水激出来的皮肤潮红,更类似某种颜料染上的颜色,腥红中带着些铁锈的暗沉。
皮肉下的细小经脉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红色,浓烈又惹眼,来回交叉像是在皮肤下绣出的刺绣。
整个画面透着股不寻常,狰狞又诡异。
卫思宁闷声不语,指腹一一摸过去。他知道这是黄粱梦留下的。之前他看到过一次,却未留意。
曲昀说梦魇越久这印记便会越深,若是梦魇得不到扼制,便会从后颈一直蔓延到整个后背。经脉经年累月受制,终有一日会爆裂而陨。
到那时整个人便会变成一个手不能提重脚不能行远的废人。
他的巴掌已经覆盖不住这个印记,有一尾红丝已经游蛇似的潜到了肩胛骨。
卫思宁半天没有出声,喻旻回头看过去,正撞上卫思宁沉得积冰的脸,一双无甚温度的眼睛紧紧咬着他的后颈。
喻旻脑子瞬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清醒过来。自后颈的印记长出来以后,他每晚都细心藏着。挑能遮挡的里衣穿,将头发束在脑后,甚至欢爱的时候都特别注意姿势。
这印记平时颜色很淡,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每次他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便会格外清晰,他以为它只会在自己梦魇时心绪混乱才会出现,不想原来碰着热水也会出来。
他慌忙转过身子面对着卫思宁,动作大地溅起老高的水花,糊了两人一脸。伸手把头发拢到脑后。
卫思宁盯着他,“遮什么遮,这时候了还不想让我看见?”
喻旻隔着雾气看他,说:“不好看。”他探手摸了摸自己后颈,没什么特殊的触感,但他知道那里有一块丑陋又恶心的印记。
他自己从镜子里看过一眼,就再也不敢看了,如今它只会长得更大更狰狞,也必然更叫人恶心。
喻旻仰着头问卫思宁,“是不是好难看?”
卫思宁拿起毛巾擦掉他脸上的水痕,边擦边道:“不难看,像朵花似的,颜色也很漂亮。”
喻旻愣愣地任他给自己擦身子,半晌才喃喃道:“你就哄我吧。”
他看着身下的水流继续发愣,又过了一会,又听他道:“曲昀说它完全消掉需要好多年,就算吃下解药也不行。”
“没关系。”卫思宁说,“我觉得不难看,真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喻旻看着他。“可是我讨厌它。”
这个印记仿佛是某段记忆的提醒物,只要它存在一天,他就得陷在沼泽的淤泥里挣脱不得。
“曲昀告诉我说你的梦魇已经得到控制,全靠的你自己。”卫思宁边说边伸手慢慢探向他的后颈,想再看看那东西,“宝贝,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不是靠我自己。”喻旻努力忍着不适没有躲,等着卫思宁的手指碰上那块皮肤,“靠的是你。”
“嗯?”卫思宁顿了顿,掌心按上印记,轻轻揉着。
“你记不记得我有一回说梦见你死了。”
曲昀只同他说黄粱梦会让人陷入痛苦的梦魇,并未告诉他这个梦魇是下毒人精心制造的,更没有说喻旻的梦魇是何模样。
卫思宁短暂回忆了一瞬,确实有这回事。
“曲昀应当不会告诉你。那段时间我每日都做那样的梦,每天你都要在我面前死一回。”
“嘶——”喻旻觉得后颈一痛,卫思宁乍一听见,手上失控捏疼了他。
喻旻忍着痛赶紧安慰道:“现在好多了,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做梦了。”
卫思宁张了张嘴,觉得喉头涩得慌,“这就是你的梦魇?一直都是这个?”
喻旻将头靠在卫思宁身上。他像一个独自负重的旅人,重负难行的时候突然有人心疼地问他累不累。
或许他固执坚持,自骄自傲不肯低头。但如果有人愿意听一听他一路行来的艰辛,他觉得也很好。
他抓着卫思宁的手把玩,一边慢慢同他细说。
从伽来营帐一直讲到每一次梦魇。
“我每天都在害怕后悔。害怕你真的会在我面前没了,后悔没有早一些送你回盛京,甚至后悔同你表明心迹。如果我没有跨出这一步,或许你过得更自在。”
卫思宁抽回手,捧起他的脸,拧着眉头糟心道:“又开始说胡话了。”
“的确是胡话,”喻旻眨着眼道:“但也不防听一听。我还想说,你要听么?”
卫思宁依然拧着眉,很是纠结,半晌才认命地点头:“说吧,我听听你脑子里整日都在琢磨什么。”
卫思宁站在他身后,把他的脑袋揽到怀里。喻旻舒舒服服地靠上去,眯着眼继续说:“我当初执意抱养锦意,做好姿态给我爹看,也想给你看。”他回想着那次淮安之行,他俩回程之时谁也没有理谁,各自闹了好些天脾气。现在想想觉得当时两个人都傻得好笑,“可惜你脑子不灵光,错怪我拿孩子跟你赌气。”
“后来我让你给锦意取字,是想让他认下你这个爹。我里里外外都考虑到了,却没料到你会替我去北疆。”
“我这头上顶着喻家百年光耀,担着喻氏满门的安稳前程。几乎都要认命了,这辈子就在盛京城里做我的小侯爷,老了就遛马逗鸟,也是快活的一生。”喻旻说:“我做梦都想去戍边,到头来你说你替我去。你这是在往我脸上抽巴掌啊,我还不能不领这情。”
“我哪能腆着脸一直躲在你身后。来北疆是我深思熟虑过的,我至今也不后悔。你下蔺城遇险,我第一次动送你回去的念头,连折子都拟好了,还是没舍得递上去,我想让你陪着我。”
“初来北疆的时候我心高气傲,打了几回仗都赢了,我觉得我有能力护好你。直到你遇上雪崩险些丧命,我又动了送你回去的念头。可还是没舍得,我真怕哪天我死在外面,你来不及看我最后一眼。”
浴桶里的水已经不往上冒热气了,喻旻的声音缓慢又低沉,仿佛在讲一个隽永又悲情的故事。
卫思宁一直安静地听他说。
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简单的布艺屏风上,在这静夜里透着难掩的温情。
“这段日子我过得很不好。”他草草几字带过,但卫思宁最是了解他,他不是那种轻易说苦的人,只要开了口,那定然是无法忍耐的痛苦。
“我克制不住会想若梦魇成真了怎么办,”喻旻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想出来,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卫思宁心上渐渐爬上一层细密的疼痛,扎得他声音都有些抖,“所以你才问我对吗?”
“嗯,我想知道若死的是我,你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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