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酒馆没人,全是空座。林悦舒舒服服地趴在长几上便不想动弹。喻旻过去踹他一脚,“起来,躺着别人怎么坐。”
卫思宁一来就钻后厨,不大一会便一手拿一酒坛子出来,身后的曲昀同样也一手一个坛子。
曲昀见着林悦便招呼他去拿小食,林悦赶忙也去帮忙。
喻旻总觉得曲昀这人不简单,说话做事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不知不觉中就能收买人心。林悦这种段数不够看的两顿酒就被忽悠得认哥。
他虽然因为某些原因一直对这人不太热络,但也得承认确是喜欢跟他谈天喝酒。
下午还需回营当值,几人浅尝辄止,将新酒挨个尝了便散了。
卫思宁留下帮忙将酒坛重新封好,写了纸条贴上,放到客人存酒的木架子,以便下次来拿。
曲昀站在柜台里看他弄,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遭,语气笃定道:“你今日似乎兴致不高。”
极会察言观色也算他的本事之一,卫思宁头也不抬,回他,“浪费了你的好酒,改日赔你一些。”
曲昀不再答话,自顾忙自己的去了。
这边喻旻两人刚出闹市街口,从朱雀街上腾腾过来一行人马。约摸有十来人,皆穿着轻甲,为首的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彪悍魁梧,面庞周正,不怒自威的模样。却是个熟人,正是旌门关守将裴丰。马队进了城丝毫没有减速,直直朝另一头的皇城奔去。
林悦也认出了那人,奇道:“戴罪之身还这么不收敛,这裴将军真不是常人。”
裴丰私开互市一事被证实,陛下大怒,拟拿裴丰下狱问罪。裴丰随后交来一份账簿,里面记载了两年所有贸易商税的花费去向。其中除了一部分投入雍州驻军军需以外,其余竟全部用于雍州防御工事、农田修整、水利修缮以及郡县各种民生事业。换句话说,一文也没落到裴丰私囊。账簿一公开,大臣们纷纷上书为裴丰辩护:私开互市,有罪,为国为民,有功。功过相抵,不可重责。
没过几天,从雍州加急送来一份万民书,历数裴丰治理雍州十大功。朝中大臣的话能以理相驳,但雍州百姓的意见确不得不重视。
最终也不过是将裴丰召回,暂收将印,留京思过。
“你说陛下会派谁去守旌门啊?”林悦问。
喻旻大致想了想:“不知,但无论谁去日子都不好过就是了。”雍州军民几乎都以裴丰马首是瞻,新的守将上去免不了被人按冷板凳。
裴丰被陛下提点一番就打发回府了,也没为自己多做申辩,老实地有些不寻常。卫思燚眯着眼看案几上那份万民书,民心都是他的,自然没什么可愁。
转眼到了腊月末,家家户户已经开始挂红灯笼贴门神。喻家府门高大,每年的对联和年画都需特制。喻夫人抱着孙子站在府门前张罗下人贴对联。喻旻今日休沐,也跟着忙前忙后打理。
喻安兄妹四个,他是长子,弟妹每年来勇毅候府陪老夫人过年。今年因为添了重孙的缘故,老夫人格外开心,老早就开始在府门口望着。
两个儿子并一个幺女携全家陆续来了,喻家院里也顿时热闹了不少。
喻旻在母亲房里正逗着儿子玩,不一会便被几个表兄拉去说话。几个表兄都已成婚,听说喻旻新得了儿子,纷纷跟喻旻谈起育儿来,几人说着说着就开始跑偏,纷纷都不加掩饰地开始显摆,显摆的对象当然是自家孩子。
团圆饭如往年一样热闹欢心。
饭毕,老夫人先去歇着了,长辈们留在厅里说话,几个小辈张罗着要出门划船。今夜需守岁,城中烟花会整夜燃放,上陵湖上如往年一样在正中搭了一个硕大的木台,木台上有乐坊的人表演。湖面上分散着大大小小的画舫船,环抱中间的木台。
喻旻租好了船,船板上放了两张长几,上头摆了几样精致糕点,有酒有茶。众人围着坐下,一边看烟花一边看表演。
一艘乌蓬小船在朱红的画舫船间穿行,行到喻旻所在的船头停下了,船上的人作小厮打扮,喻旻一眼认出是禹王府的人。
小厮朝喻旻见礼,道了两句吉祥话,这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喻旻。并未说是何物,只言王爷嘱咐说您一看便知。
喻旻瞅着这信封,红的,颜色倒喜庆。 就着满空的烟火亮撕开,里头只有一张薄纸,对折叠了。不是平常宣纸,看颜色像是给新生孩子记八字名字的出生纸。
喻旻将纸抖开。
锦意
末尾附有极为直白的注:无甚可赠,惟殷殷期望,愿前程似锦,一生顺意。
喻旻将纸叠好,靠着船舷望向一簇炸开的烟火,一弯笑意自眉眼晕开。
——————
林悦回并州过年未归,喻旻陡然被事务缠身,在忙忙碌碌中过了元宵。正月十八林悦终于回盛京,喻旻便撂挑子回家陪儿子了。
林悦委屈:“我舟车劳顿的你就不能让我歇一歇嘛。”
喻旻更委屈:“我已经十多天连轴转了,你行行好。”
此人向来铁石心肠,林悦不做无为挣扎,哼哼唧唧地准备做事去。“行李里有给你的特产,自个儿拿。”
喻旻无事一身轻,心情愉悦,朝他应了声“好勒。”便到刚卸下的一堆箱子里拣货。
并州山高,产野味和一些珍奇药菌。喻旻翻出带自己名字的那包,正好又看见带给卫思宁的,便一道拿了。准备一会绕路给卫思宁送去。
喻旻牵着乌狸,乌狸驮着两包土特产。
到了禹王府正门正准备往里走,便同府里出来的一行人打了一个照面,都是熟脸,兵部的,禁卫军的,甚至还有他们京北大营的。那群人同他相互客气问了好便走了,有些急匆匆的样子。
喻旻一时有些好奇,众所周知卫思宁是个闲散王爷,平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去京北大营串门。在朝中并没有领什么差事,怎会有这么多人在府中,总不能是寻常聚会,倒像是来商议何事的。
卫思宁正巧从厅上出来,面色凝重,边走边想着什么。落实了喻旻方才的猜测。
“殿下。”喻旻叫住他。
卫思宁神色几不可见地一怔,随即道:“……阿旻,你…”看到喻旻手里拎着包袱,皱眉道:“你这是要出门?”
“不是,林悦带给你的并州特产,想来你没空去大营取,我就替你拿过来。”边说边提着包袱就跨进门,方才的茶水还没来及收,卫思宁忙解释道:“有几个朋友刚才过来拜访。”
喻旻点点头,“殿下近日似乎很忙。”
“也…也不算忙。”
喻旻坐下来随意捡着盘里的核桃仁吃,“听说近日北疆不太平,替裴丰的人又还未找到,陛下愁的很。殿下应去多宽慰陛下。”说话间直直地看着卫思宁,活像看穿了似的。
卫思宁讪讪:“你想的周到。”
“东西我送到了,这就告辞。”喻旻觉得心头火有些旺盛。
卫思宁跟着出来送他,“阿旻。”喻旻翻身上马,看卫思宁欲言又止,加之方才遮遮掩掩,让他有些不痛快,“殿下平日惯会说话,今日是怎么了。”
喻旻这人,平时待人谦逊有礼,颇知进退,但确实算不得什么好脾气的人。卫思宁深知他脾性,却又实在不知从何提起。喻旻耐心告罄,喝了一声“驾”便走了。
卫思宁依然连续好些天不见人影,连林悦都问起他的行踪来。
————
喻旻难得主动邀林悦去曲家酒馆,顺便问问曲昀。
曲昀正蹲在后院里择花生,略想了想,回道:“确有好久没来了。”
说完又想到别的什么,“上次去郎大人家送酒倒是看到他家小厮。想来他应该也在。”
喻旻问:“什么时候?”
曲昀又想了想,不确定道:“大概七八天前,日子记不清了,时辰倒是记得,我是打烊之后过去的,将近亥时了。”
连林悦都有些奇了,“那么晚了殿下在郎大人家做什么?莫不是……”林悦说着突然消声了,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
喻旻转头看他,“是什么?”他一想到卫思宁有事情瞒就平静不了。
“我只是猜测……”林悦挨着曲昀蹲下,并不太想说,装模作样地去拣花生。喻旻没好气地一脚踢飞他面前的花生,“你们一起瞒我?林悦,你什么时候变成他那头的了。”
“我怎么就他那头的了!”林悦赶忙辩驳,“我就是猜测,想要替裴丰的人近日都去找郎大人通路子了,殿下去找郎大人说不定…也是一样。”见喻旻脸色不好,忙把话往回兜了兜,“也未必,边地艰苦异常,殿下没事去受那罪做什么。”
喻旻前后想了一通,觉得林悦猜的很大可能是对的。
一时不知道该愤怒还是伤心。卫思宁这个时候还在瞒他,是要到走的时候再告诉他不成。如果陛下应允了,那不日就要北上。
盛京和雍州之隔何止千里。
一声不吭的离开和毫无征兆的离别哪个都让他难以接受。
“阿旻…”林悦迟疑着开口宽慰,“事情未必是这样。”
“可他瞒我是真的。”喻旻心里闷闷的,很不痛快。
曲昀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默不作声地继续拣花生。喻旻忽地反应过来,他同卫思宁的关系曲昀并不知道,方才打量他那两眼却没多少惊异的意思,难不成这狐狸早看出来了。
“二位留下用午膳吧,今日酱个醋花生。”曲昀用衣摆兜着拣好的花生,笑眯眯地邀请。曲昀厨艺了得,店里的伙夫做客人的吃食,他自己的饭菜都是自己动手。
曲昀指挥林悦烧火,自己在案台杀鱼。喻旻心情不佳,靠在门边发呆冥想。
鱼一下锅溅起热油,香味立刻就溢了出来。
君子远庖厨,曲昀穿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竟也十分和谐。
喻旻突然想到他那未成正果的心上人,许是时间久远,上回听他提起似乎没有过多的情绪。
午饭简单随意,一个泰安鱼,一碟醋花生并虾仁豆腐汤,开了一坛子梅花酿酒。林悦向来对曲昀的手艺拜服,吃了两口又夸上了:“曲兄呐,你若是个姑娘多好啊,我铁定娶你。”
曲昀低头认真挑鱼刺,柔声回道:“你若是个姑娘啊,我也铁定娶你。”
林悦眼睛蓦地放光,喜道:“真的?”
喜完又怏怏叹道:“可我不是姑娘,你也不是姑娘,唉……”
曲昀瞧着他煞有介事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舀了一勺子花生给他,“别贫了,吃饭。”
不知为何,喻旻总觉得曲昀对林悦有些不同。他和卫思宁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两人脾性相投,玩闹打趣也很随意,没有任何身份隔阂。
可对林悦似乎更像一个兄长,不经意之中总是对林悦多些照顾,甚至有些纵容。
只要有林悦在,他们八成都会被留下吃饭,若只有他和卫思宁,曲昀似乎很少管。
林悦咬着筷子,有些好奇,“不过话说回来,曲兄的意中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喻旻险些呛到,就知道这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立刻夹了一筷子鱼扔他碗里,“吃鱼都堵不上你的嘴,话那么多!”又默默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当然,大部分时候这货是领会不到的。
曲昀表情罕见地僵了一瞬,似是清淡道:“就像你这样的。”
林悦咬着筷子,眨巴两下眼睛,只当曲昀在同他开玩笑。
喻旻心中倒是有个猜测,恐怕曲昀少时中意的那位姑娘跟林悦有些像,只是不知是样貌还是别的什么。
喻旻和林悦保持着行伍人吃饭的习性,吃得有些快。曲昀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一顿饭后微有醉意。梅花酒味道酷似花茶,但酒劲却大,后劲尤其足。小半坛下肚曲昀已经趴桌子了。
林悦趴在桌上跟他告辞,曲昀看了他半晌,醉眼朦胧,神情落寞。
他酒品很好,醉了轻易不闹人,也不多话,安安静静的。林悦向曲旻求助,“曲兄醉得有些厉害。”
喻旻想了想道:“叫人送他回房吧。”想到可能的缘由又有些气,训道:“叫你别那么多话,他方才八成是想起那个……”喻旻稍放低了声音“那个未同他成婚的中意姑娘了。”
林悦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有些自责,结巴道:“那…那怎么办?”
喻旻有心让他记住教训,抄手冷眼旁观,瘪嘴道:“你哄哄他呗。”
林悦触电似的弹开两步远,继续结巴道:“哄姑娘我行……哄男人……我可能不太行…”
光想想这画面他都觉得别扭得很。
“我…我去叫伙计来送他回房”
喻旻一把抓住他,道:“我去,你在这看着他。把酒收下去,别让他再喝了。”
喻旻回来时看见林悦在同曲昀说话,嗤笑一声打趣道:“同醉鬼也能聊上,神通不小啊少侠。”
“不是不是……这是曲兄方才念的,我没听太清。”
“念的什么?”
“什么梧桐…鸳鸯的,像是句诗,我再问他就不理会我了。”
喻旻看着醉倒的曲昀沉思片刻,张口喃喃道出:“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林悦看见喻旻脸色一变,似乎不太好,“怎么…”
喻旻扶额,“以后可别在他面前提什么姑娘了,少侠!”
※※※※※※※※※※※※※※※※※※※※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出自贺铸《鹧鸪天》
为悼念亡妻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