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露杀掉了那个女人。

  这真是令我猝不及防的一件事。

  那时我还未曾亲自动手杀过一人,面对这样远超过我认知的“惊喜”实在是有点不知如何招架。

  这是云露第一次让我产生一种失控感,仿佛笼子里饲养的小鹿一夜之间就长成了需要提防的猛兽。我站在笼子外,有些晃神,不知道自己还能关住他多久。

  云露看向我的眼神将我的神智拉回了现实,他的目光中没有一丝杀人后的惊慌和凶狠,依然如一个孩子一般怀揣着憧憬和希望。

  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但还是尽量掩饰住了几分慌乱。

  有趣。我心想。我遇到了一个难题,但它远比一张空白的纸更有吸引力。

  于是捕猎开始了。

  优秀的猎人,总有本事能让猎物自己跳入准备好的陷阱里面。

  这个世界很庞大,但是只要掌握了最基本的规律与规则,万物都可以被收束于掌心的几条线所决定。

  我以命为棋,以人为子,而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枚。夺取“入命”解药,解除时代传承的禁锢是我此生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我在所不惜。

  “你要是死了,我们拿到了解药,又有什么用呢?”苏先生一次夜间来访的时候对我说道。那次我因为外出执行任务身上负了伤,但还是强撑着来见他。

  “没关系的,”我扯出个笑,肉/体上的疼痛从来不会让我感觉恐惧,“你不愿意当堂主的话,可以再去收养一个小孩,把他养大。有了解药,你无需再忌惮靖南王府,从此之后,江湖以你为王。”

  “或者你赶快去找个女人生个孩子,交给我来养。这样你死不死也无所谓了。”苏先生难得开了一次玩笑。

  我正想说回去,却听见背后有声音响动。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苏先生的长剑已经抵在了那人的咽喉。

  一个少女强装镇定地看着我们,但她的恐惧依旧掩饰不住,她的右手搭在剑柄上,看来根本没机会出剑。我借着月光端详她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人的名字似乎是叫雨雾,也是我九杀门中的弟子。似乎剑法武功都很不错,在切磋排名中紧跟我其后,但我与她似乎一直没机会动过手。

  我伸出手微微挡住了苏先生的剑。他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收剑入鞘。方才他身上有杀气,看来是想要灭口。

  我还没开口,雨雾反而率先颤抖着声音发问:“你和碎玉堂是什么关系?”

  “我是碎玉堂的下一任堂主。”我看着她的眼睛,十分真诚地说。

  一旁的苏先生非常震惊,差点再次把剑抽出来。

  他不知道,雨雾是必须要死的,但不能是现在。

  否则平白无故出现的一具尸体,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身份敏感,万一被调查出来,那将死无葬身之地。

  雨雾愣住了,她也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说话。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她警惕道。

  “我本来应该要杀了你的。”我微微一笑,“但是我舍不得。”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又马上松开了:“你走吧。”

  雨雾后退几步,立马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我看着她的背景,忍不住微微一笑:她绝对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了。

  第二天,我照常做早课,练剑修行。假装昨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反而是雨雾,因为心神不宁,被师父教训了许多次。

  她还只是个二八左右的女子,从小被养在与世隔绝的山上,大家只想把她养成任人驱使的杀手,没人教会她世上多得是控制人的心机和惯于欺骗女人的男人。

  我能感觉到她时不时瞟来的眼神,带着满满的试探。幸好还有云露明目张胆地盯着我,才没有人注意到她。

  我从小便坚守着一件事:绝不心急。我相信上天永远会偏爱有耐心的人,无论过程出了多少波折,只要还在可控的范围内,静观其变又有何妨。

  终于,在第三天的时候,她主动来找我了。

  “我没将你的事告诉别人。”她面上一派镇定,声音却多少有些犹豫。

  “谢谢。”我无比真诚地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开口问道。

  我一时不清楚她指的是我潜伏进九杀门还是放了她这件事。

  她举起了自己的手掌,眼神中闪烁着羞涩。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浮起一丝微笑:“有空,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

  她的脸霎时间便红了。我便知道,这只猎物再也逃不出我的陷阱。

  从那天起整个门派都发现雨雾变得漂亮了,她的双眼明亮,两颊时常泛红。但是在我眼里看来,她依然是属于死人的颜色。

  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结局,雨雾的结局已经被我规定好了,像是离弦的箭,绝不会偏离目标。多年之后的云露,也是如此。

  我为她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她比其他人要聪明,戒心重,需要多花一点时间,才能养熟她。但她也确实是好骗的,傻女人,以为自己保守的秘密就是保证诺言的最佳武器。

  其实她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她不会泄露我的身份变好。重要的是,门内所有人都因为她的眼神而相信我绝无杀她的动机。

  当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我知道时机成熟了。没有人会怀疑我和她之间的感情,因此只需要一个微妙的契机,她便再也没有机会开口。

  我起先设想过让云露动手。他在我的计划中本该是一把趁手的刀剑,但奇怪的是,他对雨雾从未表现出一点杀机。他嫉妒,他痛苦,但他还没学会为自己喜欢的东西而愤怒。

  他喜欢我。我知道这一点,并且觉得恶心。

  门内弟子之间比武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当我决意自己动手除掉雨雾的时候,我便想到了这个好方法。

  我与她约战,她在众人面前从不敢与我亲昵,但此时却也不好拒绝。

  “好。”她站起身来,身段自带三分侠气。此时的雨雾真好看,我应当要记住这副画面。

  最大的比武台离地面很高,众人懒得登上看台,只能远远地望着我们的身影。

  雨雾是个要强的人,自然不会对我手下留情。这正合我意,我对她的剑法很熟悉,在台下人看来便是打得难舍难分忘情投入。

  在经历了几次我的剑锋险险划过她的咽喉时,雨雾似乎是突然醒悟过来,睁大了眼睛瞪着我。她的身法略有凝滞,似乎是在等我一个解释。

  我的剑切断了她的几缕发丝,这便是我对她的回复。

  她的眼神中出现了几抹恐惧,旋即便是愤怒。她仿佛恢复了成倍的精力,寒剑更加凌厉,甚至甩出了几道暗器。

  在台下人看来,她此时便是突然杀红了眼。

  直到我的剑切断她咽喉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其实她还是不想杀我,她只是泄愤。真正杀人的剑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把式,简单,明了,一招致命。

  我慢慢跪在她的尸体前,看着她流出的鲜血浸湿我的衣服,等着台下的人蜂拥上来。

  雨雾不是我杀掉的第一个人,从前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我手上早已有了不少亡魂。但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端详一个死者。她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然后被我亲手终结。和她比起来,之前我所杀的,也不过是一件又一件物品。

  反正她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对自己说。

  我一抬头,便看见云露飞奔过来,然后怔怔地站在不远处。

  阳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庞上,长长的睫毛像扑朔的蝴蝶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我说不清楚其中的意味。

  但至少,他应该不会发现失手与蓄意杀人之间的区别。

  我抱起雨雾的尸体,走下了比武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