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风逝流音>第二章 红颜弹指 刹那相思

  翌日,萧飒扬在宫中设下宴席,请风静为入宫一叙。

  萧飒扬是江南富商之子,其父萧汝渊眼见皇室荒淫,朝廷不力,百姓怨声载道,便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征募了一支义军,想要推翻莫氏。可惜莫氏虽则无道,毕竟树大根深,难以撼动。萧汝渊穷尽五年之力依旧是节节败退,只落得含恨而死。萧飒扬子承父业,以十七稚龄统领义师与朝廷周旋几至山穷水尽全军覆灭。

  如果没有风静为,今日天下依旧是莫氏的天下。

  汶水河畔,青衣卓绝,面对残盔陋甲的萧飒扬,风静为连问三声:“欲得天下否?” 玉指点将,五百伤兵安然脱围,敌军五千死伤过半。萧飒扬的深深一揖从此将这一衣清寒留在了浴血沙场。然后来了孟青浪,再然后来了江去雁。他却依旧是当初的风静为,幽幽静静,智谋山河决胜三军,在腥风血海中日甚一日地清颜染雪,名满天下。

  莫亡萧立,武不拜将文不出相,他衣清如风,决然归隐山林。

  “如此风骨,”萧飒扬苦涩于心,“纵使自己身为九五至尊,竟也是不敢逼视。”他一仰首饮尽杯中醇酒,微笑着望向风静为:“这是苏州名酿清欢醉,先生怎不多饮几杯?”风静为辅佐萧飒扬五载有余,无官无职,萧飒扬素以先生二字敬称之。

  风静为闻言微微敛眉:“草民酒力浅薄,还望皇上海涵。”他垂目倾身,言辞甚是谦恭,但卓然犀利尽压眉睫,隐而不发,自有一段清明。那不是身在下位的孤傲之气,而是长期磨砺出的不惊不惧不忧不喜,心如止水的冷漠淡静。

  “先生不必如此拘礼。没有先生的鼎力相助,就没有此刻安定的江山,朕,还有天下人都万分感激先生功德。您性情高华,不要封赏幽居山野,这两年朕派人四处打听也没有半点消息。若非此次静言入宫册后大典,真不知要待何时才能再晤先生清颜。”萧飒扬抚掌朗笑:“如今静言已封皇后,从此先生和朕可就是一家人了!来来来,干一杯!”

  风静为举杯示意,就唇浅浅抿了抿。

  萧飒扬一口饮尽,放下酒杯,语带三分得色:“朕今日有个惊喜给先生。孟将军曾对朕言先生精于品评琴艺,但平生未闻佳音甚以为憾。朕数月前偶遇一女,琴艺精湛清音绝世,想来可以让先生一偿夙愿。”他一扬手,宫娥移来屏风置于厅下,宫中嫔妃的容颜并不轻易让人相见,皇后一国之母,随君王出堂入庙则另当别论,这是皇家体统,自古而然。

  风静为握住酒杯,垂眸掩去异色。

  品评琴艺,那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那时自己才二十岁,兴之所至游历名阳。那一日,细雨黄昏走过棋盘街,听得那样干净的琴声,一弦一弦,音音如清秋暮雨,就一路静静听琴慢慢行来。

  清音不绝,就见她一身白衣,横琴拂弦,从街那头迤迤而来。她微微一笑,声音和琴声一样干净清澈:“ 你可听懂我的琴了?”

  那一日的细雨,那一日的斜阳,那一日的琴声,那一日的她,那一日的一笑,就象过眼云烟,乱了,散了,不见了,却依旧刻骨铭心不能相忘。

  这一生,竟就是为了两回夕阳。

  名阳棋盘街的一回,斜阳似梦,笑靥如花。

  东野贺兰的一回,残照如血,玉颜冰色。

  琴声响起,果然清音绝世,宛如天籁。

  但风静为只淡淡看着自己握住酒杯的手。他的手很漂亮,不仅仅是秀气、修长,而是漂亮。玉色手背下纤细的、隐隐紫蓝色的血管,看上去异常的洁净。如此诡异的洁净决不是溪水泉水湖水河水洗得出来的,就是将手在这纯净至极的名酿清欢醉中浸上三天三夜也浸不出如此的洁净来。这份洁净只有鲜血才洗练得出来,只有温温热热、腥腥滑滑、湿湿黏黏的鲜血才能洗去一切不洁,洗出这样残忍的干净来。

  而他看手的眼神也和他的手一样漂亮得诡异,可惜他长睫遮目,萧飒扬看不到他的眼神,不然,一定会惊异于那刻骨的憎恨、柔软的忧伤。

  他就用这样漂亮的眼神看着自己漂亮的手,丝毫不去理会屏风后的人、屏风后的琴声。

  如果说她的拂梅一笑倾尽了他一世的欢颜,那她的红颜一曲便耗磬了他一生品琴的心思心念心力。听琴品琴皆要用心,而他的心早已死得彻底。

  而这伤病缠绵的身子,很快也将彻底死去。

  想到这里,风静为顿生离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微一沉吟,避席倾身:“皇上,请恕草民……”

  “铮铮铮——”五弦俱发,促柱张弦,琴声从柔缓轻灵遽然一变,正宫浩瀚,仿佛江山万里剑气纵横,沙场秋兵慨当以慷;清商凉楚,隐隐英雄末路烈士暮年,空负大志拂剑悲歌。萧飒扬多年征战,几番陷入死境,自然体会得出曲中蕴意,剑眉一轩,不由喝了声“好!”

  风静为脸色遽变!一个踉跄,青衣大袖拂落酒杯,“叮——”一声。上好的青瓷盏跌了个粉碎。

  萧飒扬听得出悲歌之意,却不知这并非侠者之叹,而是红颜之叹!

  一代红颜眼见江山动荡朝廷不稳,可惜身为女子纵使智算如珠也无能为力,只落得临镜挽妆暗恨年华逝水,空负才情。

  这分明就是当年莫音璇自创的定情之曲!

  红颜弹指刹那相思!

  这琴声、这旋律、这指法,除了莫音璇,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弹出!

  除了莫音璇,还有谁能将这悲歌幽思如此喷薄而发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不容他缓过一口气,琴声再转折至极高,一个极清极冷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透空碎远穿心而入,传音入密!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字字凝冰!

  红——颜——一——曲——梦——中——死——

  一——曲——红——颜——死——如——梦——

  一股冰冷的剧痛袭上心口,痛得风静为的脸色瞬间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层层褪去原本就淡极的血色。

  纸——灰——飞——作——白——蝴——蝶——

  血——泪——染——成——

  风静为再也撑不住。他挡得住病痛,却抗不了心魔。琴声、吟语,声声入耳,万千思绪一齐涌上心头。惊?喜?疑?惧?忧?他不知道。心太乱,跳得太急,太猛,急一分痛三分,猛三分寒十分——琴声如针如迷瘴,逼得他无法呼吸。如何撑住?他只能推倒桌案,顺势倒了下去。

  “铛——”地一声,弦断音绝,琴前女子微微一震,最后三字硬生生压在舌尖。

  从琴声突变到五弦俱断,风静为倒下只是片刻间的事。萧飒扬“好”字余音方绝,风静为已仆倒在地。萧飒扬一惊而起,冲过去扶起他,青衣之下肌肤触手冰凉,不由扬声急唤:“传太医!快传太医!”

  琴声一断,风静为立时缓过气来,待萧飒扬扶起自己,冰冷疼痛虽然不减但心神已定。脚上微微使力站起,开口依旧淡漠无波,接上前面话意:“抱恙在身,请皇上准我离席。”平静得仿佛不曾听见琴声,不曾跌倒一般。

  萧飒扬眉头微皱,冷目一扫风静为一如往昔的脸色,压下方才指掌触手冰凉蓦然而生的慌乱,笑得清贵:“既然如此,不敢挽留。朕改日再到丞相府上拜访。先生慢走,朕送一程。”

  待萧飒扬、风静为走出大殿,屏风后的女子盈盈一笑,推琴而起。

  正是清华出尘静逸如仙的凌华宫曲红颜。

  但见她水袖微微拂过断弦,右手一展,掌心赫然一点血红。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粒染血的青瓷碎片。

  原来方才风静为自知无法抗拒琴声,在倒下去的时候暗暗击出一点地上的青瓷碎片。这一点碎粒极其微小,难以察觉。碎片穿透屏风割断琴弦,依旧去势不减,直取曲红颜。幸而她武功不弱,扬手劫住,但仍是低估了风静为一点之力,竟被碎片刺破掌心。

  好个天下第一人!好个风静为!

  曲红颜笑容愈见清寒、清厉。

  日暮时分,风静为的轿子停在相府门前。一直候着的刘总管立刻迎上来,正欲伸手起帘,青衣一闪,风静为已步出轿外。

  “先生,铁侍卫他们已经回来了,在……”

  风静为疾步而入,跨过门槛,振袖止步回身:“丞相呢?”

  “在,在,”刘总管声音微微有点抖:“书房。”

  “让多恨他们在解忧居等着。”他身形如风,折向位于东南方向的相府书房。

  “是。”刘总管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才敢举袖拭去额上汗水。身为相府总管,大风大浪不是没有经过,身份尊贵如皇上也曾见过几遭,但每次见到这位名动天下的风静为,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惶恐。貌若天人却一身残酷的杀气煞气,三尺之内竟是冰寒冷戾,不小心被他看上一眼就仿佛地狱鬼火炼过一轮。

  刘总管摇摇头,赶紧去办风静为方才交代的事。心里却微微有了疑问,风静为素来与抚远将军孟青浪最是交好,此番入京原本也借住在孟青浪置在城外的栖月山庄。究竟是为了什么搬到相府解忧居呢?

  “砰——”书房门刹时洞开,挟门而入的晚风吹得烛火一晃。

  也只一晃。

  江去雁皱眉抬头,冷冷看着肃立桌前的风静为。

  风静为青衣淡定,房门依旧大开,但烛火跳得很稳定,一如风静为的青衣,亘远悠长。

  他微微倾身,逼近灯烛,隔着静静明亮着的火焰,“我要后宫所有嫔妃的名册。”

  江去雁的表情仿佛在听一个笑话,只是声音太寒,泄露了他此时的愤怒:“昨日是谁教训我不该计较……”

  “你是丞相,我不是。”冷冷一句话堵死江去雁未竟的嘲讽之意。风静为再逼近三分,灼烈的烛焰几乎跳动在他千年如一的绝世容颜上,光与影交幻出十分诡谲。眸如幽火,声音含冰,“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你——”

  风静为却一个拂袖,径自走出了书房。

  桌上灯烛仿佛忽然获得了生命,舞得异常肆虐。明一下、暗一下,摆伏不定好象江去雁的心。

  一个时辰后,江去雁站在解忧居的书房里。

  纵使他千般不情万种不愿,他还是不能不理会风静为的要求。他太了解风静为的行事风格了,他是一个绝无半句赘言,任何举动皆有其用意的人。更重要的是,即使萧飒扬都背叛了天下苍生,风静为也不会。

  因为风静为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不得不来。

  风静为接过名册,似乎并不着急看,反而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是不是恨我?”语气神色和当初他在沙场双手染血一般,冷冷淡淡,带种命中注定的平静了然。

  江去雁微微一怔:“你不该逼风静言入宫,我了解她,她根本不想母仪天下。”

  “她是自愿的,”风静为十指交握,眉目冷清:“我逼得她自愿的。但是——”他顿了一顿,看了江去雁一眼:“你有多了解她?你以为她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你,她——”江去雁紧紧盯住垂睫闭目的风静为,“你怎么会不知道,何必要我说出来!”

  “她爱的是我,对不对?”风静为从来不和江去雁提起感情的事,今日似乎有些异常。

  “你说错了,她,只爱你。”江去雁眼里闪过痛苦之色。风静言,那么一个清清妍妍的女子,心在林泉的女子,却被眼前这个青衣无情眉目含煞的男子一手推入寂寞深宫,埋藏在黄瓦红墙中去成就萧氏天下的历史。

  “你别忘了,她也姓风。”

  江去雁冷笑:“但天下人都知道她不是你的亲妹!”他手一扬,指着风静为:“你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相象!你当天下人都是傻瓜么?!”他的声音扬得极高,几乎是声嘶力竭。

  风静为这才睁开眼睛,看着面前一向温雅如玉的男子脸上怀仇带恨的扭曲表情,点了点头:“我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但你却决定了她的一生!你有什么资格要她去牺牲!”

  “因为我是她的兄长,纵使没有血缘,”风静为的声音平静而清寒:“只要我承认一天,她就要做一天的风静言。除非,我说她不是。至于你——”风静为宁宁定定地迎视着江去雁:“你很好。论才智不输于我,只是不够狠。好在杀伐用兵重在决断,治国安邦赖于谋略,尽你之才,相信不出十年,必可天下大治。”

  他的语气很平淡,犹如古井之水毫无波澜。但,听在江去雁耳里,却有如惊涛骇浪,满目光华耀眼。仿佛已经历了艰难险阻,展开了一幅锦绣山河。

  风静为,究竟什么意思?江去雁满腹疑云,他为何要和自己说这些?

  不待江去雁发问,风静为已下了逐客令:“多恨少愁已经从永安河那边回来,我让他们等在你书房把具体情况说一说。你去吧。”说完,铺开了名册。

  江去雁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门。

  天好黑,没有一点星光。

  是个残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