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 我整个人变成了春风吹拂下的杨柳,向着阳光,随风舞动, 始觉生之灿烂。
我站在王府花园中, 满面笑容地看着下人忙碌,把一波又一波的贺礼往府内搬。
这些珠玉金翠、字画古玩放在平日,引不起我一丝兴趣。可现在不一样,这些都是别人送的成亲贺礼, 自然样样都是宝贵的。
七天后,便是我成亲的日子。
我傻笑着,问:“王妃呢?”
“唉……”冬子长叹一口气, 摇头道,“王爷自己要出来看看贺礼, 这才不过一盏茶时间, 王爷已经问了第七次了。王妃自然还在房中, 未曾出来。”
夏风也跟着叹道:“殿下这几日, 越发爱丢魂了。要到了成亲当天,岂不是要失了三魂七魄?”
冬子说:“你怎么说话的, 就不能盼点好?”
夏风说:“我也是为殿下着想嘛。”
他们自顾自地拌起嘴来, 我却生不起气,我的脑袋完全被喜悦占据了, 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情来生气。
“王爷大喜呀!”
雄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头去, 秋观异笑着对我行礼, 又说:“几个月前, 鄙人就已算得王妃乃王爷正缘, 如今果真应验, 恭喜王爷, 贺喜王爷,王爷果真是大福之人!”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无奈。初识时他衣衫褴褛,吃不饱饭,却有着孤高的风骨。现在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少,体型变得圆润的同时,也更会捧哏和拍马屁了。
但我完全生不起气来。
因为他说的话是这样的中听,他依然是这样的有趣。
我唇角翘起说道:“赏。”
秋观异笑得更灿烂了。
夏风和冬子不服气了:“王爷,那我们呢?”
“赏,都赏。”我说,“王府上上下下,全都有赏。”
尚衣局早已送来了定制的婚服,卧房里的陈设也焕然一新。床褥、棉被和枕头一律换成了大红色,床头和窗上贴着“囍”字,龙凤花烛笔直地插在烛座上。
季明尘背对着我坐在桌前,低着头很专注地弄着什么东西。
我想偷偷走过去看,可他耳力过人,显然已经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我过去时,桌上除了一把刻刀,什么也没有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半个月来,他都在背着我偷偷弄东西。
我撇了撇嘴,好奇得抓心挠肝,却没有追问。
因为我能猜到,他是在备生辰礼。
七日后,不但是我们成亲的良辰吉日,还是我的生辰。
可是……到底是什么生辰礼呢?他是在雕什么东西吗?木雕摆件?刻字的玉佩?或者是木刻的连环画?
唔……都想要啊,只要是他送的,我什么都喜欢。
季明尘拉着我坐下,问我:“不是去看贺礼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说:“怕你不见了。”
他好笑地说:“为什么会不见?”
我痴痴地抚上他那张完美的脸,认真地说:“你这么好,万一有比我好的人来抢,你跟别人走了怎么办。”
“我没有那么好的。”他顿了顿又说,“你总是说我好,可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吗?”
我怔了一下,垂下头有些落寞地说:“我一点都不好。又傻又笨,长得应该也不好看。”
不然母后为何不让我照镜子。
整座王府连一片铜镜也没有,可不就是怕我看到自己不好看的长相么。
楚韶和楚彦都说我长得极好,春梨为我梳洗更衣时也会夸赞我好看,可我觉得,他们不过是在逗我开心罢了。
季明尘拉我坐在他腿上,认真地说:“阿翊,你不傻,你只是不乐意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情。这样很好,复杂的事情交给我去办,你只需要开开心心的,好吗?”
他又仔细端详了一番我的脸,看得我面红心跳,才慢悠悠地含笑开口:“至于长相……你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吗?”
我眨了眨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那日在温泉里,他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他说我长得特别好,我却不敢相信。因为他是那样的温柔,不忍心让我伤一点点心,这肯定是他编出来安慰我的谎话。透过温泉荡漾的水面,我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分辨不清长相。
他又问:“想看看你自己吗?”
我犹豫了。
一面是好奇,一面却又害怕。母后说过,镜子会吸走人的魂魄,尤其是像我这样缺魂少魄的人,极容易被吸走,彻底变成呆子。
季明尘又说:“有我在。”
我一下子就安心了,环顾四周,为难道:“没有镜子。”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圆形的小铜镜,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看向镜中——
愣了个结结实实。
镜中人的长相……
真可谓是龙章凤姿,器宇轩昂。
两条眉毛比常人略粗,却又并不突兀,更算不上粗黑,形状和走势都优雅得恰到好处。眉宇间自带着几分矜贵,那是从小浸润在皇家中自然形成的气度。
还有鼻子,也是高挺笔直的,鼻头稍有一点圆润,却不显得蠢笨。反倒中和了一些天性中自带的淡漠,显得温润可亲。
嘴唇也是好看的,是我喜欢的薄唇。再薄一分,就会让人觉得薄情寡义了。再厚一分,又会显得过于憨蠢。真真是恰到好处。
除了眼神……
在这张处处都好看的脸上,眼睛自然也是非常好看的,无论是眼型、眼睑还是密密的黑长睫毛,都生得挑不出错处。
可眼神却无比迷离,时刻游离着,无法聚焦,似乎正在神游天外。
可即使如此,这张脸也足够让我惊讶了。
我渐渐张大了嘴。
镜中人也张大了嘴,一脸的惊讶和不敢置信。这张颇为贵气的脸,瞬间被破坏了气质,变得呆傻憨笨。
我忙闭上了嘴,尝试着微蹙起眉,扮演着不怒自威。
镜中人果然也皱起眉头。
我又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标准的,笑不露齿的微笑。
镜中人也笑了。
我对着镜子做出不同表情,玩得不亦乐乎。
耳边传来含笑的声音:“好看吗?”
我诚实地说:“好看。”
随着这声回答,镜中人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真的长得很好,我颇有些意外之喜,问道:“那你是因为我好看才喜欢我的吗?”
久久不答,我转过头去,撞上一双戏谑带笑的眸子,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羞得想找地缝钻下去。
什、什么啊!我怎么能说出这么自恋的话!
楚翊你脸皮好厚啊!
我兀自羞愧着,季明尘含笑的声音却传来:“当然不是。”
听到他的回答,我愣了一下,心情马上低落了下去。虽然我暗骂自己自恋,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能夸夸我的……
情绪立刻反应在脸上,镜中人的眉毛和嘴角都耷拉了下去,说不出的委屈和失落。
“傻子。”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喜欢你,当然是因为你好,什么都好。”
镜中人顿时不好看了,也看腻了。我放下镜子,转头去看身边人。
他更好看。
我虔诚地凑上去,吻住他的唇。
下午,三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王府。
这三个倒也不是稀客,相反,我与他们中任何一位都非常亲近。可他们同时出现在王府,那就着实令我惊讶了一番。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震惊,楚彦立马受伤地说:“哥哥是不想看到我吗?”
瑜!
吸!
楚韶长叹了一口气:“看来哥哥心里是没有我们这些兄弟了,果真是——妻子如手足,兄弟如衣服,手足不可断,衣服皆可抛啊!”
就连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楚飒也附和了一句:“看来小三儿心里只想着王妃。”
我被他们围在中间,一句又一句地围堵,整个人都呆了,愣愣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楚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楚飒也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啦!小三儿都要嫁人了,我们这些当哥哥当弟弟的,可不得来把个关?”
我终于反应过来,认真地反驳他:“是娶人,不是嫁人。”
楚飒笑道:“好。”
我急急地说:“真的是娶!”
楚韶也笑了:“没说不是。”
可他们看起来明显不相信。
我带着他们往会客厅走去,楚飒和楚韶和我逗笑,只有楚彦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悄悄问他:“你怎么了?”
楚彦看了我一眼,生硬地说:“没事。”
许是觉得语气太硬,他放软了声音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没事。”
我坚持:“你为什么不开心。”
他看向我,脸上闪过委屈、不甘、纠结和难过,太多情绪纠缠在一起。
他像往常一样抱住我的手臂,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挣开。
“不想哥哥成亲。”楚彦闷声说道,“不想让哥哥成为他的人。想要哥哥只和我玩。”
他们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误解了。我只得又解释了一遍:“不是我成为他的人,是他成为我的人。”
楚彦无奈道:“哥,这不是重点。”
我想了想他刚才说过的话,认真地开解他:“我成亲了之后也是一样的,我还来宫里找你玩,带你去吃包子,也还送你好看的小石头。不会有任何变化。”
楚彦轻叹了一口气:“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总是想着,让你能只和我玩……”
“母妃过世后,是你一直陪着我,给我带吃的,和我说话,带我去玩,让我从自闭中走了出来。那时起,我就习惯了哥哥的存在……”
楚彦落寞说道:“哥哥有了喜欢的人,我应该为哥哥感到高兴的,但我却真的高兴不起来。哥……我是不是很自私?”
正思索着该如何安慰他,前方传来楚韶的声音:“走在路上还说起悄悄话来了,哥哥果然还是最喜欢楚彦。”
我忙拉着楚彦加快脚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
来到会客的偏厅,我吩咐下人去请季明尘过来。
楚彦仍在闷闷不乐,他凑过来抱紧我的手臂,像往常一样靠在我肩膀上。
我犹豫了一下,想到他是为了我才心情不好的,终究还是没有推开他。心里暗想着,再让他抱最后一回,成亲之后可就不行了。
这时,一道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似有所感,抬头便见季明尘正从门口走来,目光从我被抱着的手臂上扫过。
与此同时,楚彦抱着我手臂的力道加重了。
季明尘和楚彦对视了一瞬,又很快转开。我清楚地感觉到,两道视线在空中噼里啪啦地撞上,空气中蓦然多了几分硝烟味。
我想了想,挣了挣被抱的手臂,哪知楚彦却抱得更紧,满脸受伤地盯着我。
我无奈,向季明尘道:“明尘,这几位是我的兄弟,他们想见见你。”
季明尘微微颔首,向楚飒和楚韶打过招呼后,便向我走过来。
一步,又一步。
每走一步,气氛就更紧张一分。
季明尘停在我面前时,楚彦依旧抱着我的手臂不肯松开,甚至故意把脑袋枕在我肩上。两人一坐一立,充满敌意地对视。
我被夹在中间,异常无奈。
我看看季明尘,又看看楚彦,属实是左右为难了。楚飒和楚韶却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打趣地看着我。
我绞尽脑汁思索着该说些什么,却听季明尘开口了。
“吃葡萄吗?”
嗯?我懵懵地看向他。
他冲我一笑,声音很温柔地又开口了,像床笫间亲密无间的悄悄话,又像是情侣依偎在一起时的轻声呢喃。
“吃不吃葡萄?是去了籽儿放盘里,用勺子舀着吃,还是像之前那样,一颗一颗喂你?”
我呆傻地看着他,脸一下子烧得发烫。这……这样隐秘的闺房之话,怎、怎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可他已经说出来了,我自然又被迷住了,周围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肖想着他那修长骨感的手指喂我吃葡萄的场景,我红着脸,扭捏着正想答应,手臂却被轻轻捏了一下。
我于是想起,我肩膀上还吊着一个人呢。
楚彦紧紧抱着我的手臂说:“哥……我也可以喂你吃葡萄。”
此话一出,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差,季明尘微微眯起眼睛,楚彦不甘示弱地回瞪。
楚飒和楚韶端着茶水,眼观鼻鼻观心,装模作样地喝着。
我:“……”
我只能说:“我不想吃葡萄。”
楚韶没忍住笑出了声。
因为这声笑,凝滞的气氛撕开了一个口子,变得松快了些。但没等我开始高兴,气氛又冻住了。
因为季明尘说:“那可要吃点苹果?阿翊,你不是最喜欢躺在床上,让我一小块一小块地喂你吃么?”
楚彦紧跟着说:“哥,我也可以。”
我傻眼了。
简直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个是我相濡以沫的爱人,一个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弟弟,哪一个我都不想伤害。
……可现在该怎么办?
为什么要让一个傻子面对这样的两难之境……
我别无办法,只能哀求地看向季明尘。他接收到我的眼神,迟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委屈,却很听话地在我身边坐下。
他静静地看向我,等待着我说话,似乎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会毫不迟疑地按我说的去做。那丝委屈藏得极好,我却一下子就发现了。
我说:“放开。”
楚彦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松开了我的手。
我又对楚彦说:“他是你三嫂,你不可以对他无礼。”
这下换做是楚彦委屈地看着我了。
我便又道:“你最近不是在跟着武学太傅学武吗?他武功可厉害了,你要尊敬他,他说不定愿意教你一些。”
话刚出口,便意识到此话不妥。有我在中间打圆场,他们都剑拔弩张的,要让季明尘教楚彦武功,那岂不是更会打起来。
哪知季明尘却道:“可以。”
我微愕地看向他,他对我一笑,又重复了一遍:“可以。但是要有束脩。”
他盯着楚彦揣在袍袖中的手,说:“你把手中的东西送给我,我就教你武功。”
刚才我也察觉到了,自进府来,楚彦手中确实一直攥着什么东西,硬硬的,攥得很紧。
我疑惑地看向楚彦。
楚彦沉默了半晌,说:“这是我要还给哥哥的东西。你想要,得哥哥答应送给你。”
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一块浑然天成,在阳光下散发着微光的五彩石。
七岁那年我在御花园玩耍,捡到了这块美丽的五彩石。五彩代表着幸运,我一直珍藏着,要把它送给我最喜欢的人。
可是许清泽不要,我便送给了楚彦。
楚彦低声说:“还给哥哥。”
三人离开后,我好奇地问季明尘:“你怎么知道他拿的是五彩石。”
季明尘高深莫测地一笑:“猜的。”
我不信。
他欲言又止,许久才开口:“你说过,五彩石要送给最喜欢的人。”
“他要是了解你,就会知道,五彩石是最好的贺礼。”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他顿了顿说,“大概是因为……我也一样了解你。”
我似懂非懂,望入他那双明眸,贼贼地笑了起来。
“仙人,你是不是又吃醋了?”
他眸色渐深,望着我。
我想到那一丝掩藏得极好的委屈,心里软得不行,凑上去亲了亲他。
“不要吃醋好不好。”我说,“我会有分寸的。成亲之后,除了你,我不会再和别人靠得这么近。”
季明尘低低地叹了口气,把我揽入怀中,他说:“阿翊,你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埋在我肩头,低声说:“我嫉妒死他了。”
“不要嫉妒。”我摸了摸他的肩背,轻软地说,“送你五彩石好不好。”
我珍而重之地把石头捧到他面前,像是捧着我的一颗真心。
“送你。”
整座王府都洋溢在欢快的氛围中,我掰着手指数日子,等待着良辰吉日的到来。
成亲的一应物事都已准备好,宫中和京城各府上的贺礼源源不断地送,父皇和太子的贺礼,更是隆重地抬到了王府。
一切都是如此顺利和美。
只有一件事情,为满府喜庆的大红色增添了一丝阴霾。
刚从灵山回来时,母后提出要见一见季明尘。可等我带着季明尘入宫,却吃了闭门羹。
母后她不见我。
自我与楚竣达成和解后,母后对我的态度就冷淡了下去。我隐隐地感觉到,比起和平共处,她更希望我与楚竣斗个你死我活。
可我做不到。
对于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我来说,这件事不过是小插曲,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我想得很简单,母后没有阻止这桩亲事,说明她的愤怒是有限的。只要能顺利迎娶季明尘,其他所有事情,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终于到了成亲前夜。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按照宫里的规矩,迎亲前一夜,新郎和新娘是不能见面的。季明尘被送去了宫中。
这是我与他相识以来,头一回不睡在一起。
我怎么睡得着。
兴奋和期盼,思念和焦灼,种种情绪快把我掀翻。我闭上眼用力平复着呼吸,做好了彻夜不眠的准备。
门口传来一声轻响。
我心里一动,披上衣服来到门前,试探地喊了一声:“仙人?”
熟悉的声音果然传来:“睡不着么。”
我激动地要去开门,想立刻投入他的怀抱。礼官教的规矩却又浮现在脑海,提醒我这样是不行的。
门外的人却似乎知道我的想法,说:“不开门,我陪你说话。”
我裹紧披风,搬了个小矮凳坐下。
他的声音隔着一层门板传来:“夜间冷,把披风拢好,不要着凉了。小凳子上有没有放软垫?垫着会暖和些。夜间新换的暖炉应该还是热的,抱在怀里没有?”
如水的月光照进来。
他的声音比月光还要温柔,我把头靠在门板上,轻轻嗯了一声。
他又温柔地开口了:“是不是睡不着觉。”
我诚实地说:“想你了。”
我没有一刻不思念他。
他寸步不离地伴在我身边,方能略解相思之苦。一旦离开,想念便像冲破了闸门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了。
我说:“讲讲你的故事好不好。”
门板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我忙说:“要是让你觉得难过,那便不讲。”
他的声音停了片刻后,轻轻响起了。
“北漠十八州,原是北鄞境内一片自由贸易的王国。在那里,能看到全世界各地的新奇玩意儿。有各色的宝石,玻璃,名贵的香料,西洋的大狗,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会说话的鸟儿。”
“聚集在那里的人,大多是行脚商人,他们走遍了全世界各地,去过最远的地方。有人是蓝眼睛大胡子,有人是白皮肤金色头发,有人是黑皮肤……大家说着不同的话,谁也不明白谁,靠比划和连蒙带猜交流。”
说到这里,他语气带上了笑。
“日头一落,商人们就收摊,一起去北漠的草原上喝酒。天南地北的人坐在一起,看草原上的姑娘们跳舞,明明语言不通,却时常开怀大笑,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还拉着驻守的将士们一起喝,用蹩脚的汉话说,感谢他们的守卫,才有了北漠商路的繁华。”
我听得呆住了。
围着篝火跳舞,共分一碗马奶酒,醉倒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里,是多么的畅快!这种不分种族、不分国界的友谊把我迷住了,我无比想去看看。
还有……世界上真有会说话的鸟儿么?那种西洋的大狗狗,我想养很久了……
“以后带你去看看。”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季明尘含笑说道。
“我带兵驻守北漠十八州三年,一直无事发生,偶有流寇袭击,都能很快摆平。北漠十八州一直繁华安宁。”他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沉郁,“两年多以前,一股由西胡和外邦结合起来的力量,蛮横地杀入北漠十八州。他们觊觎商路已久,想据为己有。商人们连货品都顾不上,乱窜逃命,冷冰冰的马蹄把平日的安宁和繁华全踏破了……”
我心里一揪,似乎看到了大军进犯,美丽又自由的北漠十八州被狠狠□□。
“那时刚换完营,我手里只有三千兵马。我把那两万铁骑引向丰峡,准备靠着对地势的熟悉,死守到底。丰峡地势险峻奇绝,易守难攻,西胡的军队固然勇猛,可一进入丰峡,就像是找不着北的苍蝇,晕乎乎地乱窜。”
“我守了一个月,身边只剩下不到两百的亲兵。对方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万铁骑,只剩寥寥数千,且都是疲惫之师。这个时候,援军一来,腹背夹击,就可全歼敌人。而此战一胜,西胡和外邦短期内再难集结起力量,可保北漠十八州十年安宁。”
“援军也确实到了。”
他的语气彻底冰冷了下去:“援军带着粮草进峡,我还没来得及高兴,亲兵营队长却突然拔剑向我砍来,事发太突然,我根本来不及闪避,挨了那一剑。”
我全身颤抖起来:“那一剑……你胸口那一剑……”
那道狰狞的伤痕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上腹,那么深,四周的皮肉都绞在了一起。
光看一眼,我都痛到无法呼吸。
“想是那老皇帝觉得援军可尽数歼敌,留我也没有用,便动用了他埋藏这么久的一颗棋子。”他轻轻一笑,“但战场瞬息万变,又岂是他一个目光短浅的老头子能预料的?主帅倒下,我军一乱,敌军士气大涨,连连进攻,我军节节败退。”
他淡淡地说:“我那时昏迷数日,只剩一口气吊着。眼看着我军要大败,老皇帝别无办法,又派了最好的太医来,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冰凉的液体落在指尖,我咬住嘴唇拼命忍着,心痛得连呼吸都轻了。
我看着门板,想过去抱抱他。
但他立刻分辨出了我不稳的气息,反过来安慰我:“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伤心。”
我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声音却仍带着鼻音:“让我抱抱你好不好。”
他轻笑出声:“忘了?今晚我们不能见面。”
我纠结地用指甲抠着门板,吸了吸鼻子。
他说:“好了,你该睡觉了。”
我还有许多想问的事情,那狗皇帝为什么这么恨他,到底有什么恩怨,能让他这样对待亲生儿子?
可季明尘的话音似乎带着魔力,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困意袭来,眼皮重似千钧。迷糊中只来得及裹紧披风,然后便意识全无。
翌日,我醒转过来。
还没来得及睁眼,一股无来由的巨大喜悦便涌上心头,提醒着我,今天有大喜事。
可整个人却像是漂浮在虚无中,脑子里一片浆糊,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一双手覆在我的眼睛上,微凉的吻落在额头。
多么熟悉的唤醒。
我的魂魄便回来了,脑子清明起来,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我成亲的良辰吉日。
随即,我愣了一瞬,急急地说:“不能见面……”
“没有见面。”
他拉过我的手往上探去,我的指尖触到了柔软的布条。
屋外传来脚步声,我忙说:“那你快走,别让人看见。”
他说:“一会儿见。”
我的脸微烫:“……一会儿见。”
覆在我眼睛上的手移开,熟悉的气息远离了。我睁开眼睛,房内空无一人。
没来得及失落,一阵响亮的锣鼓声传来,房门被推开。春梨、夏风、秋观异和冬子一齐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礼官和喜婆。他们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齐声道——
“王爷大喜!”
……
一整条街锣鼓喧天,两边站满了百姓,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满是热闹喜气。
我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站在王府门口,掩不住嘴边的笑,财大气粗地一挥手:“赏!”
数不清的铜板和碎银子撒了出去,抢到的百姓大声道:“谢王爷,王爷大喜!”
没抢到的百姓更大声地说:“王爷大喜,王爷大喜!”
我笑得合不拢嘴,继续道:“再赏!”
夏风和冬子被我败家的行为震住了,带着无奈的笑又散了波银子。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掩饰情绪。
我其实很紧张。
原来爱是近乡情怯。
爱是想触碰又缩回手。
迎亲的队伍出现在街头,百姓安静了一瞬,爆发出更猛烈的起哄声。下人更卖力地敲锣打鼓。
满街鼎沸中,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我屏住了呼吸,看着越来越近的红色轿子。
轿子停在王府门口。
我其实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子,从里面伸了出来。
我的眼睛立刻湿了。
一如月下初见,他笑得懒散无谓,冲我伸出手,说:“三殿下,幸会。”
我上前一步,郑重地握住了那只手。
恍若隔世。
我握着他的手,他便来到了我的面前。他穿着和我相同式样的红色喜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对我一笑。
我的呼吸乱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夏风和冬子趁机又散了波大银子,百姓的呼声快要把我掀翻。
嘈杂的人声和锣声中,我轻声的话语很快被淹没。可我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我说的是:“三生有幸。”
宫中安排的双方媒婆,站在王府门口开始吵架。吵得越狠,最好是把一辈子的架都吵完,婚后的生活就会越美满平顺。
两位壮年嬷嬷双手叉腰,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吵着,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双方都不甘示弱。
我拉着季明尘的手站在一边,看得直乐呵。
楚飒走了过来,欣慰地看向我:“小三儿长大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他又对季明尘说:“照顾好他。”
季明尘声音沉稳:“请放心。”
楚韶脸上永远带着欢快的微笑,他抱了我一下,对季明尘说:“嫂子,我们就把三哥交给你了。他很好的,特别好,你要好好对他。”
季明尘说:“谢谢,我会的。”
楚彦依然满脸不开心,他愤愤地对季明尘说:“要是知道你对我哥不好了,让他伤心了,你给我等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顿了一下,低声又说:“哥,新婚快乐。”
没等我说话,他就跑开了。
我傻看看着他们,心里着实不解——
在他们口中,怎么我倒成了出嫁的媳妇?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受了委屈。
可明明我才是迎娶媳妇的那一方!
一整天繁琐的礼仪之后,夜幕降临,我觑了个空独自回到卧房。
我轻声唤道:“御风?”
一个人从房梁上吊了下来,嚼着根狗尾巴草看着我,挑起的浓黑眉毛鲜明地问着:“什么事?”
我说:“我成亲了。”
他说:“我知道啊。”
“是我娶他嫁。”我说,“可大家都怕我受委屈,被欺负。”
御风神色怪异地看着我。
我又说:“是他远嫁过来,亲戚朋友都不在他身边,不是该担心他被欺负吗。你是唯一在他身边的人,你不担心他吗?”
御风很久才憋出来一句:“……你能怎么欺负他?你又傻,又没武功……”
我更郁闷了,我的兄弟担心我就算了,怎么连季明尘的属下也这样觉得。
我认真地说:“可他孤身一人嫁到王府,没有高堂,没有亲朋。我有兄弟为我撑腰,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他也要有人为他撑腰才对。”
我说:“你说一句好不好,你就说\'若你敢负了主子,我就千里追杀,把你碎尸万段\'。”
“……”御风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嘲笑我,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没有笑。
我异常坚决地看着他。
“好吧。”他没什么诚意地说,“若你敢负了主子,我就千里追杀,把你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说什么?”
我忙说:“是、是我让他说的!”
季明尘走了过来,脸上泛着酒后的微红,瞥了御风一眼。御风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冤屈地就地消失了。
我拉过他的手:“宾客都走了吗?”
“嗯。”
“真的是我让他说的,你不要怪他。”我顿了顿,认真解释道,“你在异国他乡,今天是你成亲的大好日子,也该有人为你撑腰。”
他深深地看着我:“傻子。”
一整天的热闹和忙碌后,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我靠在他肩上,如倦鸟归林,旅人夜归,平静安然,幸福得想哭出来。
我很软地低声问道:“我的生辰礼呢。”
他低头,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阿翊,生辰快乐。”
“愿你永远如月之明,如星之皎,永远单纯快乐,永远被偏爱。”他很低很慢地说着,像是吟唱着古老的乐谣,“愿你面对这个尘世时,永远有去爱的力量,永远热情,永远不丧失希望。”
“……可若是事有不协,愿你……”他顿了顿,温柔地看着我,“也愿你有去反抗的力量,永远不屈服于黑暗,不向厌烦的事情妥协……永远坚守最初的愿景。你永远可以不圆滑,不世故,不被尘世的污浊同化,因为我永远会是你的后盾。”
“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从哪里坠落,我都会在地上,在崖底,接住你。”
他把一个麂皮小包递给了我。
里面是一把……泛着冷光的袖箭。
他把袖箭放在我的手心,合上了我的手掌。
“它和我,都会是你的底气和力量。”
很多年后,我仍会握着这把袖箭,回忆他成亲这晚说的话。
彼时千帆已过,蓦然回首,他是唯一一个,不对我加诸任何期望的人。
温柔得让人心痛。
练了整整一个月的酒量,总算是有了成效。喝完交杯酒,我仍无比清醒,脑中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季明尘去关窗的间隙,我偷偷埋在枕头下,翻到连环画折起来的某一页,复习了一下,默念着口诀。
他回来了,我红着脸说:“今天,我来。”
洞房花烛夜,我努力回想着画上的要领,翻身做了主人。
红纱帐外,龙凤花烛无声燃烧。
帐内,他喘息着说:“初见时,你说自己不是断袖。”
“我不是断袖。”我亲着他的唇,用舌尖舔过他的齿关,声音弥漫在我们唇齿间,“我只是喜欢你。”
走过险峭奇峰,无边沙漠,越过关山陡海,泥泞沼泽。终于渐济沧海。
喘息声并在了一处。
“三生有幸,遇见你。”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