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自由之笼>第17章

  武馆的训练结束,任肆杯一行回到辽府时,见门口停着一台官轿,几个轿夫坐在马扎上歇息。那轿子的帘布是玄紫色的,绣以吉祥腾云,轿顶四角垂下流苏,轿身雕有精微的烟霞仙鹤图。轿中空空如也,不知来拜访的是什么人物。

  “一、二、三、四、五……”任肆杯数着轿夫的人数,“嚯,这轿子的品级可不低呀。”

  长庚把手放在任肆杯肩头。他的个子窜得很快,现在已经快长到任肆杯的下巴了。“任大哥,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任肆杯停下脚步,回望长庚。“怎么了?”

  “那轿子……是东宫内十二监的。”

  “内十二监?”霍鸣蹙眉,“他们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其实长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不愿说出来。

  任肆杯把手覆在长庚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长庚,别担心。”

  任肆杯留了心眼,从偏门进府,绕过正堂。一路上,他都挑偏僻的廊径走,为的是避开从宫中来的使者。将霍鸣和长庚送回他们所住的别院后,任肆杯准备去找辽公子。长庚本要同去,但被他阻止了。

  “你们先去用早膳,食盒留在屋内了。我去问问辽公子这是怎么回事,”任肆杯说完,不待长庚回复,掉头便走,似乎很是着急。

  长庚愣愣地站着,霍鸣在他身后问:“你不吃饭吗?”

  长庚在软席上长跪下来,将筷子夹在指间,却久久不动。最后,他放下碗筷,语气坚定地说:“霍鸣,我不能让内侍抓到我,我得离开这里。”

  霍鸣正在嚼麻糍,口齿不清地说:“你怎么确定他们就一定是来抓你的?”

  “你听到前日的钟声了,父皇驾崩,每个皇子都得参加葬典。”

  “你不愿回宫去吗?”霍鸣一时无法理解长庚的想法,“父亲去世,儿子守孝,不是须尽的伦常之事吗?”

  长庚摇摇头。“虽然那是我的父皇,但是我一年也见不了他几次面。钟声响起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哭,但是我却哭不出来。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哭,他们明明都不知道父皇长什么样……”

  “你是说,你不想回宫出殡吗?”

  “不,我不是不想去出殡,我只是不想回宫罢了。”长庚知道一时是没有办法让霍鸣理解自己了。

  “可是,如果不回宫,他们派人来抓你怎么办?你能躲到哪里去呢?”

  长庚摇了摇头。“什么地方都好,只要不是皇宫。”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那里?”

  “如果你从小在那里长大,你也会这么想的。”

  霍鸣沉默不语,他能明白一些。

  “我十四岁的时候,偷逃出了霍府,”他说。

  长庚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朋友,霍鸣则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长庚追问道,这件事勾起了他的兴趣,让他一时忘记了宫中的使者。

  霍鸣叹了口气。“因为族中的长辈一直逼我学枪,我一气之下撅断了枪杆,自己偷偷跑出去了。”

  “你跑去了哪里?”

  “没有跑多远。我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有带,还好那时是九月,天气还不冷。我在旅馆的马厩里藏了一夜,第二天就被府中的看护找到了。”

  “那你父亲责罚你了吗?”

  “罚了。”霍鸣搓了搓鼻尖,这是他的小动作。每当他想笑,却不想让别人看见时,就会这样挡住自己上翘的嘴角。“我扎了一晚上的马步,还帮家仆把宗祠打扫了一遍,所有灵位都拿抹布擦净,被罚一周不许出门。”

  长庚说:“我也被少师罚过,在宗祠跪了一宿。真不知道为什么长辈们都喜欢拿宗祠来惩罚我们。”

  “我也不知道,”霍鸣说,“但是自从那一次逃家之后,我就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因为父亲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直逼我练枪了。”

  长庚点了点头,耐心地聆听着。

  “现在想来……他们那样逼我练枪,是因为想让我继承霍家的家主之位。我好面子,不愿服输,族中子弟没有人的枪法能胜过我,所以长辈们都认为我会成为下一任家主。但是好枪法不是一个好家主的必需之物……”霍鸣摩挲起掌心的伤口,“我有时候在想,霍家的没落,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们过于在乎枪术的强劲,而忽视了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我正在找。但那肯定是我父亲没有的东西。”

  “如果你没有找到,还会当霍家的家主吗?”

  霍鸣苦笑道:“会呀,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事情。”

  “这就像我不想当皇子,却不得不当一样,”长庚若有所思地说,“但我想,我比起大哥二哥还有三哥他们来说还是要幸运许多。至少我还可以偷偷跑出宫,但他们却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

  “那……如果这些人要带你回宫……你还能出来吗?”

  “我不知道……”长庚的声音低了下去,“也许再也出不来了罢。”

  霍鸣拍了拍长庚的臂膀。“没关系,等我当上霍家家主,立了军功,就可以进到朝廷里,去皇宫找你了。”

  长庚想到霍鸣在迷宫似的皇宫里四处乱窜,呼喊自己名字的场景,不由地笑出了声。

  霍鸣一头雾水地看着长庚。“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没有,”长庚怕霍鸣问自己刚才在笑什么,便转移了话题,“要立下军功的话,得做什么大事吗?”

  “当然是打败蛮子,砍下人头,按功行赏。”

  “砍人头?”长庚鼻子一皱,“一定要杀死别人吗?”

  “一个蛮子的头,值五两银子呢,”霍鸣见长庚一脸不信,又加了一句,“我祖父告诉我的。”

  “你祖父参加过战争?”

  “参加过,他曾是千夫长,在燕将军手下任职,后来负伤了,才解甲归田。”

  “燕将军?是涯远关的那个燕将军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霍鸣说。

  “他与你的祖父是同代人……”长庚算道,“那他现在也该有花甲之龄了。还能继续守在边关,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霍鸣蹙眉道:“祖父说,燕将军年轻时习惯冲锋陷阵,身上落了不少伤,也不知道他还能在关隘驻守多久。”

  “说起来,也不知道边关那边的战况如何了。一直都没有消息传回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异情罢……”

  “涯远关离这里很远,军情一时半会儿是传不回来的。”霍鸣忽然迟疑道:“但太子他们走了也有三个多月了……军营的急脚递,按说不该这么慢……”

  长庚正要说话,屋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走到门前,取下门闩,把门拉开。待看清门外的景象后,他胸中欣快的心情荡然无存。

  门外站着一个内侍,相貌约四十上下。他身穿靛蓝仙鹤蟒袍,头戴六梁进贤冠,胸襟别以兕形的玉绶带。他身后跪着一排人,辽公子与任肆杯也在其中,他们都是一副凝重的面色。内侍瞥了一眼长庚,展开手中的鹅黄圣旨,高声道:“十四皇子梁长庚,接旨——”

  长庚心里一沉,双膝跪倒在地,道:“儿臣接旨。”

  “皇天眷命,统驭万方。圣宸山陵猝崩,临诏皓告天下,传帝位于二皇子梁崇岳。依循祖制,令皇族子孙缟素以入宗星观,守孝廿日,以尽伦常礼义。今新帝昭令十四皇子诣阙,并行戴孝披麻之事。敕命,嘉裕元年正月十七。”

  长庚抬起双手,从未觉得胳膊这么沉重过。“长庚领旨。”

  内侍将圣旨递给长庚,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十四皇子,您在宫外可玩太久了,再待下去,宫中有人要责备您了。”

  长庚抬起头,刚要说话,但内侍却后退一步,将拂尘搭在肘弯间,漠然地对身后的随从说:“话已送到,该回宫了。”

  辽公子打开袖袍,引内侍一行向府门而去。家仆们也尾随其后。原本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小院一下空了许多,只剩下任肆杯和霍鸣站在神色滞然的长庚身旁。

  长庚打开圣旨,将其中的文字又仔细看了一遍。没有错,上面的确写的是二皇子登基。

  “任大哥,”长庚猛地抬起头,“这上头说——”

  任肆杯扬起手阻止了长庚接下去的话,对他点了点头。

  “可我大哥……我是说,太子……”

  “方才有那使者一行在旁,辽公子没有与我多言,”任肆杯眉头紧蹙,“宫中必是出了什么事,才会临时撤换储君。”

  “可这上面写着,是父皇驾崩前将二哥立为……”长庚忽然顿住了。难道那诏书是伪造的?难道这一切都是二哥在幕后安排好了的?

  长庚不愿继续想下去,但这个猜测既已成型,便再也无法拔除。大哥还在边关与蛮子鏖战,等他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到时一切木已成舟,他能否顺利回京抢回帝位,仍是难测。

  “二哥怎么会这么做……”长庚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他怎么会……”

  “长庚,”任肆杯把手放在长庚肩头,“先别慌,等我去和辽公子谈谈,看下一步该如何走。”

  长庚拂掉任肆杯的手,后退了一步。“任大哥,你一直都知道这些,是不是?”

  任肆杯沉默不语。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就不能和我谈这些?是因为我还没到弱冠的年纪吗?”长庚抬高了声音,“但我是个皇子啊!我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吗?你们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让我活在天下太平的美梦里!”

  “长庚,我只是还没想好该什么时候告诉你。”

  “可我们不是一起经历了那些事情吗?我和你一起经历了那些,至少应该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你消失那么久,我一直不敢去想你可能已经死了……但你又忽然出现,活的好好的。你不愿说是谁救了你,为什么在深夜来找辽公子,我也不敢去问……能见到你活着回来,我就已经知足了。”长庚把圣旨丢到一边,背对着任肆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颓丧地说:“我想学好武术,这样下次就可以换我来保护你,可在你眼里,我始终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就像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外人。”

  长庚慢慢地向庭院外走去。霍鸣捡起圣旨,看了任肆杯一眼。任肆杯仍站在那里,没有来追,望向他们的目光流露出担忧和愧怍。

  霍鸣小跑着向长庚追了过去。

  “长庚走了吗?”

  “走了,半个时辰前走的。”

  “你没去送他?”

  “他生我气了,我不敢去送。”

  辽公子一笑。“是气你瞒着他这些事罢。”

  “我会告诉他这些事的,只是时机还没到,那个太监来得也太突然了。”

  辽公子拿纸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不,谁都没有错,只能说那个孩子太聪明了。”

  “是啊,”任肆杯叹了口气,“他一听到梁崇岳继位,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梁崇岳埋的线太深,若不是你追到‘刀’的堂口,我和姊姊可能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查出来。”辽公子用茶盖撇去茶叶的浮沫。“重鼓那边有什么消息?”

  “那个叫刑鸦的服毒自杀了,另一个叫霜寒的在吞药前被重鼓锁住了喉咙,捡了条命回来。但他嘴巴太硬,站笼关了两天都没憋出一句话。”

  “他们不是还有一人,作案时露了脸,衙门那边正在追查么?”

  “你是说那个长得像佛陀的人?”任肆杯忆起在衙门口看到的通缉告示,“多日没消息,那人多半是潜逃出城了。”

  辽公子将茶递到嘴边,却久久不酌。虽然已经找到梁崇岳与“刀”勾结,刺杀朝中太子一党的线索,但如今他已登基,各类典仪也都在筹办中。朝中虽有轻微的异议,但拥立太子的主心骨柳伉已为刺客所杀,诸臣看在眼里,为了自保,也不会公然表露反对之意。此外,辽公子的姊姊,皇太后喻氏仍因巫盅案被软禁于椒宫,分明是梁崇岳把她当作了人质,警告辽公子不要轻举妄动。

  现在唯一的变数,便是远在边关的太子梁少崧了。他有最合理的继位资格,如果他能安然回京,振臂一呼,获得群臣拥护,他们一党尚能与梁崇岳斗一斗。

  辽公子将茶盏放下,轻言道:“你的伤如何了?”

  “还是那样,”任肆杯撇嘴道,“看来只有根除‘刀’种下的毒,才能完全恢复。”

  “让重鼓审讯时当心点,别把那人治死了,他是我们唯一能摸到‘刀’本部的线索。”

  “比起操心这毒,我更担心长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让他回宫?”

  辽公子一挑眉毛。“你担心梁崇岳会在宫里暗中下手?”

  “他有九成九的几率会这么做。”

  “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们自保尚且不暇,已经没什么理由去保护那个孩子了。”

  任肆杯的语气冷了下来。“是啊,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

  “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想的。”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京城一待就是二十年,而是找个好山好水的封地,自己去快活逍遥。”

  辽公子攥着茶盖的手起了青筋。“可惜……我们谁也不是,我还是辽公子,而你……是石羚子的徒弟。”

  “很快就不是了,”任肆杯交叉双臂,“等到下一个惊蛰,我就要回隐机山去了。”

  “但两个月内,京城的局势就会大定,”辽公子将茶杯轻轻盖上,“只要两个月,你就能看见命数的结局。”

  “我不信这些虚妄之事,”任肆杯从软席上站起身来,“一句话,你不派人去救长庚,我自己去救。”

  辽公子嘲弄地一笑。“救?你现在功力还不到一成,莫不是在说笑。”

  “要你多事。”任肆杯从眼角看了一眼辽公子,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辽公子默默盯着几案那头的茶杯。他的客人一口都没有喝,茶水还在冒热气。

  他猛地抄起茶杯,将茶水向外一泼。

  茶水溅了满地,几滴残液溅到了墙上的挂轴。

  挂轴中,一只秃鹫耸脖立于枯杈上,翻着硕大的白眼,紧盯石下的一枚小虫。

  京西景泰升所产的陈年好醋远近知名。虽然名声在外,但坊主一向行事低调。这一点,从景泰升总坊的选址便可以看出来。总坊位于西市的一条僻静巷弄间,每天日上三竿时,才有人将门板一一卸下开门迎客。

  不过,即使顾客亲自提着陶瓮上门打醋,也不一定就能碰到伙计在看店。有经验的常客都是提前约好,指定好醋的口味与年数,到时再登门拜访。

  景泰升在京城有七家分铺,同时还在茶楼酒肆散卖贴了红标的小瓶陈醋。这种醋多半只放了一年,口感辛辣,只是因为包装精致,才被外地人追捧为伴手礼,本地人鲜少有买的。

  这天清晨,小巷里的景泰升却罕见地提早开了门。年过中旬的账房主管将门板一一卸下,店中飘出一股浓郁的醋香。这条巷子与主街垂直。尽管那头喧扰嘈杂,巷子里却十分寂静。偶有客人过来打醋,却不在店中久留。

  日过正午,账房将马扎和方桌摆在店口,喊伙计吃饭。二人捧着海碗,就清炒小食下饭。

  他们吃到一半,巷口忽现一骑。骑手按辔而行,徐徐向这里走来。

  面朝巷口的账房首先注意到了来客。他放下碗,眯起眼睛打量那人。伙计注意到账房的目光,也扭过头向身后望。

  那骑手身穿赤色圆领袍,头扎儒巾,身型笔直。虽是士子打扮,鞍旁却挂一柄汉剑与一木箱箧。走近醋坊后,他翻身下马,从衣襟里掏出一张揉皱的黄纸,递给账房,道:“簿记,与我沽这些醋来。”

  账房接过,将纸展开,只见上书:

  凭票借到

  景泰升红枣生姜陈醋三

  谨终生流通

  嘉裕二年期满逾期不退不换

  账房将票拢进袖中,对骑手道:“客官要打恁多醋,可装得下?”

  骑手拍了拍马鞍旁系着的箱箧。“这么大箧子,够了。”

  账房不再作声,领骑手往醋坊里去。

  伙计瞥了他们一眼,夹起一块扣肉,送进嘴里囫囵嚼着,一副漠不关心之状。

  骑手肩扛箱箧,跟着账房,绕过后堂的醋瓮,酸味冲得骑手直皱眉头。靠墙的壁橱陈列有小号陶瓮,上贴大红宣纸,写明红枣醋、苦荞醋、猪脚姜醋、腊八蒜醋、蟹醋、饺儿醋等品类名称。再往里走,是一间庭院。院中水池雕成葫芦形状,取福禄之意。账房让骑手在一旁等候,自己走到池塘上的木拱桥,用脚跟跺了跺桥面。木桥中央忽然往内凹陷,露出一尺见方的洞口。

  账房朝里头喊道:“纳一百两来!”

  洞中传来轮毂转动的声响,不一会儿,一个装满元宝的竹篮便被运了上来。账房从钩上取下竹篮,那洞口又再次阖上。

  账房抱着竹篮,示意骑手跟上他。二人一同往侧屋走去。

  账房道:“总堂口有规定,单次兑银不得超过一百两。”

  “我就说,那姓柳的脑袋应该不止这么点钱。”骑手说着,一边掀开棉帘,让账房先进屋,自己跟在后面。

  屋里烧了炭盆,十分暖和。账房将竹篮放在条案上,细细清点其中元宝数目,同时还能与客人闲聊。

  “我记得那案子是霜寒接的吧?怎么不见他来提钱?”

  “他和刑鸦都被人给铐了,好久没回,估计已经成药魂了。”骑手道。

  账房点钱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仔细地瞧着对方。“怎么回事?”

  “被人追到分堂口,包围了。”

  “被谁?”

  “别问了,这和你没关系。”

  账房默然,继续点起钱来,数了几枚元宝,似乎还是不放心,又抬起头问道:“派人去寻了么?”

  “上头没说,”骑手道,“让人点了堂口,就算能逃回来,也得自戕。”

  账房没回应,只是默默地点完了剩下的钱,用毛笔在票根上写下“一三现银收讫”,再退还给骑手。

  骑手把一百两收进箱箧,单肩扛住。账房送他出了屋。二人按原路穿过醋坊,直到门口。

  伙计吃完了饭,正在晒太阳,食指扒着后槽牙抠菜叶残渣。见账房出来,他将指头在前襟上一抹,道:“齐先生,给您留了点儿菜,但都冷了。”

  账房没应声,将骑手送到坐骑旁,本要帮他拿箱箧,好方便他上鞍,但对方摆摆手,一踩马镫,轻松地跃上了马背。他一勒缰绳,马儿后退几步,正要离去,账房却一把抓住了马嚼子。

  骑手讶异地看着他。“还有什么事么?”

  账房压低了声音,道:“就……就不能去寻了么?”

  骑手叹了口气,道:“齐先生,这是宗堂主的令,我们没法多舌。”

  账房愣住,松开了马嚼。马儿一晃脑袋,打了个响鼻。

  骑手调转马头,道一声“多谢”,便疾驰而去。

  见账房盯着远去的骑手,久久未动,伙计在他身后道:“齐先生,要给您倒点姜茶喝吗?”

  账房摇摇头,将双手负在身后,跨过门槛,往醋坊里去了。

  与此同时,清乐坊的笑沙鸥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茶楼户牖大敞,条凳反扣在桌面上,刚拖净的砖地发出阵阵潮气。戏台下没有看客,只有两个茶博士坐在角落里磕瓜子闲聊。任肆杯一脚跨进门槛,便让茶博士看见。其中一人正要起身来迎。任肆杯却摆了摆手,道:“不必倒茶了,我是来找人的,温伯雪起了没有?”

  两个茶博士面面相觑。温伯雪是笑沙鸥的头号商女,若要请她一晤,少则抛掷数十雪银,多则要等上数周。像任肆杯这样以轻淡语气提起温伯雪名号的客人他们还是头一次遇见。

  茶博士看了看店外的日头,道:“现在这个时辰,温姬怕是还没起。”

  任肆杯道:“那她何时会起?”

  “得申时了。”

  任肆杯蹙眉。“我可等不到那么晚。”

  “那足下只能改……”茶博士忽然顿住,仔细地瞧着任肆杯。任肆杯穿一套钩蓝边的襕衫,正是儒雅士子的打扮。这几日借尤宁的食疗之法,他的脸颊丰腴不少,不似先前那般憔悴。尽管如此,茶博士还是辨出了他来。茶博士对温伯雪救下的这个人印象颇深,因为此人在笑沙鸥留宿时经常捧一壶酽茶,踞于角落自酌,鲜少与旁人搭话。

  见任肆杯今日装束,茶博士肃然起敬道:“原来是足下呀!仆不知足下原来是位高士,只道是温姬救来的一个乡井之徒,先前礼节有所怠慢,足下勿要见怪。”

  任肆杯心道,笑沙鸥不愧是三教九流出入的勾栏场所,杂役看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对方将自己误认成士子,任肆杯也没有说破,只是装模作样地作揖道:“敝人这次来,正是为了向温先生致谢。”

  茶博士面露难色。“温姬正在休憩,仆可不敢去惊扰,只能通报一声。至于她是否愿意面见足下,只得看她心情。足下可在雅座歇息,待温姬少时梳洗罢,仆便去请她。”

  任肆杯知道这是对方能做的最大让步,只好无奈地拱手道:“有劳引路了。”

  茶博士领任肆杯上了二楼,走到一处靠里的雅座,将门拉开。任肆杯脱去毡靴,矮身进了屋去。屋里仅有一几,一对竹团垫。窗边竹帘半卷,送来徐风。

  茶博士捧来一尊红泥火炉,将炉内添上炭,以煨茶壶。他将一只粗陶茶杯放在任肆杯面前,另一只倒扣过来,放在对面。茶博士熟练的煎茶动作让任肆杯想起不久前在湖心亭与辽公子对饮之事,但此时他却寻不见那一次饮茶时的平和之心了。

  茶博士将初茶泼进盂盆,满上二茶后,递给任肆杯,随后收好煎茶器皿,倒退着离开了雅舍。

  任肆杯抿了一口茶,品不出是什么种类,只好满杯吞下,漱去嘴里残留的苦涩药味。自从他回到辽府后,尤宁每日都会来给他诊脉,调整药方。其中不乏巴戟天,黄芪这类补气药材。任肆杯每日捏鼻吞下药汁,身体却不见有明显好转。

  尤宁告诉任肆杯,游心散与“刀”之毒彼此相克,若主治一方,另一方的毒性便会增强,加倍侵损他的真元。因此尤宁下药时格外谨慎,在保证两毒持平的前提下,同时削弱二者毒性,以恢复任肆杯的气血。

  红泥火炉冒出的热气让任肆杯的额头渗出汗滴。他敞开衣襟,靠向窗边。从窗外吹来的风舒缓了他的闷热之感。他一时后悔,今天早上出门太急,忘记捎上闲书,若早知要等温伯雪这么久,他就晚点再过来了。

  窗对面是一处面朝拐角开的酒肆。几个无赖儿正蹲在门边斗蟋蟀,周遭稀疏地围了一圈看客。任肆杯居于高处,依稀能从那簇人头间看见沙地上的蟋蟀。他看了一会儿,兴致淡了下去,便倚在窗框上,昏昏欲睡。这时,街口出现一名骑骡子的剑客,晃悠着身子向这里而来。此人身披旧蓑,头戴斗笠。他的剑斜背在身后,剑柄缠一圈泛黄棉布,从肩头突出的那部分可以看见鞘身长满了青绿色的铜锈。

  任肆杯顿时清醒过来。他也留意到,那看蟋蟀相斗的人群中,有一人抬起头,和自己一样盯住了这名剑客。

  剑客行至笑沙鸥门口,勒住骡子停了下来。方才接待过任肆杯的那名茶博士从堂中走出,招呼这名客人。那剑客似乎察觉到任肆杯的目光,猛地抬起头,向这里望了过来。

  看清那斗笠下的面容时,任肆杯心中一悸,从窗边退开。

  片刻后,他又回到窗边,再往下望,那人已经不见。店外只有一匹拴在桩上的老骡。那几个无赖儿还在斗蟋蟀,只是方才任肆杯注意到的那个人消失了。

  他放下卷帘,走回案几旁,长跪而坐。火炉里的炭已经烧尽了,残茶正在变冷。

  任肆杯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碰见重鼓。如果不是回到这里,他也许就和这些人再没有交集了。

  笃笃笃。

  屋外有人在敲门。

  任肆杯已经猜到来客是谁。他慢腾腾地走过去将门拉开。门外站着那名茶博士与重鼓。茶博士提着重鼓的斗笠与蓑衣。重鼓里穿一套玄色圆领袍,下摆掖进腰间束带,足蹬皂靴,长发胡乱在脑后打了个髻,用黑带扎紧。他双臂环抱,怀中是那把生了锈的铜剑。重鼓看见任肆杯,只是对他一扬下巴,算作招呼。

  茶博士双手作揖,对任肆杯道:“叨扰足下了,这位爷也是来见温姬的。本来仆想将二位分别请到两间雅舍,只是这位爷一听足下也在等温姬,便想与足下交个朋友。”茶博士似乎有些惧怕身带兵刃的重鼓,将斗篷与蓑衣放好后便迅速离开了。

  重鼓啧声道:“这勾栏的待客之道越来越差,连伙计都不斟好茶就走了。”他盘腿在任肆杯对面坐下,从炉上取下握把茶壶,将反扣于桌面的茶杯翻正,给自己满上一杯。

  “他是因为害怕你的剑。”任肆杯说。

  “那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跟陵墓里盗出来的古董一样么!”重鼓抿了口茶,咂咂道:“少见多怪。”

  “我不知道你见温伯雪还要等。”

  “女人总是要等的。”

  “看来你最近没接什么案子。”

  重鼓没应声。他抿了口茶,侧头望着窗户,蹙眉道:“你把帘子拉上干什么?”

  “有人在楼下盯梢。你刚才没有发现?”

  “哦,那人,”重鼓表情冷淡地说,“不用理会。”

  “你知道他是谁?”

  “不是‘刀’。如果是,我在楼下就会被截住了。”

  “但也不是朋友。”

  “谁知道。”

  任肆杯道:“你带着这样一把剑在街上走,不是太招摇了吗?”

  “京城里有一千个像我这样的人,你怎么不去问他们?”

  “我是说,既然你几天前才和‘刀’交过手,总该谨慎些为好。”

  “不管你谨不谨慎,只要有人想找你,他们总会找得到,就像刚才那人,”重鼓拍了拍一旁的剑,“与其这样,还不如把武器带在身上来得安全。”他将茶一饮而尽,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回这里,毕竟我们现在谁也不欠谁的情了。”

  任肆杯十指交叉,抵住额头,艰难地开口道:“其实我是来找你们帮忙的。”

  “肉镖起价一百两,财镖起价五十。正三品以上肉镖二百两起,皇族五百两。”重鼓流利地报出价目,见任肆杯一时沉默,补充道:“钱不够,不用再谈。”

  任肆杯迟疑道:“能……抵物么?”

  重鼓搔了搔后脖颈。“抵物?那更麻烦,我不懂鉴物。你可以去当铺换银子。我只认那个。”

  任肆杯虽然曾在皇宫中偷过不少东西,但最后都物归原主,从未让那些物件消失超过十二时辰,更不用提从宫中偷运出什么珍玩了。他每月只有辽公子发的五百文禄养,这几年的积蓄加起来还不够二十两银子。

  “你是要我去护那个皇子吧?”重鼓道。

  任肆杯听重鼓这么问,心中燃起一丝希望。“是他。你愿意帮忙吗?”

  “不帮,我们又不是朋友。”重鼓想了想,又说:“就算是朋友,也得交银子,不然我没法和头领交待,我是不会帮别人倒贴的。”

  “可我帮你们找到了‘刀’的堂口!”

  “那是因为你欠我们人情。”重鼓的声音变冷了。

  任肆杯仍奋力劝说道:“但没人保护长庚的话,他一进宫,就会被他哥哥杀死的。我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别跟我说这话。你去和温伯雪说,她是个女人,说不定还会怜悯你,给你颗游心散。”

  任肆杯闭上眼睛,努力遏制胸中的愤怒。“我不应该来这里。也许是因为我中的毒太深,已经伤到了大脑,让我竟会相求于你这种人。”

  重鼓听了不以为怒,反而哈哈一笑,这笑声让任肆杯更加恼火。任肆杯站起身来要走,不想再与这疯癫之人多言。

  “其实,你刚才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重鼓道。

  任肆杯斜乜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你帮我们查到‘刀’的堂口,与温伯雪救了你,这两件事的价值不完全相等,”重鼓顿了顿,“前者比你的命更值钱。”

  重鼓从襟中掏出两个瓷瓶,摆在桌上。

  “这是我们从那两个‘刀’身上搜到的。他们随身携带一对毒药与解药,被俘时吞毒药自杀,解药却不知有甚么用处。本来我寻思着把这两瓶解药卖给药铺,不过既然先碰到你,就留于你罢。”

  不待任肆杯说什么,重鼓便提起剑,自顾自地道:“这屋里闷杀人也,不如去看蝈蝈儿相斗。”

  重鼓将剑背在身后,拉开屋门走了出去。任肆杯这才意识到重鼓一直都没有脱靴。他反应过来,追了上去。此时重鼓已经走到回廊的拐角,一闪身,背影便消失不见。

  任肆杯回到案几旁坐下,盯着那两瓶解药,忽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给对面的空杯满上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