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自由之笼>第2章

  十二月初九,天竺使团来访。他们抵达京城那天,下了一场大雪,人们都说这是佛音东传之吉兆。长庚却在想书阁的怪人在这么冷的天会住哪里。

  没有课读时,长庚便在宫中散步,寻找那昙花一现的影子,但一无所获。

  新雪初霁,清扫过的痕迹残存在青砖路面上。长庚经过宫中的若迦寺时,看见寺门口有群身穿绯服的官员,将三名戴笠披蓑的法师围在中间,似在交谈。那几名法师的蓑衣下,露出橙色袈裟的衣摆。他们打了竹制绑腿,所穿的棉布靴在这么冷的天气中看来格外单薄。

  这就是从天竺来的使团了,长庚默默地想。听说他们是一路步行,托钵行乞而来的,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先祖为游牧民族的幽朝王室虽然奉苍鹰为图腾,但行宗教宽容之策。二十年前,天竺使团第一次抵达京城,带来佛学典籍。自那以来,每五年间便有一次使团来访。而如今的喻皇后潜心向佛,为天台宗居士。在她的倡导下,民间佛寺香火愈发旺盛。

  天竺的来访,也因此成为京城乃至全国的盛典。

  诈马宴在宫中的大昭殿举行。大昭殿的东西庭柱旁各有三十二座状若鹿角的连枝灯。而从殿中央垂下的铜吊灯则铸成飞天造型,灯影在金殿柱的浮雕上来回跳跃。

  天竺法师们身着橙色袈裟,白袜芒鞋,合掌于胸前,似乎因殿中的宏宇璀璨而略为局促。

  百官纵列两旁,端然跽坐于席上。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木几,奉黄山贡菊茶,与剥开一半的石榴,果籽晶脆诱人。盂灯油脂燃烧的淡香在殿中弥散,与宁神静气的檀香一般作用。

  皇帝的言语透过声音嘹亮的太监的复述,在大殿中回响。

  “高僧远道而来,风餐露宿,不以为累,心境坚忍足以得见。今日宴请天竺来使,盼两国之缘永以为续。”

  阶下的僧人们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这时,三名高眉深目,颌下蓄须的天竺商贾走进殿中。虽然他们已换上右衽公服,但束腰没有扎紧,领口的扣袢也没有系牢。

  商贾领队将手掌放在心脏处,对皇帝鞠了一躬,用轻快的异邦语言回复皇帝的问候。

  站在一侧的礼部侍郎翻译道:“吾等天竺来客,得享如此尊贵大典,目睹这般壮丽景象,与贵国缔结良缘,是吾等之幸,也是佛法之幸。”

  半晌后,传音太监高声道:“天竺一向与朔啸交好。此次贵国来访,不仅是佛法交流,也是贸易往来,陛下今日赏赐汝等金帛百缎、蚕丝千两,并若干砖茶、瓷器,诸项清点,典礼后由礼部尚书代劳。”

  商贾领队一揖到地,领了赏赐,随后被礼部侍郎引到席上坐定。

  诈马宴由一道绿豆糕开场。按食不过三箸的原则,每道菜不多不少,仅满食碟的碟心。长庚喜欢吃的拔丝铁棍山芋,只有鸡尾巴那么大的一块。不过烤羊排酥脆金黄,撒有天竺进贡来的天然香料,初尝刺舌,但有异香回味。宴席以鸡枞菌老鸭汤结尾,一人仅有巴掌大的一盅。长庚将汤一吮而尽,用袖子遮过脸,把鸭骨头轻轻吐到盅里。

  正当他觉得自己再也吃不下时,几名壮汉将一个水牛般大小的木桶推进殿中。其中一人走上前,向皇帝行过一礼后,用匕首撬开木桶的瓶塞。晶莹的绛色酒汁喷涌而出,恰好落进底下的金爵中。一杯杯金爵在众人间传递。长庚在尚未领到自己的那一爵前,已然闻到浓郁的酒香。

  他打量起爵中的葡萄酒。飞天吊灯的烛光倒映其中,犹如一颗坠落紫色湖面的星辰。他小小地抿了一口,舌尖一阵酸麻,辛中带甜,酒香经久不散。

  诈马宴的后半席,除寻常歌舞奏乐外,更有高僧为诸人讲经说法,以眼翳为例解说别业妄见之理。结束后,喻皇后请他翌日再于城外双木寺中讲经,以让百姓一聆佛法之妙,他欣然应允。宴席这才终散。

  离席时,长庚将金爵藏进袖中,未让别人察觉。

  第二天一早,长庚带着两本读完的书,和藏在袖里的金爵,又回到了咀英阁。

  执事太监正在院中扫雪,见到长庚这么早来,一脸讶然。

  “我来还书。”长庚道。

  年迈的太监将扫帚放在一旁,慢吞吞地走进阁中。长庚跑过去,急切道:“我要上楼再去借几本。”

  太监点点头,还未答话,长庚已跑上楼梯。太监在下面喊:“殿下,这木梯陡得很,你不要摔倒了。”

  长庚爬到二楼时,已有些气短。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金爵。葡萄酒洒了一半,将他衣袖濡湿了一大片。他将金爵高举起来,冲房梁道:“喏,我给你带酒来了。”

  “我知道你在那里,如果你不想出来,我也没有什么法子。”

  “这酒是天竺的葡萄酒,你一定要尝尝,比上次的蟹黄小笼包还好。五年才能喝到一次。”

  “你真的不出来吗?”

  “那我把酒放在这里了,你自己喝,不要拘束。”

  长庚将金爵放在最近的书柜上。那里的积尘间还留有他上次放的小笼包的痕迹。长庚微笑起来,转身走下了楼梯。

  金爵矗立在书架上。杯中的紫色酒液倒映出一卷卷古书的书脊。

  雪落京城,将整座皇宫裹入纯白的襁褓中。

  夜里,如果炭火熄了,长庚会被冻醒,只好爬起来看书。雪花落地的簌响令他平静。有时他会推开窗户,看屋外的落雪。

  读书至倦处,他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他的梦时而嘈杂,有兵器相击的声响,或战时铜钲的长鸣。有时很安静,只有一个女人呼唤他的声音,似乎是他的母亲。

  乳娘告诉长庚,他的生母死在大雪之夜。大雪将回春观的御医困在路上,等御医赶到时,她已歇了气。

  每年立冬前后,长庚都会来宗祠给生母贡香。但今年进宗祠,却比往年提前了几日。

  供奉灵牌的屋中光线很暗,只有贡台上的几根蜡烛在燃烧。邢少师跽坐在贡台前。脸庞在烛光中半隐半现。

  长庚拘束地站在门口,眼睛一时间还没有适应屋内的昏暗。

  邢渺对他招了招手。长庚脱去长靴,着袜走到灵位前,在邢少师身旁跪下。

  邢渺没有看他,而是对着灵位墙道:“皇族诸灵在上,今日仆召十四皇子来此,是请诸灵对他加以训导。入秋以来,十四皇子怠于学业,仆虽已点明多次,但他仍不加悔改,不但在讲经时看乡野杂谈,甚至连背诵经文之事,都做得一塌糊涂。仆诲人无方,今日在列祖列宗的灵位之下,仆请十四皇子跪坐一夜,认真体悟‘慎独正知’的道理。”

  长庚盯着贡台上的蜡烛,没有说话。

  邢渺吐出一口浊气,努力遏制语气中的不耐。“诸子百家杂谈斑驳,唯有儒道才是正统。同理,天下书籍纷纷,只有挑选出其中最的菁华来阅读,才能孕养一个君子的浩气傲骨。这番道理,我与殿下已说了多次。殿下贵为皇室子弟,怎能整日将时间耗费在志怪杂谈上?若你出身布衣倒也罢,可你是皇子,不是寻常人。”

  长庚紧抿嘴唇,费劲地“嗯”了一声,鼻头发酸。他觉得有哪里错了,但说不出来。即使他说了,邢少师也不见得能明白。

  邢渺见长庚一直讷然不语,以为他将自己的训斥听了进去,不由地放轻语气,道:“屋里备有炭盆,晚上天寒,殿下可烧炭取暖。明早有宫女来接你。”

  长庚点点头。邢渺直起身,看了眼长庚,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最后一截香灰从柱头跌下,摔落在供台上。

  长庚揉揉眼睛,把重心换到左腿。

  屋外的夜风将窗棂吹得切切作响。他披的狐裘十分暖和,但蒲团很薄,跪久了,膝盖会发酸。

  烛火掩映下的灵位砌成一道高耸的墙。每一面灵牌如同一座小小佛窟,隐匿在黑暗中,长庚找不到生母的位置。

  他不知道邢少师为什么会那么严苛地禁止他看杂书。他又当不了皇帝,为什么要学圣贤帝王的故事?看那些志怪故事,比听课要有趣多了。

  疲倦涌了上来。长庚朦胧地想,不知那怪人有没有喝自己带去的酒,也许明天他应该去咀英阁看看。

  就在他将睡未睡之时,一串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在屋外响起。那步声很沉稳,每一步都将松软的雪踩实了,发出“嘎吱”的声响。

  长庚勉强抬起眼皮,蜡烛的光晕在眼前闪烁。他迟钝地思考着,这么晚了,难道是邢少师吗?

  这个念头甫一闪过,他便猛地直起身来,想从地上站起。但他久坐的下肢已经僵硬,身子一时失去平衡,直挺挺地向地面倒去。与此同时,那串足声已经近在咫尺,那人就要推门而入了。

  一阵风雪滚进屋中,烛焰霎时晃动起来。

  “他娘的,真是撞了晦气,偏偏碰上这大雪。”

  来人四肢粗短,手握短刀,着玄褐衣裳,只有泛黄的麻布绑腿是全身唯一的白色。他的斗笠有条狭缝,一只眼从中露出,环顾屋内陈设。

  长庚趴在屋檐上,嘴巴被身后之人捂得紧紧的,发不出一点声息。他向下望去,一阵目眩。

  方才那人开门之前,长庚不知被谁揪住后衣领,一把提上了屋梁。等他再睁开眼,视野已是不同。他睡意全消,心脏剧烈擂动着。

  “借过。”

  在那刀客之后,又走进一人。他轻轻转身,将门阖上,风雪便给拢在了外面。堂内舞动不止的白幡纷纷止息。

  此人是名面颊清癯的道士,束一冲天发髻,髻以竹筷固定。他取下蓑衣,将积雪抖落,里身青衣褂,脚蹬十方鞋。

  刀客从衣襟中取出一块拳头大小的颅骨,里头盛有冷灯油。他用贡台上的蜡烛点燃颅骨灯的灯芯。青烟从颅骨的眼洞里飘出,散开一股铁锈味。

  道士在木几后盘腿坐下。刀客四下走动检查,从瑚琏里抓起一把黍米,嚼过几口后,“呸”的一声吐了出来。

  道士本在打坐,蓦地抬起头,向梁上送来一道锋锐的目光。长庚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以为对方看见了自己。但那道士的目光只是在房梁上逡巡,却不曾停留于此。

  刀客没有察觉,只是道士对面坐下,道:“那器皿摆放妥当了?”

  “妥了,”道士说,“不过,起盅的时间比贫道预想得要早。”

  “这没什么影响。往后的事情,也不劳道长出手了。”

  “好。今日别过,他日再见,就是陌客。不过,还请足下提醒那人一句,起盅前切勿破了方阵,不然钦天监的星官一眼便能看出其中有诈。”

  “即便他们识破也无妨,”刀客说,“参与此事的宫中诸人,没法告诉刑部这是怎么一回事。”

  道士抱拳。“‘刀’之行事,利落干净,绝无后患,是贫道多虑了。”

  “道长是明理之人。”

  “如此,贫道再无其他交代之事,就此别过。”

  “现在屋外雪大,道长不愿留步?”

  “此雪正是最好掩护,若雪停上三分,出宫便不那么容易了,”道长起身,向对方微微一揖,“别过。”

  他披上蓑衣,将屋门拉开。猛然灌入的风雪吹得他的衣袍上下翻飞。他走进狂风中,将屋门在身后合拢。

  刀客箕坐于木几旁,一只胳膊搭在弯起的膝盖上。他低垂脑袋,手中似在把玩什么。青烟升起直线。其中的血味越发明显。

  长庚感到自己身后那人绷紧了身子。

  忽然,梁下的刀客抬起头,露出一双全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长庚。刀客手中一动,一道银光迎面而来。

  空中绽开一道破空声响。长庚被揪住衣领,被迫仰头一避。一阵劲风贴着他的鼻头划过,他向房梁后倒去。这一秒非常长,长到他能清晰地看见房顶层层叠叠的木梁,和梁上的蛛网。

  他以为自己会像梁叔阳一样摔落地面,脊椎骨断裂,但意料之外的是有人托住了他。

  刀客脱下刀鞘,反手劈出一道刀光。抱着长庚的那人足下发力,向后一跃,肩膀顶开身后那扇通往后院的木门。狂风将这人的长发吹过肩头,在长庚眼前乱舞。他转过身,将追来的刀客掩在身后。长庚紧闭双眼,不敢去看。这人奔跑起来,在后院廊柱上一点,轻盈地跃上屋檐。一道银镖从他们的背后追来,此人避无可避。长庚听见一声闷哼。这声音很清楚,因为长庚的耳朵紧贴着这个人的胸口。

  “到了。”那人将长庚从怀中放下。

  长庚睁开眼睛。

  他站在自己的院落前。门楣被月光照亮一角,门扉两侧竹影幢幢,在寒风中摇曳。

  救他的那人看上去刚过弱冠,只是满下巴的胡茬让他显得老成。他体格颀长,足蹬一对平头毡靴,白布绑腿掖进靴筒,腰带的流苏扎进腰间,都是为了行走方便。他身穿一套玄色衣裳,眼眸清亮,像朝阳经山野湖泽反射出的光芒。即使在屋顶上跑了几百丈,他却大气都不喘,仿佛只是在月光下散了个小步。

  长庚盯着这个人,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那人把手搁在长庚的肩膀上,仔细打量他。

  “你怎么不说话啊?可没伤着哪儿吧?”他开玩笑似地捏了捏长庚的肩膀,见少年仍没有反应,只好矮身蹲下,视线恰与长庚平齐。

  “你还好吗?”

  他眉头微蹙,一副困惑模样,和之前在书阁中故作凶狠的人完全不像。

  长庚鼻头一酸。他闭上眼睛,伸出手,仿佛盲人般抚摸着对方的脸,从印堂向下,眉骨、鼻梁,眼窝——直到被对方宽厚干燥的大手给攥住。

  “你摸我脸做什么?”任肆杯有些好笑地问。

  长庚摇了摇头。“我只是……以为我在做梦。”他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胸腔里有只羽化的蝴蝶,挣扎着要从他喉咙里飞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本来是要给你还东西的。”任肆杯说。

  “还……还什么?”

  “我们进去说。”任肆杯拉住长庚的手进了院子。

  少年的手还在颤抖。任肆杯以为他仍未从那个刀客带来的惊惧中走出,便安慰道:“别担心,我已经把那人甩脱了。”

  “那人是谁?”

  任肆杯面露犹豫,拿不准是否该跟这少年说明一切,可他是亲历者,有理由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件事,便道:“我们进屋说,外面冷。”

  长庚推开屋门,请任肆杯先进,随后进屋,将门栓好。

  他将蜡烛挑亮,这时才发现木几上还摊有杂书。他连忙将书收整到一旁,请任肆杯在席上坐下。

  任肆杯摆摆手。“我站着就好。”

  任肆杯倚墙而立,暗自调息,真气不出意外在胸肋处一涩,心中不由地苦笑。

  在宫中待了这么久,他从未露过身。若不是为救这少年,他藏身于房梁上,屏了息,就像墙上的一块砖,树里的一片叶,断不会被人给察觉。但他不会见死不救。何况,在辽公子门下行事,他迟早有一天会让别人发现。

  肋骨传来一阵剧痛,任肆杯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没法子,他必须出宫疗伤,但这意味着无法追查下去那刀客和道士的密谋。他已确定那刀客是“刀”——北方一伙刺客团体——的成员。这消息一定得让辽公子知道。

  任肆杯的额头冒出冷汗。他拱起脊背,痛苦地捂住胸口。那银镖的毒已经侵入很深,他必须立刻疗伤。

  他抬起头,见少年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便手指划了个圈,一指对面的墙。

  “转过去,别看这儿。”

  长庚转过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着急道:“你受伤了?我听见那刀客射出的暗器了。”

  任肆杯没有说话。他将上衣脱至腰间,赤着上半身,反手向背后摸去,寻找暗器。

  暗器在脊椎下方偏右的位置,没入约有一寸深。他掏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在蜡烛上烫过,反手点死伤口周遭大穴,背对铜镜,一手扒开伤口,另一只手猛地将匕首向里一扎。

  长庚听见一声闷哼,转回身,看见任肆杯的背后满是鲜血。

  任肆杯的鼻翼急促地翕动着,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上。轻微的眩晕过后,他咬住舌尖,再一次将匕首探进伤口。匕尖与神经触碰时,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几乎令任肆杯晕厥。他紧咬舌尖,又将匕首往里探入半寸,再向外一舀。

  “铛”的一声,暗器掉在地上,匕首从他手间滑落。

  他趴在木桌上,脑袋埋在臂弯间,虚弱地说:“我衣兜里……有瓶药……你倒点儿在……我伤口上……”

  长庚连忙跑过来,跪在地上,在任肆杯的衣服间翻找起来。他先找到的是自己留在咀英阁的金爵。他恍然,原来这就是对方说的要还给他的东西。但现在不是问这金爵之事的时候。他又拨了几下衣服,翻出药瓶,双手颤抖地拔开瓶塞,将粉末倒在自己的手帕上,一时倒多了,掉了不少在地上。

  尽管将手帕贴上对方伤口的时候,长庚的力度很轻,但任肆杯的背部肌肉仍然筋挛了一下,像道闪电在游走。

  深色的血渐渐浸透了手帕,濡湿长庚的手心。任肆杯的脊背上满是汗滴,在烛光下泛着光,长庚用衣袖帮他擦掉。

  “你叫什么名字?”任肆杯低声问。

  “……长庚。”

  过了很久,长庚都没有听到任肆杯的回答。他将手指探向对方鼻前,感受到的气息十分微弱。

  “你千万别死……”长庚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是神仙啊!”

  “别吵……”任肆杯将脸换了个方向,“让我睡会儿……”

  “别睡!”长庚轻拍他的脸颊,“睡着了你会死的!”

  任肆杯没有说话。长庚注视着他在烛光下的侧脸。也许是因为他闭上了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眸,长庚这才注意到他乌青的眼圈所透出的疲惫。

  长庚慢慢松开手,丝帕黏在任肆杯的伤口上。他回想起御医给自己治疗鞭伤的经历,便从衣柜中取出一块洁净的白绸布衣裳,用剪刀裁成布条,在任肆杯腰间缠了几圈,裹住他背后的伤口。

  做完这些后,他给对方披了件中衣,又添了盆新炭。他不敢睡着,便借烛光看书,但一点都看不进去。

  任肆杯不时发出急促的喘息,似乎在做噩梦,额头满是汗滴。长庚只好用手帕帮他擦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希望这个人明天早上可以睁开眼睛,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离开茅屋时,月光尚未从云层中浮出,而师哥的房间已空了。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任肆杯听不见其他声响。他提着灯笼,沿古步道上山。

  灯笼只能打亮他脚前一尺见方的区域。他抬起头,想从上方的山林中辨出一点行走的豆光,但什么都没有看见。

  古步道循山地走势而建,不免一番上下跌宕。陡峭时,他得侧身而行,同时扶住一旁泥土里裸露的树根。他默念心经,尽管额头冒出微汗,但呼吸依旧平稳。

  爬上山头后,他停了下来,向身后望去。靛青苍穹下,薄雾环绕林间。古树的树冠犹如巨大的蕈类,遍布山谷。

  黎明的微光令前路依稀可辨。任肆杯熄灭灯笼。一清门,二清门,三清门。他连续攀上三座山丘,穿过三座山门后,路遽然上升,青峦宫的飞檐在雾中隐现。

  他正与日出赛跑。隐机山已经苏醒,晨风拂过林间,谱出松涛的古曲。翠鸟啭啼,与之应和。偶尔,浓密的树梢会猛地攒动,那是猿猴在其中嬉戏。这些声响是踏青之人的良伴,在任肆杯听来却是催促他赶路的鞭声。他运足真气,在步道上奔掠起来。

  天愈发明亮,云雾在林间翻涌。天边露出一道火烧痕迹,鎏金之光在其中酝酿。云层几乎遮不住它的勃发。

  以青砖铺就的古步道渐成一串残垣,勉强指引方向。眼见青峦宫在望,任肆杯停止念诀,转而用纯粹的体力,向山顶跑去。他绕过青峦宫入口处生满铜绿的古鼎,快步奔上石阶。

  正殿前站有二人。一人身材矮小,另一人身材高大,恭谨地站在前者身后。二人皆穿宽松武服。晨风吹过,卷起他们外褂的袍角。

  任肆杯单膝跪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嗓间像有炭在烧。他吞下一口唾沫,气息不匀地说:“弟子任肆杯,给师傅问安。”

  石羚子哑哑道:“转身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任肆杯回过头,一时被朝阳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云层已染铂金之色。雾海将日光分解成朦胧的颗粒,悬浮于山林间。

  “在这儿跪半个时辰,再去紫虚殿找我。”石羚子拂袖而去。

  任肆杯低头称是。

  紊乱的气息冲击着他的胸腔,令他眼前一阵阵地发昏。他抬起头,见师哥正盯着自己。

  萧坚双手负于身后,眼中有冷意。

  “师哥……”任肆杯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坚蹙眉道:“今日出关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然还晚到。我想不通师傅怎么只罚你跪半个时辰。罢了,今日之后,你我便各奔东西,你此后如何行事,也与我无干。”

  “师哥,你要去哪里?”

  “塞外。”

  “塞外?”任肆杯愕然,“为何——”

  “师傅交予我之事,你不要探听。我只希望你三年后,于武学上能有所精进。不然,我会帮师傅将你逐出此山。”

  “师哥,这出山的日子,还是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头了罢。”

  萧坚摇了摇头。“我不会让雪泥鸿爪断在我们手里。话已放出,我自会践守。”

  “师哥!”

  任肆杯惊起。被褥从他身上滑落,他背后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又躺了回去。

  窗外日光明亮,落进这处陌生的房间。任肆杯盯着床顶的帐幔,慢慢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与刀客的过招,让他终于有了危机感。师哥说得对,自己不能再这样悠然下去。不然,等下次再碰到那人,只怕不止是中一枚暗镖这么简单。

  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任肆杯向门口望去。

  进屋的是长庚。他用肩顶开门,双手提一份沉重的食盒。见任肆杯已醒,他原本忧虑的神色立刻化作欣喜。

  “太好了,你醒了,我给你带了早膳来。”长庚将食盒放在木几上。那食盒足有三屉之多。

  他将食物一一从中取出,“今早没有人来过吧?”

  “我刚醒,你是我见着的第一个人。”任肆杯沙哑地说。

  “你的伤口还疼吗?”长庚问。

  “疼。”任肆杯说。

  “正好,食物还热着。等你吃完,我就帮你换药。”

  “这么多饭,都够三个人吃了。”

  长庚一脸局促,道:“我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子每样都备了些。”

  “我吃流食就好。”

  长庚递来一份食盅,任肆杯接过,用木勺将食物送进嘴里。其实他没有食欲,但是不想拂了这少年的心意,只好强迫自己囫囵吞下。粥的温度刚好,不甜不淡。

  长庚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漆木盒子。“这里头是我从御医那里要来的七厘散,你拿去用吧。”

  这药膏原本是御医给长庚让他治疗鞭伤的,但是长庚舍不得用。他觉得任肆杯更需要它。

  任肆杯道:“七厘散是治淤血外伤的,我中的是毒镖,要用特别的解药。这药你留着吧,心意我领了。”

  长庚收回木盒。“那你的伤该怎么办?我去哪里可以帮你找到解药?”

  任肆杯将盅放在一旁的方桌上。“你不用担心我。我今夜就出宫去看大夫。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你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任肆杯,替人办事,在宫里搜集情报。昨晚藏在宗祠,也不是巧合。只是我的事情,你切不可告诉别人。”

  长庚缓慢地点点头。原来这人是个飞贼。“你为什么会藏在那里?我以为你一直都住在书阁。”

  “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去宗祠。那里少有人去,是密谈的上佳地点。”

  “可邢少师却——”

  “他是个变数。那两人也没料到你会在那里。长庚,听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晚之事,也不要再去宗祠,那里或许有他们的眼线,要是你被认出来就糟了。”

  长庚低声道:“可我的靴子落在了那里,该怎么办?”

  任肆杯一惊。昨晚负伤过重,他还没有发现这点,但现在才意识到。宫中之人进宗祠的灵堂殿时,需脱靴以示无垢净心与尊奉祖先之意。可此时回去取,为时已晚,那刀客肯定已经发现了遗失的靴子。

  他喉咙一阵发紧。这事越来越棘手,如今又牵扯到了无关之人。若那人要追来杀人灭口,该怎么办?

  他叹气,道:“你不要回去取,若有人问起靴子的事,你就说因为破了洞,把它丢了。”

  长庚像犯了错似的,不敢说话。他隐约觉得这会招来很大的麻烦。

  任肆杯道:“你知道昨天晚上追杀我们的人是谁吗?”

  “是个双眼全盲的人。”与刀客对视的那一眼仍让长庚心有余悸。

  “那是眼翳。有人常年寻找天生患有眼疾的孩童,严加训练后,便能养出闻声而动的刺客。这种刺客因为看不见敌人的武器,所以不会产生畏惧,仅凭声响,便可与敌人缠斗。我们昨天碰到的正是其中之一。”

  “可这么危险的人,为什么会在宫里?”

  任肆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许宫中有人在暗中帮助。”

  长庚沉默不语。有谁会在宫里养这么危险的一匹狼呢?

  “还有那道士所提的‘盅’,也不知是什么诡招。这些天,你不要四处走动。就算那刀客发现了你落下的靴子,一时也应该找不到你。我得出宫一趟,回来后,再告诉你该怎么办。”

  “那你会不会也被他们追杀?”

  任肆杯嘴角一挑,甚是自信地说:“若要追我,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追上。我师傅和我师哥。”

  长庚想起昨夜任肆杯带自己逃跑时,刮过他耳旁的风声之大,就像骑在当卢背上疾驰一样。尽管如此,他仍语带担忧道:“万事小心。”

  任肆杯从床上起身,准备穿衣离开,见自己腰间裹伤的布条被绑得歪七扭八,心里觉得好笑。

  “忘说了,你送给我的蟹黄包子很好吃,酒也很好喝,”任肆杯将挂在一旁的里衣穿上,“金爵拿来还你了。这东西很贵重,你赶快还给尚食监吧,别让他们察觉到有东西丢了。”

  长庚久久不语。任肆杯正觉得奇怪,抬头望去,却见少年一脸凝重,似乎有些不舍。

  “怎么了?”任肆杯说,“你看上去跟诀别故友似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长庚犹豫片刻,道:“你喜欢吃豆沙菊花酥吗?”

  任肆杯一头雾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下次回来时,我给你带这个,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

  任肆杯听见这话,再一看摆满整张木几的食碟,就都明白了。

  “你把我当神灵了不成?给我供这么多东西,就是释伽牟尼也吃不消啊。”

  他把外褂穿上,衣裳仍有血迹,可现在也只能将就了。他弯腰穿好靴子,不出意外地牵扯到伤口,只好驼着背坐在床边。等痛楚淡去后,他对长庚招招手。长庚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任肆杯看着他,这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在日光下是靛蓝色的。

  “你今年多大了?”任肆杯问。

  “虚岁十八。”

  任肆杯咧嘴笑道:“还虚岁,你就是十七岁嘛,为什么非要自己老一岁?我倒巴不得我现在还十七岁呢。”

  “那你多大了?”

  任肆杯算了一下。“二十……二十一了。”

  “那我叫你任大哥。”

  “随便你怎么叫。”任肆杯撑住床榻站了起来,以减少腰部的用力。长庚要来扶他,被任肆杯挥开了。任肆杯试着走了两步,伤口没有他想的严重,只是有麻痹感传来,这是毒发的先兆。再拖下去,麻痹的区域会越来越大,直到影响行动。

  他拉开屋门,从未觉得日光如此新鲜过。长庚在他身后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出一周,”任肆杯舒展起身体。在那软床上躺了一晚,他觉得四肢都没有力量了。他回过头,见长庚站在门口,便道:“我走了,下次见面时别忘记带豆沙菊花酥。”

  不等长庚说话,任肆杯已攀上院中的枣树,犹如一只猿猴,从树梢跃上屋檐,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