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破围>第十三章

四周的杀气骤然加重,随即无声无息地消失。只听见一声朗笑,自黑暗中快步走出一人,边走边道:“贤弟别来无恙?真是想杀愚兄了!自别贤弟,倏忽数载。追忆昔年相聚,我兄弟竟夜抵足长谈,包胥多蒙教诲,至今不忘。今夜欣见故人神勇,谈笑间尽斩强敌,不胜叹羡,深慰渴怀。”

伍子胥闻言虎目含泪,抢上前去深施一礼。原来此人并非旁人,正是他结义的长兄申包胥。那申包胥见此情形急忙紧赶两步伸手相搀。

伍子胥连番苦战之下体力透支得厉害,只因未脱险境才强自振作精神,此刻乍见义兄心神激荡,再也坚持不住,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金星乱闪,身躯摇摇欲坠。可就在他神智模糊之际,只觉得一股极浑厚的纯阳内力自双臂脉络透入体内,一瞬间走遍全身各处大小穴脉,使他暖洋洋如沐春风,浑身有说不出的舒服。此时他体内借那门秘功所激发的内力已经消退殆尽,申包胥此举无异雪中送炭,令他逃过了内火焚心的大劫。两个人僵立不动有如两尊石像,转眼间头顶笼罩了一层氤氲白汽。

沈尹戍仰卧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委实出乎意料。同行二十几日,竟全然不知申包胥与伍员还有这一层关系。他实在不愿相信以伍员的机敏竟会想不到这当中的蹊跷。他又看了看伍员的脸,神色间分明还带着知交重逢的喜悦,不由得大生怜悯之意。

金甲雕戈,记当日、辕门初立。磨盾鼻、一挥千纸,龙蛇犹湿。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1)

沈尹戍的目光又落向了伍员的双鬓,落上了那鬓边的苍苍白发。一连串亲人的惨死已经使这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濒临崩溃的边缘,等到这义兄出现,他的精神像是突然垮掉了,肢体和头脑完全停止了运转,就像一个行将溺死之人,把这有着太多疑问的友谊当作了手中可以信赖的稻草。

这一刻沈尹戍深深感受到伍员内心的软弱,他心急如焚复又悲愤填膺,忍不住想要大喊:“伍子胥!还不醒醒?你那义兄如果真当你是兄弟,又怎会眼看你浴血苦战而袖手旁观?这天大的破绽你会看不出?还是你已经软弱得甘愿用自欺来麻醉自己???”可是他深心之中却仍有一丝幻想,只盼着这些都是自己多疑,只盼着老天能发些慈悲,别再给伍员以致命的一击。

申包胥头上的白汽渐敛,旋即收回双掌。他长吁口气睁开双眼,仔细打量面前这久别重逢的义弟。只见伍员仍在全神运功,头顶白汽腾腾,脸色略见好转,右颊之上一条伤口由下颌直贯耳际,皮肉外翻露出白惨惨的颌骨,状极恐怖,且距离颈下血管只有半分,令人一见之下心惊肉跳,可以想见当时间不容发,真是死里逃生。

他面上神色复杂,一闪而没,眼前浮现出楚平王那张气急败坏的脸,耳边回想起那野兽一般的咆哮:“此次不论死活,一定要将那伍员带回来见我,如果失败,你们就提头回来复命吧!”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中一阵厌恶。转念间又想起昔年兄弟俩指点江山,畅论天下大势的情形,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要说平生所见就属这位义弟能令他折服,当真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他一向引以为傲。

想到这里,他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玉瓶,在伍员耳边柔声说道:“子胥莫动,愚兄这秘制伤药功能化血生肌,极为灵验,绝不会留下半分疤痕。”说完他拔出瓶塞,一手轻轻捏拢外翻的创口,另一手不断扣动玉瓶,将药粉均匀地洒在创口中。这伤药果然灵效如神,随着他药粉到处伤口迅速合拢,里面的凝血也被溶化,自创口中流了出来。等到他去处理伍员右肩和后背的伤口时,后者的脸上已经基本恢复旧观,,只留下一条五寸来长的淡淡红线,略微还有些肿胀。

堪堪将伍员的伤口处理完毕,申包胥转过身,向火把处伸臂一指。随即听见咔咔两声,一条大汉奔了过来,将一个百宝囊和两段竹枝交到他手上,身手极是矫健。申包胥微一点头,那汉子刷地向他行了个礼,又转身向正闭目运功的伍员敬了个军礼,目光中满是仰慕和钦敬。申包胥心有所感,皱起眉头清咳一声,那汉子连忙转身返回到火把后面。

伍子胥功行圆满,一低头就看见正为自己接续腕骨的义兄,心中一阵激动,叫道:“大哥!”申包胥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子胥现下感觉如何?”伍员面有愧色道:“幸赖大哥襄助,伤势已无大碍,现已恢复三成功力,无需抬我走了。”

申包胥面现赞许之色,由衷道:“子胥今夜一战势将震惊江湖,只怕今后再无人敢挑你单打独斗了。不知今后如何打算?”

伍子胥闻言一阵沉默,眼中又燃起熊熊怒火,切齿道:“那老贼欠下我满门血债,此仇不共戴天!吾将奔往他国,借兵伐楚,生嚼平王之肉,车裂费无极之尸,方泄心头之恨!”

申包胥一听面有难色,委婉相劝道:“平王虽无道,然其毕竟为君,贤弟累世食其禄,君臣之分早定,奈何以臣而仇君?”

伍子胥怒火中烧,忍不住驳道:“当年夏桀商纣何尝不是见诛于臣?平王父纳子媳,离弃嫡嗣,偏信谗佞,屠戮忠良,似此无道昏君,比之桀纣如何?我伍家累世有大功于楚,岂尸位素食之辈?虽食君禄又何所亏欠于君?吾请兵入郢,乃为楚国扫荡污秽耳!若不能灭楚,伍员誓不立于天地之间!”

申包胥怫然不快,却不愿因此伤了兄弟和气,陪笑道:“贤弟息怒!你我兄弟同殿称臣,生为楚人,死为楚鬼,焉有请外兵反灭母邦之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令尊令兄从容赴难,舍生全节,子胥兴兵灭楚,必大违尊先翁本意,还望贤弟三思。”

伍子胥冷笑着反诘道:“国法?法不加尊,吞舟是漏!如此国法,与伍员何干?吾闻‘虎毒不食子’,那昏王近谗好色,谋害亲子,连亲生骨肉尚不放过,如百姓何?况其行事猥琐,骗吾兄入郢而害之,王先失信于臣,臣尚死节乎?周天子仍在,楚爵何以称尊?”

这番话说得申包胥哑口无言,一点脾气都没有。他自家也觉得平王此举过分,非常同情伍员的遭遇。可是为人臣者须谨守本分,只能腹诽不能明言。于是他换个角度再次好言相劝:“贤弟素怀民间疾苦,怎不知干戈一起,生灵涂炭?贤弟举兵,徒泄一己私愤,又置楚国百姓于何地?”

这话甚是厉害,打动了伍员恻隐之心,登时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他沉吟半晌才开口道:“兵戈凶险,百姓罹难!伍员异日若能兴兵复仇,定会谨记大哥此言,少造杀孽。平心而论,想大哥也知平王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伍员兴兵,未尝不能解我楚民于倒悬。纵观世上百年,各国大小征战不断,又有那一战不是为的一己私欲?可怜天下苍生饱受战乱之苦,惶惶然不可终日。”他黯然许久,才沉痛地说道:“伍员平生夙愿,欲凭胸中所学挥师横扫各国,聚九鼎而归一统,使天下黎庶再不受征战之苦。”

申包胥骤然听闻伍员的宏图大志,登时吃了一惊。虽说各国不乏才智之士,却都为本国国力所限,从未有人发此奇想,他自己更是没有做过这等胸怀天下的大梦。他掩饰不住心头的沉重,仰天长叹了一声,暗道:“可惜如此雄才大略的人物,终不能为楚国所用。”,心中对这位义弟更为敬重,忍不住折节拜道:“贤弟悲天悯人,愚兄言语多有冒犯,还望海涵。如蒙不弃,包胥愿挂印而去,追随骥尾,助贤弟得遂平生之志。只求贤弟能念我身为楚臣谋事而不忠,待天下大定再兴伐楚之师,包胥肝脑涂地,死而不悔!”

伍子胥心中一阵温暖,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他一侧头,伸指勾起鬓边的一束白发向申包胥示意,同时满含歉意说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大哥无需如此,如今伍员家国不再,只身出逃,不会再存此妄想,残生当以复仇为念,须臾不敢或忘!只盼那昏王别死得太早,伍员一旦兵权在手,定会挥师入郢!”

他看了看手中如雪白发,忽然间悲从中来,只觉得前途渺渺,道路多桀,以自己孑然一身力抗强楚举国之兵,这念头似乎有些疯狂。一瞬间他又想起了父兄的音容,还有诀别时月娘眼中那无尽的柔情,那深深的依恋,他又是伤心又是骄傲,忖道:“此仇不报,伍员你枉自为人!纵令身被千秋骂名,也要教那老贼知道匹夫不可轻辱!”这念头激发了他胸中的英雄气概,将心一横,他仰天狂笑了几声,斩钉截铁道:“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年,犹为夭也!今次伍员以一狂妄匹夫,向楚国宣战!泱泱大楚万乘之国,料也难阻我复仇之路。伍员定以满腔热血为后世为人君者立一警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令贵为万乘,虽死难逃!”

申包胥看着他这副傲然睥睨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又爱又怕。他当然不相信以伍员一人之力能搅起什么滔天巨浪使楚国覆灭,顾念手足之情只想放他一马;可是他身领楚王严令,并蒙其信任带出他苦心设计、楚王倚为镇宫秘技的幻灭神箭箭阵,却是志在必得,万万不容有失。可以说现时这兄弟的生死全在他掌握之中,一时间举棋不定。

默然半晌,他知道话已至此再没有回转的余地,却仍然拿不定主意,于是转身自百宝囊中掏出一粒蜡丸,示意伍员张口。伍子胥果然毫不迟疑地张开了嘴,看着义兄捏开腊衣,将一颗红色的药丸弹入他口中,咕噜一声咽了下去,问也不问一句。申包胥这才解释道:“这是愚兄精炼的解毒丹,虽不能对症解你体内剧毒,却可延缓毒性发作。”他见这义弟到此关头仍对他由衷敬重,推心置腹没有半点猜疑,却也是好生感激,可这越发令他不忍下手。心中矛盾,脸上便挂不住劲,他怕伍员看出自己神色不对,连忙转过身去仰望满天闪烁的繁星,出神寻思。

象是从星空得到启示,他并不转身,郑重言道:“吾欲教子报楚,则为不忠,教子不报,又陷子于不孝不义。子勉之!行矣!朋友之谊,吾必不漏泄于人。然子能复楚,吾必能存楚;子能危楚,吾必能安楚。(2)”说完他拔出佩剑在身前一挥,裂帛之声传来,转身将一块衣襟抛向伍员,大喝一声:“布阵!”

火把外围的暗处轰然响应,十八条大汉应声跃出,前进到九丈左右停步,将三人围在当中,身前的竹盾齐身,中有一孔,孔中央的箭簇在火把映照下寒芒吞吐,草坪上顿时笼罩上一层杀气。

伍子胥脑际轰地一声,呆呆看着申包胥的衣襟飘落身前,脸上霎时白得没有半分血色。他抬起头望向申包胥,目光中惊疑不定,好半晌才颤声问道:“大哥这是何意?伍员方受你活命之恩,如若翻悔,不妨立时来取,伍员引颈待戮,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申包胥心头滴血,咬紧牙关板住脸道:“适才救你,为全手足之义,现下擒你,为解国家之患。包胥身为楚人,不敢因私而废公!你我兄弟之情已断,从此之后各为其主,往日恩情一笔勾销!”

伍子胥方寸大乱,胸中激愤难平,只觉得丹田一热,那股暴戾之气凭空膨胀了许多,转眼突破他自身真元的封锁游遍全身,令他暴躁不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双眼血丝陡现,就像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咆哮道:“好!兄弟就用这垂死之躯送你一场功名。来来来,我兄弟久未切磋,让伍员领教恩兄绝艺!”

申包胥淡淡一笑道:“伍员你稍安勿燥,包胥再不肖也不至于乘人之危,此刻你伤重未愈,胜之不武,今夜我决不会与你动手相搏。不过你若想踏上灭楚复仇之路,还要先问过我这幻灭神箭。”

伍子胥气得差点儿吐血,他颤抖着将手指伸向喉咙用力一压舌根,胃内翻涌,张口将适才申包胥所赠的药丸吐了出来,沉痛道:“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伍员谢过申兄教诲。”他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指向仰卧在旁的沈尹戍道:“此人与伍员素昧平生,还望申兄将其移出阵外,以免飞矢无眼误伤无辜。”

申包胥看了看地上的沈尹戍,纵声大笑道:“子胥你忒也狂妄,竟敢如此小觑天下英雄!这箭阵花费我十年心血,自出道以来,已有数十名高手沥血阵前,若还能误伤无辜,又怎配得上神箭之名?”他语锋一转又道:“子胥虽然小看于我,我却丝毫不敢看轻子胥呢。子胥天生睿智复又勇武无双,战阵之上智计层出不穷,令人防不胜防。就以今夜而论,我等本意是紧追不舍,逼你择路而逃,合围你于昭关城下,令你无所遁形。谁知你单人只剑主动现身求战,硬是将这一路人马斩杀大半,这等局面若非亲见任谁也难以相信:别的暂且不论,这些高手单是车轮战就可以将你活活累死,可见如论智计,天下无人能与你争锋!老实说,虽然你此刻内伤未愈,我仍然相信你有办法能脱出此阵,因此,”他面带歉意地向沈尹戍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才要沈兄留在阵中。他虽与子胥素昧平生,却是因子胥而伤,子胥重义之人,定不会不顾其生死吧?如今汪令君已逝,以我官阶最高,”他举起右手对天盟誓道:“只要伍员能正面决战破我箭阵,沈尹戍与此案再无干系,申包胥定向大王力荐,保其仕途一帆风顺!”

伍子胥拿出十足的耐心听完了这段话,忖道:“怎么跟演戏似的?怎么就没说你留下沈尹戍的真正用意?”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申包胥很看重沈尹戍,只要他能活过今夜,前途一定没有问题!他不再答话,转身向草坪上的那张古琴走去,弯腰拾起,爱惜地擦了擦,送回到沈尹戍的身边。

沈尹戍将琴紧紧抱在怀中,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伍员的一举一动,恨不得将全身的力气都加到他身上帮助他脱险,不为自己,为的是这肝胆相照的朋友!他又想起了师妹月娘,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祷告:“月娘,你天上有知,定要保佑你夫婿赢得这最后一战!”

伍子胥又捡起自己的宝剑,只觉得入手沉重,有些力不从心。他不动声色地回到申包胥面前,问道:“以申兄的才智花费十年心血,此阵可想而知!伍员决不敢小觑了神箭的威力,适才单是引弓不发就已领教了这阵势如山的压力,委实非同小可。伍员只有一事不明,这箭阵出道以来,真的从未失过手手吗?”

申包胥面有得色,骄傲地说道:“事实如此,从未失手。你如不信,须臾便知。”

伍子胥哈哈大笑,眉目间意气飞扬,大声道:“倘若如此,一定是从未遇到过高手!”他话音刚落就感到身周杀气加重,这一定是那些射手被激怒,箭在弦上瞄准他的缘故。

申包胥对自己的箭阵极具信心,丝毫不将他的嘲讽放在心上,笑道:“那些箭下亡魂在没动手之前,也都如你这般信心满满。”

伍子胥感到四周的压力越来越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暗道一声虎落平阳,神色渐渐凝重。这沉重的感觉又激起他骄傲的性子,仰天长啸了一声,豪气干云道:“申兄勿忘先前的誓言!伍员纵然身死当场,尸身也一定会倒在那箭阵之外!”

注:

(1)南宋词人刘克庄《满江红》上阙

(2)此段对话大多引自冯梦龙的演义小说《东周列国志》,为情节需要略有增补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