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麒凤志>第11章

  有人找出证据,说林衍是恶徒姬无常心腹党羽柴栾的后人。柴栾是姬无常党羽中最忠诚也最狡诈的一个,他在姬无常死后不久被义士杀死,当时有人看他的妻子有孕在身,不忍一尸两命,就放过了她,此事也曾被热议,后来听人说那女人逃去了赤水一带。林衍虽然一口地道的中州官话,却也被人发现在许多用词上保留着赤水一带人的习惯用法,而且按林衍的年纪推断他出生在麒凤初年前后,也恰好与柴栾的后人一致。另外,林衍的姓名中也大有文章,“柴栾”二字拆开就是“此亦林”,就是林姓,更有人附会“衍”字常被用于遗腹子的名字。越来越多似是而非的理由被找了出来,比如柴栾的容貌俊美,林衍也是美男子,林衍逃过无常的刺杀与柴栾的狡诈一脉相承,又有好事者去赤水一带寻找柴栾遗孀的踪迹,被告知他们母子在大约十几年前搬走了——恰好是麒凤13年前后,无常初现于江湖的时间,柴栾是姬无常的心腹,一切的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串结起来,指向了林衍。

  越来越多的人倒向对他的质疑和唾骂,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他是无常背后真正的操纵者,而与他决裂的那几个无常的杀手,才是代表正义的一方。而林衍依旧什么也没有说过,甚至对这些流言没有露出过任何超出平静的表情。他游离于江湖之外,过着读书经商的日子,有时生意场上说起,林衍也只是一句玩笑带过:“此林衍非彼林衍,此林衍做的光明买卖,绝无狡诈欺瞒。”

  再后来,商人们也禁不起江湖流言,林衍渐渐连生意都少了,只能终日留在林家堡里,偌大的林家堡,层叠的庭院,只有他一人与影为伴,终日作画下棋以自娱,等待着风声退去,可他的沉默丝毫没有改变人们的议论,反倒更添了对他质疑的理由,“砸了林家堡,杀掉林白衣”的口号几乎掀翻了江湖。

  林衍历经险阻,对这些本不在乎,然而他何其幸运,这世上终有一人愿历与他同样的磨难,只为还他一个清白。

  她叫丁吟,是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女子。江湖多少奇女子,有的被称奇、有的被艳羡,只有丁吟,人们对于她,只有满满的敬重。

  丁吟不美,在说书人口中,她小小的身子是一种病态的瘦弱,脸上时有菜色,小小的五官放在这张小小的脸上,显得拥挤而怪异。但说书人也说,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里面透出的是坚韧和智慧。

  麒凤25年,十五岁的丁吟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挎着洗得发白的包裹,在一家棺材铺门口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她千辛万苦找到了“林衍做工的地方”,却没有找到林衍,她红着脸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官话告诉棺材铺老板,她是林衍的未婚妻,娘胎里订下的亲,来找林衍回家成亲的。这话说出来,只惹来一阵哄笑。丁吟知道自己的形貌配不上林衍,咬着嘴唇退到一边,蹲在棺材铺外的角落里等待林衍回来。

  几个黑夜白天过去,丁吟没有等到林衍,却发现了这个棺材铺的异常——有时在深夜她被饥寒唤醒,会看见棺材铺里飘出的人影或是细微的语声。她本不通武艺,却硬是因为每日的侧耳细听练成了出色的耳力,注目那些远去的人影练好了眼力,屏息凝神间调匀了气息,在有一天确切地听到“林衍”两个字之后,她终于验证了自己最坏的猜测:林衍有麻烦,而且是□□烦。

  丁吟想帮林衍,却不知可以做什么,她可以想到的只有一个笨办法:去每一个江湖人出没的角落打听消息。她在酒馆跑过堂,在妓院打过杂,给铁匠铺拉过风箱,给马场轧过马草,她做着寻常女子做不到的事,只为了接触那些看起来有些怪异的江湖人,从他们那里了解林衍所在的这个江湖的一切。

  在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帮到林衍的时候,恰逢林家堡破土而出,林衍声名鹊起,她没有在意自己这一年间所做的一切全都没有用武之地,只顾着去见林衍一面,却被人拦在林家堡三里之外——那时候来林家堡外尽是来提亲的人,不是名门望族也是国色天香,丁吟又丑又穷,被驱逐之余,又惹来一阵哄笑。

  她很快清醒过来,明白了眼下的状况,她没有再像当年一样红着脸说自己是林衍的未婚妻,只道声“唐突”,就转身离开,几天之后,她在林家堡外远远看了一眼白衣公子出门的车驾,就头也不回地回了故乡。

  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丁吟在故乡听到林衍被江湖人质疑唾骂的消息,又一次来到了林家堡前。她离开时林家堡门外聚满了人,现在依然如此,不同的是提亲的人群变成了辱骂的队伍。丁吟在门外等了几天,绕着林家堡跑了几圈,在她几乎决定冒险闯一闯林家堡的奇门阵法时,林家堡的大门终于打开,林衍的木甲车驾驶了出来。

  ***

  于远离众处,吟将那车儿拦了,衍见了她,略略吃惊:“吟儿?你怎的来了?”

  “你而今这景况,我怎的不来?”吟嚼了泪花儿,攥着拳急急说:“这些人这般对你,你怎也不知回故乡去?”

  “归乡么,归路焉在?”衍寂寂笑了:“心里头许多条路,怕没有哪一条是回乡去的。”

  吟仍有话要说,却教衍抢了先:“我是不祥的人,你须得离我远些,有些事儿……是我负了你,切莫再为我淌这浑水,这便回乡去罢。”

  衍驾车走了,吟却如何肯回,眼中泪珠毕竟坠了下来,她追前了些,抬高了调儿:“怎样能将你一个在这儿,我须得留下帮你啊!”

  衍不曾停下,吟止了步,喃喃续说:“我真真可以帮到你的啊。”

  ——《红袖谱·丁吟传》

  ***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帮忙,就给林衍和她自己带来了□□烦。她在马车前的一番话落到了林家堡门前那些人的耳朵里,他们从丁吟确凿的赤水口音和与林衍说的那些“回乡”的话,愈加断定林衍就是姬无常心腹柴栾的后人,丁吟还没有来得及离开林家堡,就被人团团围住,拷问她关于林衍过去的一切。

  、三、春笋(4)

  丁吟知道关于林衍身世的种种说法,她知道林衍的母亲和他年幼时的一些事,却不能确定林衍是不是当真是那个名叫柴栾的恶人的孩子,她只知道林衍是很好的人,是她想要保护的人,所以她选择什么也不说,无论那些人对她怎样威逼利诱,甚至折磨□□,她都咬紧嘴唇不发出一点声响,绷紧面容也坚持不给予对方任何提示的表情。这是被广泛认为让江湖蒙羞的一次恶行,最后了结的方式是反对者中以冷香夫人为首的几个人站出来救下丁吟。

  冷香夫人以刚烈著称,向来见不得半点不平事,只是少了些睿智洞察。说林衍是恶人时,她轻易被煽动,最先冲出来讨伐,现在见有人欺负弱女子,她看不过眼,斥了一句“羞于与尔等为伍”,拖着丁吟离开了林家堡。

  刚刚离开人群,丁吟就向冷香夫人下拜,求她为林衍说情,冷香虽然耿直,却并不容易心软,她没有答应帮林衍说话,只不停追问林衍的身世。

  为了报答冷香夫人相救的恩情,丁吟只好实话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确实见过他的母亲,但她过世的时候我还很小,记不清,即使记得清,我也不能告诉你她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父辈都已经入土,前尘早已落定,又何必再兴波澜?”

  冷香夫人拂袖而走。她并没有替林衍说话,但在她指责林家堡前所谓江湖义士的恶行时,事情已经渐渐开始向另一方向转变。

  此事之后,丁吟开始了她帮助林衍的行动。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个一个地拉拢在这件事中的中立派,再一个一个消除反对者,对于仁义心软的,她叩头乞求,动之以情理;对于不喜分辩善恶是非,却极重信义,秉性耿直的,她投其所好,换他们仗义相助;对于个别古怪异士,她也学会设法与他们交换条件。总之,她做了许多事吃了许多苦,后人评价说,林衍是历世间之险,丁吟是克世间之难,单从这一点说,她丝毫不逊于林衍。她从最初打动一个两个人,到后来天下渐渐为她动容,这件事情竟然被她用这种最笨的办法缓解了下来。

  但反对者依然有着牢不可破的根基——四极仙山的仙长门依然坚持着他们一成不变的观点,他们德高望重,让人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想与四极仙山相抗,丁吟终于决定寻求道气门的支持。最初丁吟就在道气门门外踌躇过,但想到道气门的地位和沈栖的为人,又不敢贸然前去,怕给道气门添麻烦,也怕一旦不成就再无退路,直到现在她才终于觉得,是时候走这最后一步了。

  沈栖对林衍的事早已听说,但他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一方面因为他没有得到关于真相的确凿证据,另一方面因为他明白道气门在江湖道义上隐然领袖的地位,他不想自己不负责任的倾向影响整个江湖,他认为时间可以给这个问题答案。

  而丁吟的一番话使他无法继续等待时间的裁夺。丁吟这一路求告的成功,除了诚心之外,也因为她擅于抓住每个人的性情,拿话戳住每个人的要害,对待沈栖她也是一样。她跪在道气门堂上,对着沈栖及数位高阶弟子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

  “都说他与姬无常有些牵扯,好似昔年姬无常于九宫外叩头,而今也有人代他四处里下拜。可大伙儿试想一想,昔年那一个便是不入九宫,又哪儿没有活路了?他拜,拜的是个功名。而今的一个已真真没有活路了,却不曾言语什么,还寻着从别处活着的法子,怎会与那人一般是个恶人?

  “而今含冤的人非是昔年的恶人,而今叩首的人也不会是昔年求不得就要滥杀的人,盼只盼而今的道气门非如昔年的九宫一般,淡淡漠漠不曾理会个。

  “掌门莫说推辞道气门非是九宫,非似九宫独断,也似九宫威名,天下的人以道气门为瞻,若是一味躲在后面,恐也不是个道理。”

  ——《红袖谱·丁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