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燕乐寒枝>第169章 出嗣

  世民虽然拂袖而去,但韦贵妃的话的确说进了世民心里。他的儿子们大多已经长成,只有李明年幼,最适合过继他人。盈盈现在的位分只是末等九嫔之一,也谈不到什么高贵。而且,既然此事事关元吉,盈盈之前毕竟曾为元吉之妾,若是以盈盈之子过继,想必更能安地下之人。

  他想到盈盈多年与自己感情,实在也是心有不忍,更不知该如何启齿此事,心想若还有其它好的人选,也可以另作他图。

  第二日,世民便再一次和几个大臣们商议此事。

  其实那一日,无忌本想直说让李明过继,但怕世民不愿,给当众拂了倒不好。

  玄龄也对此事了然于胸。他想到盈盈旧日美惠和如今处境,不忍提及。

  魏征素来不喜星象之言,觉得危言耸听,过继不过继的他并没有意见,但也不会主动开口提供人选。他也一早猜到了世民心思,心中也是不忍。本来之前承乾的事,他便很替盈盈感到委屈了。

  世民心里的确纠结,不是万不得已,他也不愿伤害盈盈,于是选出几个宗室子侄,与众人讨论。玄龄等三人皆不说话,世民便问道,“继子之事,你们是如何考虑的。”

  三人面面相觑,都等着对方先说。无忌毕竟是国舅,地位不同,直言道,“陛下所选的宗室子侄怕是不妥。”

  “哦?”

  “贞观年间,陛下分封臣下,一向都是论才论德,而不论血缘亲疏,所以给亲王宗室的爵位官职有时候都不及功高的臣属。一众亲王本就有些许微词,今若再以其子侄过继他人,恐怕亲王们心中会有不满。再者说,此事说到底为陛下私事,又涉及玄武门之变,若选他人之子,一方面诚意不足,恐没有效果,另外于纲常处也有不妥。”

  世民听了,的确是这么回事。便继续问道,“国舅言之有理,那此事……”

  无忌看众人都是心知肚明,却还在那一言不发,装模做样,明摆着就是只等着自己开口,索性就直接说了,“臣以为,充媛之子李明较为妥当。”

  玄龄看世民脸色的变化,知道无忌说出了陛下心中所想,虽然有些残忍,但合了圣心。

  世民便知是这样的结果,他还想为盈盈争取一下,“可是,朕不忍心,充媛毕竟只这一子,且在朕身边多年,你们最清楚不过。”

  无忌接着说,“臣当然知道,可是此事,既然要做,怕只这一法比较妥当,充媛深明大义,又对陛下情深意重,想来还是会接受的。”

  玄龄眼见如此,心中不忍,但也不知从何处为盈盈说话了,除非开口劝陛下放弃继子一事。他默不作声,只能心里为盈盈难过。魏征也没说话,默许便是同意了。

  萧瑀说道,“若充媛之子出嗣,做齐王亲生,也的确入情入理。陛下赏赐在华阴县的玉华宫所听闻之事,便不会再有传言了。”

  此话确实说道了世民心里,让他主意定了下来。但他仍然需要大臣们再多给自己增加些信心,填上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背着手,在殿中踱步,来来回回,感叹道“朕实在是不忍心啊,朕再想想”。

  深夜,世民来到了盈盈宫中,他准备告诉她他的打算。他许久没有踏入安仁殿了。明儿已经在里屋睡得香甜。盈盈独自一人在殿中撩拨着琵琶。他细细一听,便是《燕歌行》中的一段: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这曲调愁肠百转,忧思无限,在这天阶凉夜,细碎磨人的秋夜与秋声里。世民站在廊下静静地听着。他很久没有听到这只为一人弹起的琵琶,也是只为一人所写的谱曲。他的思绪也难得这么安静,跟着这有些哀怨的声音回到了他和盈盈年少相逢的时候。

  不过,他宁愿这记忆是模糊的,记忆越模糊,他就能越狠心。但事与愿违的是,他清晰的想到了他和盈盈在晋阳府里听曲的夜晚,当他听到“忧来思君不敢忘”一句的时候,眼眶湿润了。

  他怎么舍得一再伤害这样善良的女人呢,世民突然被一阵不忍和自责淹没了。

  难道他还能不懂盈盈对他的心意吗。他懂得。

  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他怎能不知道盈盈对他那纯净、无私而深厚的爱呢。也不知怎么的,他如今倒是对自己没了把握,他需要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的爱。

  他给她封号,赏赐,让她生了儿子,也让她受过,禁闭,如今更要让她难过。但是,他也想念她,需要她,甚至是仍然需要当年那个充满力量的,能让自己拥在怀里而不松手的女人。

  他想到那一日李菁说过的话,盈盈不会伤害她,但却可以接受他肆意的伤害,因为所有的伤害都能到她为止。这难道不是他身边最稀少,最难得的吗。

  世民想着,她终归会因为儿子,而和她们一样。争宠,名利,利用自己……若是剥夺了她的儿子,她会不会远离这些纷争,成为那个只为自己,或者是那个自己想让她成为的人呢。

  世间有孤臣,那么有没有一种孤妾呢,孑然一身,只是永永远远的陪伴在自己身边……想到此处,一阵风凉,他咳了一声,心中仿佛落下一块坚硬的石头,能砸出不小的波涛。

  盈盈放下琵琶,便出门来,看到世民来了。便向世民屈身,“陛下怎么来了。秋夜天凉,陛下怎么站在廊下?”

  世民与她一同走进殿中,“你以前从不这样问,看来是朕最近来的太少了。”

  “陛下政务繁忙,还能来看望臣妾,臣妾不胜感激。”

  “以前你从来不说这样客气的话。”

  盈盈笑道,“陛下请”,说着便为他端上茶来,在一旁垂手侍立。

  “朕听你弹曲,曲中有怨,是再怨朕么?”

  “陛下这事从何说起,臣妾没有”“这曲中如泣如诉。朕听得出来”

  “陛下,臣妾只是弹了《燕歌行》古曲,并没有新添些什么。”

  “若深夜宫中女子都在此弹奏怨曲,朕的后宫岂不是夜夜怨声载道。”

  盈盈听了一惊,发觉了世民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以前两人说话,世民从没有这样牵强执意的的时候。但又不好发文,便只能笑着告罪一声,“臣妾疏忽,日后再不敢夜弹此曲了,还请陛下恕罪。”

  世民不答,过了半响,便说道,“丽婉近日通过内侍省给朕上表,说元吉之长女已到嫁龄。你说说看,朕当如何处置此事。”

  盈盈一听,凡是世民提及有关元吉的事,气氛一下子尴尬了起来,便忐忑的说道,“那陛下心中如何想呢”

  “朕现在问你,你说说看。”

  盈盈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头,只能试探着说,“陛下宽仁,想来也不会亏待了她。”

  “朕已下旨,封元吉之女为归仁县主,令在朝中择门当户对之人聘嫁,勿要人因昔日元吉之罪而苛待了她,你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臣妾也替归仁县主谢陛下恩典。”

  “你倒是很为元吉的家事着想啊。”

  “陛下……”盈盈唤了一声,满脸疑惑。世民的话宛如一个一个的圈套,他似乎想让盈盈更多的违逆自己,不停的提醒她元吉之事,好让自己心里对她多些厌烦,再用处罪的心态告诉他自己想要过继李明的决定。不然,在温情脉脉、深思怀恋之中,他该如何启齿呢。

  世民脸色清淡,威严镇静。盈盈发现了世民似乎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她很乖觉的小声询问,“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世民见状,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开口说道,“朕今日来,是有件事要说与你。”

  “请陛下吩咐。”

  “前些日子病着,因为夜梦元吉,恶鬼缠身。又有彗星在天上闪现,袁天罡翻阅天文历法,天意是主子嗣。太史局所奏的破解之法是为元吉继嗣。本想过继一名宗亲子侄便算了,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以亲生儿子嗣出为妙。所以,朕想同你商量,让明儿过继给元吉,你意下如何?”

  盈盈听了,大惊失色,这恐怕才是世民今日的来意,她失声道,“陛下……陛下为什么要做出如此决定,明儿是臣妾与陛下唯一的儿子,陛下怎么舍得将他过继给元吉。”

  “朕当然知道……原来也是舍不得,只是朕与群臣反复商议,天文、立法、星象、体礼、人情通通都看过一遍,都是明儿再合适不过,朕也是无法。”

  盈盈伤心不已,她跪在世民脚边,手扶在世民的膝上,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陛下,这如何能信得,元吉都已过世多年了,此事又如何能安他地下之魂魄。还请陛下三思啊……”

  “朕多日惊梦,又为此大病一场,你不是不知,如今此法可试,朕也不能完全不信天数之言。”

  “陛下那为何……要是明儿。”

  “皇子们都已长成,都已封爵封地,朕的儿子中只有明儿年幼,再说……你是……你毕竟曾经与元吉有过名分,你当年不也曾经怨朕诛杀承度的吗?”

  盈盈听了,她完全想不到世民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陛下……当年臣妾忍辱而入齐王府,几年之中受尽折磨,日日思念的只有陛下,时时只想为陛下之谋而拼尽性命。当年臣妾的确曾经疼惜承度,但也只是那片刻之间的不忍。但就算如此,臣妾仍然心中愧疚,觉得愧对陛下,这才含泪离开隐居数日而献破阵之舞。如今臣妾对此事不敢再有辩白,只想表明心迹。”

  世民听到盈盈的陈情,句句入理,也是心痛,但又不愿收回成命。

  “盈盈,朕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朕也舍不得明儿。但朕以为你总能明白朕的难处,事事为朕着想。朕前些日子身体虚乏,一直未曾痊愈,若此事能让朕心中好些,你难道也不愿意吗。”

  “陛下……臣妾于这深宫之中,幸好有明儿在身边,才可度日。母子之情血浓于水,也是陛下的骨肉之亲。陛下为什么要连臣妾唯一的孩子都要夺去……”

  盈盈这句陈词,世民倒有些不愿意听了,也恰好合了世民进殿之前的心中所想,“难道,你有了孩子才得以度日吗,难道你在宫中的职责不是侍奉朕吗?难道,侍奉朕,你就不能得到安慰,就那么痛苦吗?”

  “陛下……你……”盈盈被世民这番话惊呆了,她知道自己再也无从辩驳。自己心疼儿子,但殊不知儿子也只是来源于陛下的恩典。至于他能不能来到这个世界,属不属于她,也都是陛下说了算……

  “盈盈,朕以为你跟朕心意相通,最是懂得朕,明白朕,未想到你如此不情愿,是想违拗朕的旨意么。”

  盈盈听到此处,明白圣心已决,更多的辩白也只会让世民不悦,再增添两人的嫌隙了。她能明白世民的心结。玄武门之变,影响他多年,最近又是噩梦,又是彗星,又是亲眼见史书的记载,又在民间听到了纳齐王府孺人的传言,他怎能不深深介怀呢。而自己,是他身边唯一与齐王有过关联的人,怎能逃得过去呢。恐怕这也是没法改变的事实了。

  可是要她怎样才能不心疼自己唯一的孩子。他那么小,那么可爱而单纯,带给自己无尽的温暖与爱意……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泪水止不住的流下,她带着哭声,俯身叩拜,幽幽说道,“臣妾不敢违拗陛下,若此事能换得陛下龙体安康,心意顺遂,臣妾遵旨就是。”

  世民听到她如此说,又不敢肆意地放纵情绪,只能隐隐流泪,心中那种不忍的感觉已经要爆发出来,恨不得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安抚,道歉,收回旨意……但没有,表面上还是一副平静而严肃的样子。

  他起身,不忍再留,说道,“这样朕便放心了。明儿过继之后,朕有时间会多来看你”

  “谢陛下”……世民抬腿离开了,盈盈仍然伏地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