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国舅爷>第80章 京城十二时辰

  夜幕缓缓拉下。

  自洪熙八年春迁都以来,北朝的繁华业已盖过南宫,京城的勾栏瓦肆如今鳞次栉比,三教九流遍布街巷,在秦楼楚馆歌女舞女的调笑声中,一只白鸽振翅飞翔,穿过楼宇飞起的屋角,飞过黑影憧憧的一片小树林,最后落在一处不打眼的二楼小窗前。

  里面一名妙龄少女伸出纤纤素手,将白鸽轻轻捉住,取下脚踝上的精致锁扣,从内倒出卷纸。

  少女在灯下看了信,顺手烧掉,这才提着灯笼转过身来,“禀十三爷,如您所料,姓孙的连夜入宫禀报去了。”

  “小曼,辛苦了,今爷你先去休息,明日换个伙计守着便是。”

  “不辛苦,明日这里会唤春香来守。”说罢少女盈盈一福,提着灯笼退下。

  屋内只剩一灯如豆,家私陈设不过是刚刚可见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梁玄琛面色沉静,眼中波澜不惊。旁边韩允漴低声道:“如今宫禁竟已松懈至此,一个小小的侍卫营亲兵都能随随便便深夜入宫。”

  “傅明晖听说你丢了,必然是着急的,但凡有你的消息,他等不得过夜,便是隔着门递纸条的便宜都不行,必然要孙虎及时复命。这次试探更证明这一点,原本没找到人,第二日复命都是可以的,非要连夜入宫,一来,皇帝怕是真的要不行了,二来,皇帝病危,朝里的公文有内阁处理,宫禁却是傅明晖一个人说了算的。”梁玄琛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白玉紫竹杖上雕刻的花纹,沉吟道:“过两日再试他一试。”

  信鸽在窗棂上咕咕叫着,吃了露台上撒的细碎鸽粮,也不着急飞走。

  韩允漴到底少年心性,对这信鸽好奇地打量起来,“这是顾长风养的?”

  鸽子在窗台上休憩片刻,咕咕叫两声,便又振翅飞走了。

  “是顾长风叫人养的,原是预备……罢了,不说这个。”梁玄琛手里把玩着几个核桃,然后从旁边碟子里又拿出几样瓜子枣子之类的,在桌案上摆好。“我们再把流程演示一遍,看看尚有何处需要改进的。”

  其实这个流程中的每一步,梁玄琛已经向韩允漴和其余几名参与其中的亲近之人推演了无数遍,务必做到万无一失,然而他一再强调,百密一疏,中间必然有错漏和意外,如何防范如何补救,切切要记住。

  梁玄琛虽然目不能视,但是他对于整个皇城的布局却在短短数日内做到烂熟于心,而他讲解之时,韩允漴甚至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仿佛故事一遍一遍地进行着,演义中有无数的版本,比那戏文里唱得还要惊心动魄百倍千倍。

  “孙虎是傅明晖的心腹,只有他身上带着唯一的门符,守城卫士见了门符才会开门。申时宫门落锁,便是自称皇帝,没有门符也不得开启宫门,任意进出皇城。是以开永定门者必是孙虎,待宫中传出消息,你便现身,他会亲自押着你连夜入宫,一旦永定门洞开,事情也就成了一半。我们的人远远跟在后面见机行事,从永定门到瓮城之外是一百三十八步,永定门再次关上之前,孙虎押着你过内门,需得永定门关闭,内门才能开启。这时候,我们的人会用钢条插在永定门户枢内,使其卡住。待永定门的变故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你取出怀中机括掷到地面,药粉和强光闪过,外面这里同时触动机括,两边的人都会暂时失明。慌乱中,你挣脱,吸引众人注意,待孙虎他们来擒你时,我们的人便可趁乱混入瓮城。瓮城内很大,趁着夜色和刚刚的药粉,老陆在内的十二个人足以隐蔽,待安定下来之后,永定门关闭,内门开启,你们过内门,动手。你表明太子身份,说孙虎要挟持你谋反,他之前必不敢说出你是谁,守城卫士也不敢贸然加入混战,只会往回跑去通报。不出意外,孙虎得交待在瓮城里。不管他是不是就地伏诛,万不可恋战,你带着人马入皇城,从永定门到太和门,宫里的人会牵马来接应你,但这个时候御前侍卫随后赶到。老陆再厉害,也未必是傅明晖的对手,何况皇城里布局着三千侍卫营,要御前侍卫来不了,只有一种可能,傅明晖脱不开身,而傅明晖脱不开身只有一种情况。”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韩允漴心下了然,这种情况,就是皇帝刚刚驾崩,新皇年幼,宫里正张罗持服和国丧。

  “你放心,虎毒不食子,如果我们的运气不好,宫内传出的消息有误,或者选的时机不对,其他人的性命且不说,你最多再被他关起来,过阵子再将你送回南宫,不会有性命之忧。他届时若不在了,你的某个弟弟即位,你一定咬死了是孙虎要挟持你,你不过拼死挣扎,这样可免去夜闯宫禁,谋逆造反的罪名。孙虎这些日子到处找你抓你,傅明晖心里清楚得很,你这么说并没有漏洞。只要你父皇交待过,傅明晖不会杀你。他不但不会杀你,还会保你。”

  最糟糕的,也就是他们逃出皇城,退守辽东。

  “如果真的救不了你娘亲,不可恋战,更不要贪图皇位,留下自己这条小命是最最要紧的,知道了吗?”

  韩允漴点点头,想到梁玄琛看不见,又重重地应了一声。

  “你失踪的消息没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而遗诏内容又秘而不宣,我猜多半这个皇位你父皇并不打算传给你了。”

  韩允漴低下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帝后不和?”

  梁玄琛摇头,“再说。”

  韩允漴知道他看不见,便是低着头装出忏悔的样子也无济于事,于是他抬起头来,正对着梁玄琛,“因为我谋杀发妻,不配为人夫,更不配为人君。”

  梁玄琛点点头,“好,既然你知道,既然我是你的长辈,那我也给你几句忠告。你我今后可能再不会相见,他日你无论为人夫为人君,谨记你是因得身而为太子,才可逃过杀人之罪。你父皇不肯传位于你,也自有他的道理。这一点上,我不认为他做错了。只是他对他的发妻,你的母后,我的妹妹,负心薄情,忘恩负义,我不想替阿源讨回什么,我只是不想她跟着陪葬,所以我才站到你这边来,要扶你上位。我希望你当一个好皇帝,像你父皇一样,他当政十五年,励精图治,鞠躬尽瘁,你若做得不好,无辜的便不是一个吴氏小女,而是天下的黎民苍生,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我相信这些道理,詹事府的先生已经给你讲过无数遍。”

  “舅舅教训的是,詹事府的先生虽说过这样的话,可惜我以前不懂事,没有听进去。”

  梁玄琛无力地点点头,“待你继位,记得给吴氏追封,并恩及家人,也算给他们家一个交待。”

  “是。”韩允漴虚心应下。

  “这件事上倘有言官奏本骂你,不可辩驳,他们让你做什么你做便是,你年纪尚幼,太后垂帘听政时在一旁虚心学习,只一点,不可因言杀人。太后要杀人,你也得从旁劝说。”

  韩允漴愣了愣,心道这个三舅舅还挺了解自家亲妹妹的。

  两人又将入宫当夜的细节推演了一番,直至深夜,外面更夫敲了三下,梁玄琛才抹掉了桌面上的核桃瓜子,“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两人各自回房睡下,一夜无话。

  梁玄琛是个细心的,第二日天光未明,他便把韩允漴叫起来,两人乔装打扮成寻常书生,一前一后走出巷子,又另寻了一个住处。

  “我们之前住的宅子,可有不妥当?”韩允漴问。

  “并无不妥。”

  “那……”

  “正是因为觉得一直住着妥妥贴贴的,反而不安心,怕自己放松了警惕。”

  韩允漴点头,见他身前点着白玉紫竹杖,一席布衣走在月影之下,并不像瞎子,反而是自己指路的明灯一般。

  “我们现在去哪里?”

  “不知道。”

  “……”

  梁玄琛笑笑,“天快亮了吧,舅舅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韩允漴奇道:“你熟悉的地方该是南宫,京城你也没长住过吧?”

  “京城我的确没长住过,是以认识的地方不多,但是这一处好地方,却是我可以领着你去的。”

  说罢两人一路往前走,间中梁玄琛偶尔停下来,向韩允漴确认街巷方位。

  “舅舅,一辈子看不见,是什么感觉?”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是看得见的,你知道吗?”

  “听小舅舅说过,不过他似乎也不是很清楚。”

  梁玄琛点点头,“我跟他差了好多岁,我离家万里的时候,他还未成年,是以两个人不算亲厚。不过我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只是有时候两个人相逢相处,也是有缘无份罢了。那时候我二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头,一时间突然遭逢巨变,双目失明,自然是痛苦难当的。整个人仿佛置身在一具棺木内,几近无法呼吸。然而怎么办呢?也不舍得就死了,只能咬牙活下去。窝窝囊囊地活,又不甘心,便要付出比旁人多百倍的艰辛,学习如何立世为人,且要当一个潇潇洒洒,英俊不凡的瞎子。比起心瞎眼不瞎,那眼瞎心不瞎总是更好一点,你说呢?佛陀都要历劫而生,我想我已经历劫过了,虽不能羽化成仙,心中清明也是知足了。”

  “那个弄瞎你的人呢?你报仇了吗?”

  梁玄琛道:“我早就原谅他了。”

  韩允漴心中叹息,忽听得梁玄琛在前面道:“应该是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