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王六十岁寿辰, 自是极其热闹。
赵氏宗亲小辈们皆过府祝寿。
亭台楼阁、 山林石景,皆是来往不断的宾客。
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们,自是不爱在长辈跟前坐着, 给咸阳王贺寿以后,便结伴在园子里玩耍。
他们翘首以盼,似乎在等着谁。
“来了来了!”
瞧见一抹倩丽身影, 便纷纷迎了上去,齐声朝来人请安。
“给姑祖母请安。”
“见过姑祖母。”
来的不是旁人, 正是携礼来给咸阳王贺寿的赵云兮。
少年少女们团团围住她, 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前几日陪她一同采莲蓬的双生姑娘同她很是要好, 双生子中的姐姐琥儿上前来抱着她的手, “姑祖母, 今日同孙儿们玩什么?”
“投壶、斗草,还是咱们又去摘莲蓬, 四爷爷府中也有好大一片莲花池。”
赵云兮这才惊觉,她一个十七岁的人, 整日里在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眼里,同她们没有什么区别,
她清了清嗓子, 一点琥儿的额头,“你们这群小家伙, 自己去玩儿就是了。”
“我如今有正事在身,今日不能同你们一起胡玩儿了。”
她说完就想要脱身离去, 只是不想哀声一片,琥儿哭丧着脸,抱着她的手,“姑祖母, 您要是不同咱们一起玩儿,待会儿若是我们犯了错,就无人能给我们求情了。”
赵云兮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们同玩儿,就是因为怕挨骂?”
“姑祖母~”琥儿继续撒着娇。
赵云兮头一次没有心软,板正着一张脸拒绝,“你们也要收收性子,可别今日忘了做功课,明日挨先生的手板子,谁也帮不了你们。”
琥儿简直不敢相信,前两日才与她抢夺最大那颗莲蓬的姑祖母,两日后就变成了一个板正的大人。
“姑祖母,您变了,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赵云兮抬手一弹琥儿的额头,颇有端正肃和的长辈模样,“行了,我要去见四堂兄,不与你胡闹了。”
“你们自去玩吧。”
她挥一挥衣袖,留下哀叫声一片。
待走过了一重院门,行在廊上时,赵云兮松懈了神色,颇为忿忿不平,“真是的,琥儿他们从前与我玩儿,竟然是因为有我在,就不会挨训。”亏她从前还当他们是玩伴,没想到她只是个挡箭牌。
真是一群没有义气的家伙。
看她以后还会不会在他们闯祸时求情了。
百灵笑道:“殿下就没瞧出来,每回各府小郡主小世子们,总是撺掇着您带他们干平日里不能干的事?”
有个姑祖母的长辈撑腰,这群小家伙才不怕归家后会被爹娘教训了。
赵云兮:“……”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的确如此。
她日后一定要当一个称职的长辈,让这群小家伙每天都只能老实做功课,再不能贪玩。
“”
不多时,终于走到咸阳王府正院——咸阳王的居住所在。
早有咸阳王的长媳在院门外等候,见着她来,便迎上前恭敬行礼道:“见过姑姑。”
赵云兮亲自扶着她站起来,“素娘不必多礼。”
咸阳王长媳已至四十岁,眼角生了细纹,对这十七岁的赵云兮依旧是恭敬有加,退至半步距离陪同赵云兮往院中去,一边道:“原是该去正门外迎您,只是今日宾客众多,媳妇有些抽不开身,还请姑姑见谅。”
赵云兮颇为亲切的圆了这话,“难不成我还能在咸阳王府迷了路?你今日原就忙碌,不必事事都照顾我。”
咸阳王府与陈太傅家离得不远。
她从前常来。
只是这一小年来,倒不常出宫了。
走了十余步,便见廊下又来了一群人,亲热的同她说话,“姑姑,都等着你呢。”
众人簇拥着她走到正房,便见上座的咸阳王夫妇也正笑意浅浅看着她。
“云儿来了。”咸阳王今年六十了,依旧是精神抖擞,看着赵云兮走进来,爽朗一笑。
屋中众人也纷纷起身与赵云兮见礼。
赵云兮落了座,方才让人将寿礼呈上,开口便是,“陛下原是记着您生辰,早早地就备下了寿礼,可惜不凑巧,狩猎之前就让我要亲自将寿礼带给四堂兄您。”
“知道您喜欢瓷器,陛下特意让人寻来一对长耳梅瓶。”
她从前并不管这些庶务,旁人也只当她性子喜好玩乐,是个小孩子。
而今她坐着此处,说话间便带出了赵明修极其看重咸阳王寿辰,却像是个处事周到的大人了。
咸阳王瞧着这对长耳梅瓶,又听是赵明修特意为他寻来的。
心中受用的很,此刻便爱不释手的鉴赏着这对长耳梅瓶,又干脆起身带着它们去书房,让人一同欣赏。
赵云兮一改往日坐不住的性子,此刻老实待在房中同咸阳王妃还有一众比她年长的妇人,一起说笑。
话说了一时半刻,终于有人察觉她今日竟如此有耐心。
咸阳王妃笑道:“同我们在一处说话多无趣,殿下不妨出去游园子,让琥儿她们陪您。”
赵云兮轻抿了一口茶,方道:“琥儿她们尽是玩些小孩子的游戏,我如今大了,自是不与她们一处胡闹,今日同四堂嫂说话,也颇有趣。”
她自是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颇为稳重。
咸阳王的寿宴过,宾客散去,赵云兮耐着性子坐了两个时辰,此刻早就想走了。
偏生咸阳王妃又派人来请她,说有事想请她一见。
赵云兮不疑有他,随着去了。
只是刚穿过一道院门,便与一人迎面相逢。
那是位穿着一身青竹纹的长袍,瞧着就颇为儒雅清俊的玉面书生。
他似在匆匆赶路,不曾想会在路上遇见人。
看见赵云兮的第一眼,自脖颈开始一直到耳朵尖,都泛起了红,慌忙的就低下了头,拱手作揖道:“小生无状,无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莫怪罪。”
赵云兮做了一日端庄模样,此刻没忍住不由得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百灵附在她耳边也偷笑道:“殿下,他称呼您为姑娘勒。”这世上从不曾有人称呼她为姑娘,这还是头一次,竟是新奇的。
赵云兮没出声,这玉面书生便一直作揖,只是神色愈发局促,似不知她为何会发笑。
阿卢走上前来,“这位公子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内院里。”
玉面书生结结巴巴道:“小生姓崔,名钟元。”
姓崔?
赵云兮琢磨着,她那四堂嫂的娘家可不就是姓崔。
那眼瞧着,眼前这位崔公子,多半就是她四堂嫂娘家的小辈了。
见着内侍模样的男子,崔钟元哪里还不知眼前人的身份,他一直垂眸盯着地板,解释着他为何出现在此,”小生是来给王妃娘娘请安,正要离去,不,不知长公主您会在此,小生无状,还请殿下见谅。”
见崔钟元已经认出了她,又再三致歉,赵云兮不甚在意,只道:“你既是四堂嫂家中小辈,便也算是本宫的小辈。”
“哪有长辈同小辈计较的道理,崔公子自去吧。”
崔钟元不知想到了什么,更为仓促,却也只道了一声,“多谢殿下原谅小声冒失。”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抬头。
赵云兮一路走向正院,就见咸阳王妃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慈爱的含笑道:“我想倚老为殿下引见我娘家小弟,不知殿下可愿一见?”
竟然是来说媒的。
“嫂嫂家中小弟?”赵云兮忽而就想起来方才来时路上所遇见的崔钟元。
这位崔钟元竟然与她是同辈。
“正不错,他是我幺叔家中的小儿,与殿下是同辈,算着年纪,比殿下还要大上两岁。”
“我想着这年纪正相当,他模样、性情、才学都是顶顶好的,今日恰好入京为王爷贺寿,便想托大请殿下见见。”
赵云兮忽而就瞪大了眼睛,她,她,她方才对着崔钟元自称是长辈。
啊这可才是真真认错了亲戚。
咸阳王妃忽而咦了一声,“我原是想留他在此,不想王爷唤他前去,殿下可曾在路上遇见他?”
赵云兮只觉得自己耳朵也快烧起来了,“我还以为他是嫂嫂您的侄子呢,不想竟然是嫂嫂家中小弟。”
她将来的路上与崔钟元相遇一事说了。
咸阳王妃开怀一笑,“可不正与殿下一般,这孩子辈分大着呢。”
“这孩子腼腆知礼,是个极好的孩子。”
“如若不然,我也是不敢让殿下见他。”
“殿下可愿见一见他?”
赵云兮脑海里浮起崔钟元的面貌。
模样是不错,性情嘛,连看都看不敢多看她一眼,除了致歉的话,倒也不曾多说一句,倒也还好。
只可惜,她如今没有心思相看驸马人选。
阿洵狩猎还未归来,她满脑子里都是担忧。
可她又不能将实话告知咸阳王妃,便道:“四堂嫂,正是不巧了,这几日我忙着宫中庶务,也无暇考虑驸马一事。”
咸阳王妃也没生气,只是可惜道:“殿下而今大了,行事稳妥,连宫务也能打理的井井有条,是好事。”
“只可惜,我家这小弟今日是与殿下无缘一见了。”
赵云兮含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与咸阳王妃辞行离去。
百灵自来是个热闹性子,等她们乘上回宫的马车,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与赵云兮分享她刚在王府时同王府下人打听到的消息。
“殿下,这位崔家少爷可不得了。”
赵云兮靠着车厢而坐,有些心不在焉,只随口一问,“如何不得了了。”
百灵神神秘秘的,“殿下难道不记得了?从前太傅曾拿过一篇文章,在学堂里不住夸赞,崔家小儿十六就能做得一手好文章,实属天纵之才。”
提起这话,赵云兮觉得耳熟的很,“太傅从前不也是如此夸赞陆行之的?而今陆行之在慈恩寺里当和尚呢。”
“这位崔家少爷同陆行之一样大的年纪,为何今年春闱上,没有他的姓名?”赵云兮抓住了重点。今年的新科探花郎陆行之,不也是被太傅他老人家十分夸赞过的。
百灵便道:“崔家老太爷前两年去世了,崔家少爷给老太爷守孝,一直住在草庐,所以这回春闱便错过了,不然肯定也会送画像入宫的。”
“而且崔家世代,清贵世家,崔老太爷从前还是咱们圣祖爷的左臂右膀,想来他是不错的。”
赵云兮仔细一想,好像的确如此,这位崔钟元脾性确实不错,对崔钟元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初印象。
却又打趣儿百灵,“你这是收了四堂嫂多少好处,在我面前这般夸赞崔家少爷?”
百灵打着扇,小声道:“婢子这不是想着再过一月就要上青羊观了。”
赵云兮捏着帘帐的手忍不住一紧。
是了,她母后还在青羊观里等着她,带回去定下亲事的好消息呢。
她隔着轻薄的帘帐看向马车外,路上行人来来去去,带着各自不知的烦恼心事,一往直前。
而她也是如此。
片刻之后,她才颇为惆怅说起,“过几日再说吧。”
至少,她要等到阿洵平安归来,再去想要不要见见这位与她同辈的崔家少爷。
长大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又过一日,狩猎一事就像是被赵明修下了封口令一般,没有半点儿消息传回城里。
太后派去询问的人,都未能走到猎场之中,便被守卫的密不透风的飞羽卫拦下劝返,只说陛下有令,狩猎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猎场成了一个巨大的密封空间一般,传不出半点儿消息。
太后都有些着急了。
“哀家不过是派人去问问,怎么还将人给拦下了呢?”
“难不成连哀家的人,都见不得洵儿?”
赵云兮忙劝慰,“既然飞羽卫如今还守在那里,就证明是阿洵的吩咐,阿洵肯定没事。”
“他定是不想分心,嫂嫂,您别担心。”
太后收敛了心情,去了经室念经。
赵云兮站在廊下,看着远边的天色,心中的担忧也止不住往外溢。
已经有朝臣起疑,此番狩猎是不是有问题,为何陛下不准任何人进出猎场。
她头一次动用了自己作为长公主的权力,拿着她父皇留给她的令牌发下令诏,让众臣莫在议论,只专心办差即可。
*
成堪从来没有这般累过。
楚皇小儿要深夜狩猎,他只以为是小儿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可是没想到。
他带着人总是晚了楚皇小儿一步猎杀凶兽。
凶兽在这片林子之中,自是划分了各自的领地。
成堪擅猎,这十只凶兽他甚是了解,他自认自己不该落于人后。
又是一次,比楚皇更晚一步到达。
那只凶兽已经被楚皇带着人围攻的奄奄一息,血迹斑斑。
他举着火把前来,引起了楚皇一行人的注意。
赵明修干脆利落的将腰刀从凶兽的脖颈处拔出,带出了汹涌喷出的血水,他微微皱了眉头,嫌弃的将血迹擦干,方收刀入鞘,看向成堪,“成大人,你又晚了朕一步。”
成堪神色快要绷不住了,此刻却依旧要装作爽朗笑道:“楚皇陛下刀法了得,又收入一头凶兽。”
“只是不急,还有七头,您同外臣的比试,还未有结果。”
赵明修不置可否,“是吗?”
“朕原以为成大人善猎,必定能赢得此番比试。”
他略挑了眉,露出讽刺一笑,“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成堪心中尚有大计,此刻一听这般羞辱他之言,怒火中烧,快要烧掉他所有的理智。
他的部下比他还要快一步发火,“你!”
常衡飞快拔刀,指向开口之人,“大胆,陛下面前,岂有尔等开口之处。”
成堪忙上前求情,“楚皇陛下,外臣部下性子激进,还请楚皇陛下见谅。”
可他的求情未见半点用处,常衡已经动起手来,对方根本不是常衡的对手,三两招过后就被常衡压倒在地,发出阵阵惨叫。
赵明修未曾看他一眼,只道:“胜败之事,时常有之,成大人的部下,竟不懂这个道理。”
成堪心中有气,可知此刻不是动手的好机会,他挥手止住蠢蠢欲动的部下,忍下了这口气,“是外臣教导无方。”
赵明修淡然开口,“常衡。”
常衡终于收了手,赶回赵明修身旁。
待他们一行人离去。
成堪再也忍不住怒火,一刀砸向身旁的树枝,树枝震动,落下一地树叶。
“大人,楚皇欺人太甚,干脆现在就动手!”有部下气不过,开口道。
成堪到底忍下了这口气,“闭嘴,还未到时辰。”
还未到他与那边约定的时间,现在动手是功亏一篑。
他的胜负心又被激起,重新点燃火把,吩咐下去,“继续赶往下一处。”
成堪全然没有想到,他正在逐渐失去理智。只要有风吹草动,他就不能再冷静思考。
于此同时山林下的营帐驻扎地。
陛下一定要坚持夜间狩猎,所有的人,都无法入眠。
王福守在篝火旁,双手揣在怀中,神情肃穆。
王成在一旁走来走去,“干爹,您说刚刚那几声动静,到底是陛下斩杀了凶兽,还是北齐人?”他还有未尽之言,还会不会是凶兽伤了人。
“住口。”王福并不想理这干儿子。
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收个干儿子怎么就这么蠢笨。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当篝火的光芒,逐渐微弱时,是天光乍现伊始。
王福忽而看向一处营帐,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那人才出营帐,就被人按倒在地。
王福起了身,轻拍着衣衫,王成忙上前帮着整理。
待衣衫整齐,他方踱步走过去。
他是皇帝身边第一人,连左相也会给两分薄面。自是因为他有时代表皇帝的颜面,自是不能衣衫不整。
被按着跪在地上的官员见着他走过来,忙道:“王公公,您这是做什么。”
王福弓着腰,笑的像是弥勒佛一般,“该是咱家问吴大人,起这么早,是要做什么?”
被他称作吴大人的官员苦笑道:“我这不是想要去小解,公公为何要让人将我给压下,我是朝廷命官,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不能对我动刑。”
王福怜悯的看着他,“吴大人,你以为这一夜,咱家就只干坐着,什么也未做?”
“昨日夜里,陛下出发狩猎时,你在做什么,还需要咱家提醒你。”
吴大人支支吾吾,“昨夜我什么也没做呀,只随着众位同僚一起劝阻陛下,莫在夜里狩猎。”
王福心道,干脆让他死个明白。
“吴大人可还记得,当年你曾在谁门下做门客?”
“咱家记性不大好,可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记性却是世上仅有的好。”
吴大人的脸色霎时就变得灰白。
他刚想要咬舌自尽,下巴却是一痛,他的下巴被人卸下,再也没有办法活动。
王福动了动手指,“带下去。”
而后他一回身,便见他那傻乎乎的干儿子杵在原地,嘴巴微张,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幕幕不能理解。
“干爹,这是怎么回事儿?”王成左右看过,见周遭之人全然同他一般,对此不解。
王福一夜未睡的眼睛有些疲倦,瞧见傻儿子,就更为疲倦,“整件事都很复杂,你只要知晓,陈王余党终于露出了尾巴,咱们陛下不会心慈手软放掉任何一个。”
陈王余党?王成一惊,五年前的宫变那可是陛下心中难言之痛。
山林的风呼啸刮来,似带着阵阵风雨欲来之势。
在王成惊讶之下。
只见,飞羽卫将北齐营帐所有人全部捉拿,未放下任何一个。
他还在想,这北齐人同陈王怎能有关系。
便听得山林之中,那属于人的惨叫声远远传来,瘆的人头皮直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