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一百章 赤子之心

  庭院里满树洁白,细看不是雪,是梨花。梨花树下放着一张檀木长桌,有人正提着一支玉管狼毫笔,伏案写字。

  燕燕走过去,见他写的是: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她笑道:“驸马字中有剑意,别具一格呢。”

  “公主过奖了。”

  “我帮你把字裱起来罢。”

  下人架起锅炉,煮沸了花椒水,两人拿着筛罗站在锅炉两边筛起白面,递送间飞起一片白雾。面粉透过筛罗,一层层覆在水面上,渐渐地沉下去。

  “停放一夜,明日公主记得叫人搅匀了,要搅三日,再放三日,才能用。”

  燕燕听这话不对味,隔着白雾看他,他的脸甚是模糊,她道:“驸马你要出远门么?”

  他嗯了一声,松开手里的筛罗,化作无数雪白的花瓣被风吹散。

  “驸马!”

  燕燕大惊,丢下筛罗,伸手去抓那些花瓣,却抓住一只温暖的手。春日的庭院变成了陌生的房间,桌上灯火如豆,一身玄色戎服的闵恪正坐在床边看着她。

  这是哪里?怎么会看见他?莫非还在做梦?

  “妧妧?”闵恪见她满眼疑惑,叫了她一声,又问道:“你渴不渴?”

  不是做梦,她急忙坐起身,问道:“这是哪里?如星呢?”说完才发觉嗓子眼干得冒烟,声音像砂纸磨出来的。

  闵恪松开她的手,起身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给她,道:“这里是白河县的县衙,谈璓让高嬷嬷送你去西安,一个时辰前在路上遇到了我。”

  白河县,燕燕知道这个地方,在陕西和河南交界处,距离河南府不远。他往这个方向来,多半是要攻打河南府。

  她记得谈璓答应归降,接过茶盏,顾不上吃,又问:“那他人呢?怎么不和我一起走?”

  闵恪道:“他去京城接老夫人了,回头便来找我们。”

  燕燕心想:是了,以老夫人的性子,别人去也接不来,他也放心不下。

  心中安定些,吃了口茶,又不放心,叫来高嬷嬷,问道:“如星真的去京城接老夫人了么?”

  高嬷嬷唯恐她知道真相闹出事来,点了点头,服侍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骗过她,心中不是滋味,脸上神情也不自在。

  闵恪却从容自若地笑了一笑,道:“怎么我说姑姑还不信呢?”

  燕燕道:“不是不相信你,是不敢相信他真的答应归降。唉,是我连累了他一世的清名,老夫人知道,必然不能原谅我。”说着蹙起眉头,神色愧疚地抱膝望着地面。

  闵恪道:“我让姑姑不要告诉他你的身份,姑姑偏要冒险告诉他。就算他不降,我也会赢的。”

  燕燕道:“他和你也是一家人,何必打打杀杀伤和气呢?”

  闵恪垂眸看着床头她刚吃过的那盏茶,微笑道:“姑姑说的是。此地条件简陋,不太安全,姑姑明日还是去西安罢。等谈璓来了,我们还有事商量,行军路上带着你多有不便,想必他也舍不得你受苦。”

  燕燕踌躇半晌,道:“那他来了你记得叫他写信给我。”

  闵恪点点头,道:“嬷嬷说你睡了一天一夜,待会儿吃点东西,我先走了。”

  高嬷嬷跟着他走出房间,在走廊上低声道:“王爷请听奴婢一言。”

  闵恪顿住脚步,道:“嬷嬷请讲。”

  高嬷嬷道:“公主对文靖侯的情意,奴婢再清楚不过,她若知道文靖侯被害,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若有可能,还望王爷尽量保住文靖侯的性命。”

  雪已经停了,夜幕上一轮圆月,月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一片冷白。闵恪望着屋檐下尖锐的冰棱,半边脸落在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吐出不冷不热的三个字:“知道了。”

  次日燕燕便在高嬷嬷和一队侍卫的护送下去了西安。

  这个冬天对天睿帝来说,分外煎熬,殿内的炭火驱不走西北兵变带来的寒意,太医的汤药救不了他沉疴痼疾的身体。

  一个昏昏沉沉的午后,听蒋芳念着谈璓的《告罪疏》,思想这一年来计氏的背叛,儿子的背叛,这份言辞恳切的《告罪疏》倒令浑身冰冷的他感到几分慰藉。

  接过奏折,天睿帝看着上面容与风流,刚则铁画的字,叹息道:“让如星回来罢,朕想见见他。”

  营帐内,闵恪将自己写的信交给擅长模仿字迹的书吏,照着谈璓的字迹誊写,准备待会儿寄去西安。一名军士走进营帐,呈上一份密报。

  皇上病重,召谈璓回京。

  闵恪看着白色绢帛上的这行字,微微一怔,唇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

  谈璓回京的路上,河南府,怀庆府,平阳府接连失守,等他到达京城,襄军已经占领河南和大半个山西。

  眼看就要变天,京中人心惶惶。

  这日早上,安王进宫,跪在御榻边哭诉道:“父皇,儿臣愿把太子之位让给大哥,以此平息战乱。”

  天睿帝冷冷看他一眼,道:“到如今,你还以为他想要的是太子之位?”

  安王噤声,两眼泪流不止,满脸都是惧色。此时若有一片叶子落在他头顶,他都要吓得跳起来。

  天睿帝一发厌烦,拧起眉头,呵斥道:“怕他作甚!没用的东西,滚出去!”

  安王诺诺退下,天睿帝一阵猛咳,蒋芳忙上前替他轻拍着背,道:“太医说了切忌动怒,皇上要以龙体为重啊。”

  嗓子眼腥甜,天睿帝松开捂着嘴的手帕,只见一抹刺目的鲜红,丢下手帕,向后倒在软垫上,闭上眼睛,满脸颓然。

  小太监走进来,看见地上沾血的手帕,吓得缩回视线,道:“皇上,文靖侯来了。”

  天睿帝点点头,示意让他进来。

  蒋芳绞了热帕子替皇帝擦脸,谈璓走到御榻前,见皇帝脸色蜡黄,胸口起伏不定,短短数月竟似又老了几岁,喉间一哽,跪下磕头。

  天睿帝看着他,含笑道:“你不愿娶朕的女儿,倒娶了朕的妹妹,现在可有后悔?”

  谈璓摇了摇头,换来他一声叹息。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殿试的题目?”

  “记得。”谈璓不假思索,道:“如保赤子,心诚求之。”

  天睿帝道:“朕还记得你的文章,欲禁其贪而不先有以养其廉,恐亦类于救火扬沸之为耳。夫杀一贼不如使民少增一贼之为功多也,求一良将,不如选一良吏为力易也。你那时才十九岁,能写出这样的话,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这么些年过去,你依然有一颗赤子之心。”

  谈璓听他念出旧时自己写的文章,不禁垂泪。

  天睿帝又咳了两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如星,你是忠臣良将,也是一个好丈夫。你没有错,朕不怪你。”

  谈璓并没有捡回一命的欣喜,他为这时日无多的君王,他的恩师感到悲痛,哽咽道:“多谢皇上。”

  天睿帝又叫来沈霄,说了番话,大有遗言的意思,堂堂金吾卫统领也红了眼眶。

  “兵败如山倒,他来了,断然容不下你们,快走罢。”

  谈璓面色踌躇,天睿帝知道他想留下来等永宁,不禁笑道:“傻孩子,你以为他会看在永宁的面上放过你?”

  谈璓知道不愿归降的自己会变成新君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是死别容易生离难,活着便有无数的念想。

  “微臣舍不下公主。”

  天睿帝想了想,抬手示意道:“你过来,朕告诉你一个秘密。”

  半个月后,襄军攻下整个山西,直逼京师。胜负已成定居,西直门的守将望见襄王麾盖,开门迎降。安王亲率文武百官跪迎道旁,拥戴兄长继位,承望他不要与自己为难。

  闵恪进宫,看见行将就木的老皇,成王败寇,父子闹到这个局面,比之得意,更多的倒是感伤。闵恪在御榻前跪下,亲手侍奉汤药,姿态宛如二十四孝图。

  天睿帝道:“你这样,与朕有何不同?”

  闵恪用手帕替他擦去唇角溢出的药汁,道:“父皇是为了自己,我不仅是为了自己。”

  不日,新帝登基,改年号天成,迁太上皇至衍庆宫住,派人前往西安接大长公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