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六十三章 流年暗转

  除夕这日,薛府张灯结彩,处处新桃换旧符,唯有上房院门上的那对对联,因是谈璓所写,燕燕特意嘱咐过了,没人敢动。

  傍晚时分,众人到了薛府门前,燕燕牵着闵恪的衣袖下了车,提醒他小心脚下台阶。

  闵恪随她走在曲折环绕的长廊上,四周梅香浮动,流水淙淙。江南的冬日亦是潮湿的。风吹在脸上,阴柔冰冷,全然不同于西北刀子似的刚劲。

  这两日,燕燕将她和高嬷嬷离开京城后的经历大致告诉了他。闵恪已知她为何会嫁与薛凝运,终究是痛惜。

  他明珠般的小姑姑怎么能嫁与一名商人?她本该在万人之上,享万丈荣光。

  燕燕对沈仲说闵恪是她娘家的亲戚,老管家何等眼力,一看便知道这行人非富即贵,不敢怠慢,收拾了一间院子,让闵恪的随从住下。

  用过晚饭,姑侄二人在房中围炉饮酒,铜炉里的银碳闪着红光,渐渐化为灰白,忽听见外面的鞭炮声,才知道新年已至。

  这一瞬间,人总是百感交集。燕燕望着身边的闵恪,他身后是一面穿衣镜,镜中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去年此时,是她与她的心上人。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别离,她经历太多别离,却只有这一次重逢。他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知她不为人知的过去。喜怒哀乐,无尽心事皆可对他言说,可谓苦海之中的一点慰藉。

  闵恪感觉到她的注视,笑道:“我们也去放炮仗罢。”

  燕燕牵着他走出房门,借着小厮手里的火,点了一个炮仗急忙丢出去,正要捂住耳朵,闵恪已经替她捂上了。

  砰的一声,一朵灿烂的花在夜色中绽开,火星子四溅,硝烟弥漫。

  闵恪松开手,道:“我记得那一年我们在宫里放炮仗,正好董贵妃经过,烧着了她的裙摆。她那条裙子极是贵重,本来还能补补,你冲上去一通乱踩,彻底不能穿了。董贵妃心疼坏了,又不好骂你,便来骂我,你还和她吵起来了。”

  当年的永宁公主,是天子的心头肉,就是贵妃娘娘也要避让三分,最后不得不拖着面目全非的裙摆,负气而去。

  燕燕笑道:“我就看不惯她,为了一点小事,动不动就打骂人。”

  闵恪转脸向她,道:“妧妧,你在这里难免受委屈,跟我去西北,虽不能像从前一样,但至少无人敢为难你,不好么?”

  燕燕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即便有委屈,至少我靠的是自己。”

  闵恪默然,燕燕看看他,又道:“且我在西北,若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你?”

  闵恪正要开口,她知道他要说什么,道:“纵然你不怕被连累,我怕。”

  她是他的姑姑,过去现在都有保护他的心意,抬手抚上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道:“飞卿,他们都已不算我的亲人,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不能有事。”

  闵恪心中触动,她的兄长,他的父亲,以异常残酷的手段夺得皇位,却日渐昏庸,放任奸臣把持朝政,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一片乌烟瘴气,他早已与这些格格不入了。而他的母亲因不能接受父亲犯下的滔天罪行,早在十一年前便服毒自尽。

  亲人,可亲的人,他如今又有几个呢?

  她的手温暖柔软,融化了这些年凝聚在他心头的冰霜,他整个人都活泛起来。这感觉太好,好得令人不愿再失去。

  次日洪大夫被请到薛府,看了闵恪的眼睛,说了一堆复杂难懂的医理,燕燕还以为有希望,却听他道:“总而言之,公子失明乃体内余毒所致,老夫医术有限,爱莫能助,惭愧!”

  燕燕心又沉下去,叫人送他出去,禁不住又落泪。

  闵恪道:“姑姑不必难过,我那边有位程先生,妙手回春,医术极高,我想他应该会有办法的。就算他没有,西北外商往来频繁,不乏能人异士,总还有希望。”

  燕燕思之有理,擦了擦眼泪,道:“那你早点回去罢,免得误了诊治的良机。”

  闵恪面色有些顾虑,道:“回去路上多变数,我现下不方便,只怕难以应付。身边人总不及姑姑可信,姑姑可愿送我一程?”

  燕燕其实也不放心,闻言更不忍拒绝,便答应了。

  计划送到西安便回来,来回大约要两个月,这几日便都忙着交代生意上的事。

  恐闵恪憋闷,每日叫那弹琴的,说书的,唱曲儿的去给他解闷,花样繁多。然而闵恪对这些丝竹肉音兴致缺缺,只喜欢吃鱼。燕燕想他大约是在西北待久了,难得吃到江南的肥美鲜鱼,便欲罢不能。

  厨房每顿烧鱼,红烧鲫鱼,糖醋鲤鱼,松鼠鳜鱼,燕燕每顿替他挑鱼刺,倒也不厌其烦。

  这日准备停当,一行人六辆马车,燕燕与闵恪坐第一辆,淇雪带着两名小丫鬟坐第二辆,高嬷嬷恐路途遥远,照应不过来,带了徒弟初七坐第三辆,其它三辆车装的都是货物。几名家丁和闵恪的随从都骑马跟随,看起来浩浩荡荡。

  燕燕在门口与沈仲又说了几句话,正要上车,桂清跑过来抱住她道:“婶娘,我也要去西安,您带我一去罢!”

  燕燕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让这孩子知道了,有些气恼,又无奈道:“我是去做买卖,又不是游山玩水,你跟我去做什么呢?”

  桂清道:“我要去参军,我不要待在家里混吃混喝,到了西安,我便可以去甘肃找襄王!”

  燕燕一把捂住他的嘴,向马车上看了看,道:“不要闹了,好生在家待着。”

  桂清攥着她的衣袖不松手,小厮来拉,他便哭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要去西北参军,我要去找襄王,婶娘您就让我去罢!”

  燕燕头大如斗,淇雪见闹得不可开交,下车对她耳语道:“夫人,您先带他去西安,让他一路上过过瘾,再带回来不就完了。”

  燕燕见桂清哭得可怜,也只能如此,便对他道:“好了,别哭了,上车罢。”

  桂清立马破涕为笑,欢欢喜喜地上了淇雪那辆车。

  燕燕也上车,闵恪靠着一个玉色纱枕在解九连环,知道她上来了,笑道:“那孩子是为了去西北参军,才离家出走的么?”

  燕燕没好气道:“都是你,闹得他没个安生!”

  闵恪将两枚玉环解开,又合二为一,道:“富家子弟愿意参军的少,有此志向是好事,怎么怪起我来了?依我之见,你不如让他跟我走,免得以后他再跑出来,遇上土匪,可没人帮你救他了。”

  燕燕不赞成道:“军中日子艰苦,且上阵杀敌多危险的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闵恪道:“你总不能养他一辈子,我让他在行辕当差,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将来有机会建功立业,岂不是他们薛家的福分?”

  燕燕不作声,只看着他手指灵活地拨弄玉环,没过多久,九枚玉环便被一一取下,比能看见的人还快。

  燕燕道:“让我试试能否蒙眼解开。”

  闵恪将玉环又套回去,燕燕接过来,用手帕蒙住眼,摸索许久不得其法。

  闵恪听着玉环碰撞的轻响越来越急,知道她急了,笑道:“其实解九连环有种算法,掌握了这种算法,即便看不见,也能很快解开。”

  燕燕听他指点,果真解开了,笑道:“你这么大的人了,平时还琢磨这种小把戏?”

  闵恪道:“虽是小把戏,常试常新,乐趣无穷。”

  众人离开苏州的第二日,一人一马穿过街道,停在薛府门前。门房一看,马上那人高大魁梧,穿着一领纳红袖袄,戴着毡笠儿,赫然是几个月前随前任知府回京的李松,当下诧异道:“李护卫?您怎么回苏州了?”

  李松翻身下马,道:“你家夫人在么?”

  门房唱了个喏,道:“真正是不巧,夫人昨日才出远门了。”

  李松皱了皱眉,道:“你家大管家呢?我有话对他说。”

  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沈仲便疾步迎了出来。李松随他走到厅上,解下背上的包袱,拿出一只红木雕花匣子,道:“沈管家,这是我家少爷让我交给于夫人的,等她回来,请你务必亲手交给她。”

  沈仲接过来掂量了一下,沉沉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但见是谈璓的贴身随从专程送来的,想必十分要紧,道:“李护卫放心,我一定交到家主手上。您一路辛苦,坐下吃杯茶罢。”

  侍女端上茶来,李松吃了一口,想着少爷的心思,替他打探道:“沈管家,不知你家夫人近来可有改嫁的打算?”

  沈仲看这意思,就是有又怎么能说呢?笑道:“李护卫说笑了,家主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

  李松听了这话,也不知是该替少爷高兴还是难过。有些话他也不方便对沈仲讲,闲聊几句,便告辞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