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折桂令>第二十五章 早悟兰因

  林氏眼中光彩流动,丢下断刀,喘息笑道:“我自幼习武,却鲜少有机会与真正的高手过招。今晚败在大人手下,也算了却一桩憾事。”

  谈璓道:“你品行不端,枉顾礼法,可惜了这一身武艺。”

  李松拿来绳子,绑住林氏,谈璓收了剑,这才看向旁边站了半晌的燕燕,道:“于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他左边衣袖破裂,将好露出手臂,燕燕提着灯笼上前,他立马把手臂背到身后。

  其实不用看,她也知道了。

  换上一副惶恐的神情,低头细声细气道:“我来找林姐姐说话,没想到她就是大人要抓的犯人。大人明察秋毫,身手过人,当真是文武双全,小女子佩服。”

  谈璓并没有被她这番吹捧捧昏了头,心想她和林氏交情不浅,多半是有所察觉,来通风报信的。

  因此有些不悦,淡淡道:“夫人过奖了,更深露重,夫人还需保重自身,少出来走动为好。”

  燕燕自知骗不过他,他这么说是警告,也是给自己留情面,低声道:“大人说的是。”

  外面火光煌煌,脚步声杂乱,姚开已经带人将魏府包围。

  林氏之案,原是秽乱之事,谈璓恐众人看见燕燕在此,生出流言蜚语,毁她名节,道:“我带你从后门走。”

  燕燕感激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被绑的林氏,心中到底是难受。

  林氏道:“你快走罢。”

  燕燕叹息一声,和谈璓沿着蜿蜒石径穿过庭院,周围树木高大,光线昏暗,淇雪打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谈璓看着她的裙摆一动一动,上面绣的五彩蝴蝶翩翩欲飞。他想起来这条裙子燕燕在平湖镇穿过,这便赏给丫鬟了。

  燕燕走在他身侧,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耳垂上的宝石闪着莹莹蓝光。不知她用的什么香,闻起来像佛手,又像柑橘。

  一路心猿意马,走在后门,那点不快早已无疾而终。

  “你等一等。”谈璓先出去挥退把守在门外的衙役,方才让她出来。

  “多谢大人。”燕燕福了福身。

  “往后莫再如此。”

  “知道了。”燕燕看着他,欲言又止,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还在原处,负手而立,目送她离开。

  长巷里的风从身后吹来,她像是被推了一把,快步上前道:“谈大人,有件事我想问你。”

  谈璓愣了愣,道:“你问罢。”

  淇雪立在不远处,并未跟过来。离开她手里的灯笼,谈璓看不清燕燕的表情,却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心弦紧绷,呼吸都不大顺畅了。

  燕燕道:“大人对别人的味道也会记得如此清楚么?”

  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不该问的,显得自己多么在乎答案,他若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岂不又自讨没趣。

  上一回是误会,这一回真是冲动了。

  谈璓沉默片刻,她已找好台阶下,却闻他轻声道:“不会。”

  燕燕抬头看他,眼含惊喜。

  她比他更清楚,他们修不成正果,即便如此,只言片语的心意也叫人甘之如饴。

  抿了抿嘴,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谈璓知道这份没有结果的心意最好深藏,可是他做不到最好,在这长巷的夜风中,在她的询问下,他也冲动。

  魏府大门洞开,衙役们举着火把一拥而入,将这座二品大员的府邸照得白昼一般。谈璓命李松和几个衙役押送林氏入狱,又命姚开带人去花园假山下面的密室里救人。

  这密室的入口在假山洞中,李松是跟踪下去送饭的老妇人才发现的。当下姚开扭动机关—嵌在墙壁上的一盏铜灯,只听脚下咔嚓一响,两块方砖缓缓移开,露出一道狭长的石阶。

  众人拾级而下,只见这间密室修建得穷奢极丽,恍如宫殿,中间大厅里摆放着六只箱子,几间偏房里关着失踪的觉慧和三名少年。

  四人见官差来了,心知林氏事情败露,神情各异。

  姚开对着画像与他们验明身份,便叫衙役领他们出去,那个叫江竹生的少年道:“官差大哥,敢问……”

  他话说一半,咬住下唇,面露难色。

  姚开道:“你要问什么?”

  江竹生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多谢相救。”

  姚开拿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开一只箱子上的锁,打开一看,明晃晃的全是金锭。其他四箱也是如此,最后一箱除了金锭,还有一本厚厚的账簿。

  众衙役看得目瞪口呆,想是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整个密室大厅都被这五箱金子照亮,姚开不敢走开,便叫人上去请谈璓下来。

  谈璓见此情形,也吃了一惊,翻了翻那本账簿,才知道魏御史生前原是童党要员,与江南诸多官员往来甚密,这五箱金子自然都是赃款,当下叫人都搬到衙门去。

  次日下午,升堂审理兰花妖一案,因案情离奇,犯人又是魏御史的遗孀,二品诰命夫人,围观者挤满了衙厅外的空地。

  谈璓官袍玉带乌纱帽,穿戴整齐,端坐在堂上,一拍惊堂木,道:“魏林氏,你可知罪!”

  林氏长发披散,穿着囚衣,戴着镣铐,跪在地上,柔声细语道:“不知大人问的是什么罪?偷人罪?还是杀人罪?”

  众人皆不知她杀过人,登时一片哗然,又迅速安静下来,等知府老爷问话。

  谈璓也是愕然,道:“你杀了什么人?”

  “我丈夫的儿子,魏东。”

  众人又是大惊,有人道:“魏东不是喝醉了酒,从马上摔下来摔死的么?我亲眼看见的。”

  林氏道:“我在他酒里下了药,他才会从马上摔下来。”

  她平静的神情语气激怒了善良的百姓,有人高声骂道:“什么诰命夫人,真是个淫妇!毒妇!”

  “把这淫妇凌迟处死!”

  谈璓又一拍惊堂木,压住这些愤怒的喊声,道:“魏林氏,你为何要谋害魏东?”

  林氏抬手拨了拨遮住脸庞的散发,道:“大人应该知道我娘家是开镖局的,我自幼随家兄一同习武,他们皆不如我有天分,十六岁时我已能打败家父。我一心想做个走南闯北的女镖师,可是时任两淮盐运使的魏庆生看中了我,要娶我做续弦。我爹娘只当是天大的荣耀,枉顾我的反对,将我嫁给了一个年过半年的老人。”

  “新婚之夜,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又矮又胖,两鬓斑白,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我忍了十年,他终于死了,我自以为解脱,没想到他的棺木还停在灵堂里,他的好儿子便给我下了春药。”

  “我将此事告诉家母,您猜她怎么说?”林氏模仿母亲的口吻,道:“儿呀,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你便依了大少爷罢。”说罢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颤抖。

  堂下众人鸦雀无声,林氏半晌止住笑,续道:“我真不敢相信,这是我的母亲。他们贪恋魏府的荣光,不惜让我做一个婊子。我终于明白最亲的人也靠不住,这世上唯一可靠的便是自己。我不想再忍了,看着魏东坠下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高兴极了。十几年来,我都没有那样高兴过!”

  “然而就是杀了魏东,我还是魏林氏,守着偌大的魏府,我闷得喘不过气。去年二月里,我去长洲县的田庄小住,路上遇到了那孩子。他在踢蹴鞠,蹴鞠撞到了我的轿子,他来道歉。我掀开轿帘,他看见我,便红了脸。”

  说到这里,林氏又笑了,这一回是柔若春风的笑,一如那日午后,她坐在轿子里,对那腼腆的俊秀少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江竹生。”

  江竹生,这个名字似飘进心底的一根羽毛,动则生痒。奶娘文嫂一向疼她,帮她打听到江竹生是一家染坊老板的儿子,她便带着魏东留下的春药,夜里摸到他的住处。掌心贴上他的肌肤,鼻尖不再是老人味与酒气,她第一次离心里的喜欢这么近。

  少年的吃惊,抗拒被浪潮般席卷而来的情欲淹没,他们喘息交叠,汗水交融,不分彼此。

  “跟我走,好不好?”

  “好。”

  江竹生是地下密室的第一位住客,很快有了第二位,第三位。

  “年少百般好,我喜欢年少的男孩,正如男人喜欢年少的女孩,何错之有?”林氏在公堂之上说出这样不知羞耻的话,又惹来一阵怒骂。

  谈璓高声道:“肃静!”

  堂下立时恢复寂静,林氏笑道:“谈大人,我这番供词,您可满意?”

  谈璓对她的经历不无同情,然而法不容情,点点头,叫她画了押,又问:“为何是兰花?”

  林氏狡黠地笑道:“因为家母最喜欢兰花,说什么花中君子,素雅高洁。我要让她明白,她能养出什么高洁!”

  原来如此,谈璓心中叹息,宣布退堂。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一人立在栅栏外,她一身青绢长衫,戴着素纱帷帽。谈璓知道是燕燕,她一直都在。

  十六岁的林氏被父母逼迫嫁给年过半百的魏庆生,她又是为何嫁给薛凝运呢?

  这段婚姻于她而言,是忍耐还是幸福?

  守着偌大的薛府,她可也会闷得喘不过气?

  谈璓向她走过去,她抬手擦了下脸,声音带着哽塞,道:“谈大人,可否让我和林姐姐说几句?”

  谈璓想掀开她的帷帽,看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想替她拭泪,哄她开心。

  冲动自心底涌向手臂,到达指尖,忍了又忍,只从袖中拿出手帕递给她,道:“你跟我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