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那日天晴有落花>第五章 有机会带你去看水灯

  1.

  那日虽跟丢了人,黎昼却不死心,他隐约记得女子问路,是要去阜州,是以他带着林无妄一路至此,可惜仍旧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暂时放弃,也不得不承认,那女子能力在他之上,恐怕早在最开始便发现了他的跟踪。

  既然比他厉害又不想被他找到,那他当然寻不见。

  黎昼想得入神,不经意被人一撞。

  “师尊?”林无妄一直在他左右,见他被撞着,连忙将他扯过来些,避开人潮。

  不过是被个孩子撞了下他的手臂,连个痛感都没有,至于这么紧张?

  黎昼哭笑不得地拂开林无妄的手:“我没事。”顺便倒吸了口冷气——

  林无妄这一扯,力气可比那撞来的孩子大多了。

  “今儿个怎么这么热闹?”

  时已入夜,城中却仍是人马纷杂。黎昼左右四顾,入眼是彩楼红袖招摇,店前有酒香弥漫,孩童们在街头巷尾窜来窜去,闹腾得很。

  是他这么一问,林无妄才注意到周围景象。

  街边灯烛华灿,路过的人手里都提着花灯,高楼上无数人推杯换盏。惹眼得很,他却一直没有发现。

  不等林无妄回答,黎昼自个儿恍然大悟似的喃喃道:“是了,银月如盘,桂花飘香,今儿个是中秋。”

  林无妄不懂:“中秋?”

  “是个节日。”黎昼随口同他解释,“在这一天,凡世里阖家团圆,或登高楼拜月,或伴着丝竹管弦饮酒,城中还会有灯展,喏,你瞧头上挂着的,那些便是。”

  他说着,想见了过去:“约莫是八年前,那时我下山游历,恰好便是中秋。途中我遇见一位修行者,我们都只一人,与周边的热闹格格不入,许是被那气氛感染了,我俩便搭了个伙儿,通宵饮酒,勉强算是过节。当时落脚的地方叫什么,我记不得了,但那里临海,居民时兴往海里放羊皮水灯祈愿,他们把那灯叫作「一点红」。”

  黎昼说说笑笑,林无妄就这么在边上听着,时不时地附和两声,街边灯色暖黄两眼,可那些光亮半分都没能入得了他的眼。他始终只看着一个人。

  “大海广阔,夜里本该瞧不着边际,但那会儿,放眼望去,海面竟被水灯布满了,连带着海天交界处都耀着一条发光的线,竟映亮了一小片远天,震撼得很。我当时揣着酒壶,估摸着说这得有数万盏,那位修者却硬要和我辩驳,说不止,这海上起码十万水灯。”黎昼回忆着,笑出声来,“许是喝得高了,酒意上头,我们谁也不服谁,就为了这么个小事儿,我们坐在石阶上数了一夜水灯。”

  他一停,怀念似的:“但那一夜,直至天色鹭白,我们也没能数得清楚。”

  修行路上,仙途遥遥,修仙者大多清贫困苦,隐世不出,尤其是四合宗,宗门甚至修起结界,与凡世隔绝。但黎昼一直是很爱这种热闹的,他总觉得活着就是要有些烟火人气,那才有意思。

  林无妄虽没能亲眼见到海面布满水灯的场景,但他听黎昼这么说,看见黎昼眉飞色舞地同他比画,便觉得那场景一定很美,一定美得叫人震撼。

  “只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河啊湖啊,不知道这里的人放不放水灯。”黎昼叹道,“若是有,我便能带你看看了。”

  夜风拂面,光影交错。

  暖黄灯色映在黎昼的侧脸,林无妄便借着光望他。说来奇怪,他连擦肩之人的面容都看不分明,却将黎昼的期待和遗憾皆看入了眼里。

  “师尊怎么这么想带我看水灯?”

  黎昼笑笑,夜光里,他看上去比平时更温柔了些:“你不知道那有多好看。”

  林无妄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知道。”

  “你看过?”

  若说海面水灯漫布,瞧着像是人间的银河,那么我看过,它在你眼里。

  “我在师尊的……形容里看过。”

  黎昼朗笑:“你啊。”

  笑里全是纵容。笑完,他停步。

  这里是个角落,人们玩玩闹闹,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角落。他负手立在人群之外,当他唇边笑意落下,林无妄便在他身上看见了冷清。

  黎昼像是在发呆,目光却落在一个孩子提着的纸灯上。他只是随便给目光找个落点,兴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看什么。

  林无妄却若有所思,他望一眼灯又望一眼黎昼,不久想到什么,兀自往不远处的摊子走去。

  而黎昼站在那儿,仿佛出了神,对此并未发觉。

  四合宗不过节,什么节都不过。

  然而,黎昼说的灯海游历并不是他第一次过中秋。事实上,当黎昼还是小弟子时,他们曾下山历练,当时也是中秋。

  那会儿内门弟子的考核成绩还没下来,恰巧赶上宗主选举亲传弟子,大家都很着急,只有黎昼例外。他入门晚,修行时间不长,却直接被定下成为寅虚的亲传弟子之一。

  可想而知,有多少人不服。

  宗主弟子的名额很少,每个人为了得到那个名额极其努力。若是身份互换,他也会觉得这样不公平。黎昼想,可他一定不会对那被定下的人表现出恶意。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年亦是如此。那会儿弟子们年纪还小,领队的师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自己玩耍逗乐,逛夜市、游灯会。

  弟子们都出来了,黎昼自然也不愿一人留在客栈,可惜无人理他。

  灯会里,大家都有同伴,他们买了许多提灯,谁都有份,他却两手空空,成了人世间星河里唯一暗淡无光的那个。

  没人关心他孤身一人,没人同他搭话,没人肯靠近他,也没有人过来给他一盏灯。

  “师尊!”

  黎昼回头,怀里被塞进一件东西。

  那是一盏纸糊的提灯,灯上绘了朵莲花。提灯做工并不精致,灯也还没点燃,他却被烫着了似的,整个人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虽然没能看见师尊说的灯海,但莲花长在湖里,说来曲折了些。但我想它们都沾着水,到底也能和海扯上关系。”林无妄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没有道理,却仍撑着讲完,“吃饭都有前菜,今日我们先看这个,待将来有机会,师尊再带我去看灯海、数水灯、彻夜饮酒。如何?”

  这番话是林无妄在挑灯的时候就想好的,他组织了许久的措辞,生怕讲差了。现下好不容易发挥出来,他松了口气,却半晌没有等到黎昼的回应。于是,他的那颗心一点一点又重新吊了回去。

  “师尊?”

  黎昼不发一言,只低头看灯。

  不同于街市的灯火通明,这里是个拐角,光线晦暗,林无妄辨不出黎昼的情绪,也读不准对方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忐忑起来,这才注意到,哪怕黎昼穿着简陋,模样看着青涩,气质却依然出尘,而那花灯简陋,怎么看怎么配不上对方。

  “师尊,若你嫌弃这灯……”林无妄一边说,一边就要接过那莲花灯。

  可黎昼护住了它。

  “没有嫌弃。”他的声音微微低哑,“这灯很好。”

  林无妄惊喜道:“师尊喜欢?”

  黎昼抬眸,对他轻笑。

  “我很喜欢。”

  林无妄扬眉,连发梢都带着得意。

  “灯还没点,没那么好看。师尊,我给你点了它吧。”他笑着拔开火折子,拿在手上晃晃。

  “好。”

  在他们脚下,一双影子被拉长变形,又因为林无妄倾身的动作叠在一处。

  待得花灯点燃,林无妄抬头冲着黎昼笑笑:“好了!”

  那一霎,他眼底的光比花灯都更亮些,亮得盖过了记忆中被水灯铺满的海面。

  “你怎么会想到给我这个?”黎昼问。

  林无妄眨眨眼。

  “只是看见大多数人手上都提了灯,想着人家都有,师尊怎么可以没有。”

  黎昼一愣,笑着摇头。

  他重又低头看灯。

  不过是年少时一点小小的挂碍,哪个孩子没体会过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失落?他原以为早不在乎了,没想到还是想要,没想到真能得到。

  不过是几文钱的小玩意儿,林无妄随手买的,礼物都算不上,他没想过黎昼会为此动容。

  “说来,师尊这样待我,而我只是给了师尊一盏灯。”

  他这一句说的声音很小,只是感触间无意把心里的话给念了出来,并不是要讲给谁听。

  可黎昼五感通透,耳力过人,仍是听见了。

  这样待他?

  比起当年顷辞长老对他的悉心照顾,他待林无妄并不多好,至多不过尽了做师父最基本的责任,再多的就没有了。

  黎昼略作沉思,恰时有风吹过,灯芯闪了几闪。

  他忽然便沉了声音:“我不会让你有事。”

  “嗯?”

  这个承诺来得莫名其妙,林无妄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解,他本欲表达出自己的困惑,却又因为黎昼眸中的郑重而收了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师尊好像很难过。

  “师……”

  “走吧。”黎昼打断他。

  “去哪儿?”

  黎昼定了定神,他提着莲花灯,步伐稳重:“去找那个女子。”

  林无妄拧紧了眉头:“不是说不找了吗?”

  “我改变心意了。”

  境界的差距无法逾越,它如同一道壁垒横亘于他们中间,黎昼确定那女子的能力要高于他,也清楚自己早被发现了,再要寻人,便如大海捞针,几乎没有可能。

  但那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

  2.

  黎昼说要找那女子,然而女子没见着,他们倒是先遇见了方月去,并且,还是在最不可能遇见他的地方。

  当时,方月去带着一包东西,遮遮掩掩地走出胭脂铺。

  可惜不凑巧,他刚下了台阶,还没迈开步子,就感觉到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接着,他抬头,一眼就对上了不远处盯着自己的师徒二人。

  都说做贼容易心慌,方月去心里有鬼,下意识地就把那包东西往背后一藏,却不料边角一扯,里头的几个小盒子全掉下来。并且,其中一盒还竖立着骨碌碌滚到黎昼的脚下。

  黎昼拾起盒子,挑眉。

  他手上是一盒脂粉,瞧着应该是好材质,可惜盒子不牢固,这么一摔一滚,撒出来了好些。

  “虽然撒了点儿,但应该还能用。”黎昼将脂粉递了过去。

  几乎是在接过盒子的一瞬间,方月去红了耳朵。可他强装镇定:“多谢。”

  黎昼没有打探他人生活的习惯,递完便要走,不承想转身之际看见一个影子。人影闪过之际,人群之中,隐约传来珠玉碰撞的声音。

  是她!“糟糕。”

  方月去明显也听见了,他望着那人影闪现的方向,满脸紧张。

  黎昼本欲追去,可那人影不过一霎便消失不见,他于是回头:“是那天茶馆里的女子?”

  “是她。”方月去点头。

  早在第一眼他便晓得黎昼与他是同道中人,对方看着年纪轻,修为却不在他之下。既是如此,对方能记住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黎昼略作思索:“你们认识?”

  方月去明显尴尬:“认识……也谈不上,只是有些渊源。”

  这渊源便是从茶馆那日开始的。

  方月去此番出行是为苍灵城中的皈虚剑。他一路遇上过很多人,原以为茶馆一事不过意外,那女子与路上自己遇见的其余人没有差别,一面之缘而已。

  没料到,不久后的一个夜里,他睡得正好,半梦半醒间忽然闻见一阵异香。

  修行之人大多警惕,可那香味令人防备不及也无法抵抗,他一时间昏昏沉沉。紧接着,有一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你骗我,我往那边走,绕了好久才到。”女子用着兴师问罪的口吻,面上却只有戏谑,一看就是来找碴儿的。

  可怜方月去晕晕乎乎就被拎着晃了几圈。

  “你怎么不说话?”女子见他眼神迷蒙,晕乎乎的样子怪可爱的。于是眨眨眼,换了单手拎他,另一只手在他脸侧划过,“啧,还挺嫩。”

  她的手指冰凉,划过方月去的面庞时,他背脊一麻,立马弹开。衣襟在挣扎中被扯散,方月去一时不察,没有立即整理,袒了胸前一片,他震惊地指着女子。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被这么一激,再昏也醒了。

  “原来不止脸上嫩,身上瞧着也细白。来,让我摸一把。”女子说着就要动手。

  见状,方月去腾地整个人都红了。

  说来这算是他的一个秘密,除却爹娘与师父,没有旁人知道。

  毕竟,崇明门少门主是个容易害羞,且一害羞就上脸的性子,若要说出来,该多遭人笑话。也因为如此太不端庄,方月去定期便会去买脂粉,每天起来就往脸上铺一层,盖一盖不知什么时候会蹿红的脸和脖子。

  然而今夜睡梦正酣,他半点儿准备都没有,就这么任由自己通红地暴露在女子面前。

  “你别过来,你站住!”方月去脚步踉跄,和她绕着桌子转圈儿,他脑子急,嘴上也急,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大着舌头问她,“深更半夜,你这么……这么进来,你知不知道这……这是有辱斯文!”

  “不知道。”女子兴味更浓,她半趴在桌上,歪着脸冲他挑眉,“你教我?”

  方月去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红了一圈,但对方并不放过他。

  女子旋身坐上桌子,她晃着腿打量他:“小公子,你真是有意思。”

  方月去半点都不觉得有意思,他很委屈。

  他堂堂一门少主,何曾被逼到过这个地步。

  凝滞半晌,方月去捂紧衣襟抱住自己,颇有几分无奈:“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说了,你骗我,阜州不是那条路。”

  方月去想见她离开时的方向,略作迟疑地问道:“是不是你走错路了?”

  “哼,又骗我。”女子并不听他说话,自顾自道,“不过你的声音这么脆,人也可爱,实在招人喜欢。喏,我原谅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方月去抿唇不语。

  “哦,不想告诉我?那我便继续叫你小公子吧。小公子,我叫晨星。你见过吗?破晓时分天边的最后一颗,晨星。”女子笑意盈盈,言语间带着珠玉脆响。

  晨星的眼尾有一抹红,不晓得是画的还是天生如此。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媚意。但不知道为何,分明是魅人的姿态模样,却因为她这一笑,又天真烂漫起来。

  “我叫方月去。”

  崇明门规矩繁多、教养极严,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方月去也没有忘了礼数。对方报了名字,他不报,实在不好。

  “方月去,真好听,配我。”女子玩着头发,眼波流转,“可我还是想叫你小公子。”

  方月去一时语塞。

  “小公子,我不认识路,也无处可去。虽不晓得你要去哪儿,但既然你也是孤身一人,不如带着我?也省得长路无聊,没人说话。”

  方月去想要拒绝,女子却没给他机会。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时候说定的?

  “明儿见,小公子。”

  晚风香软,从他身边拂去,微风过处,似乎有谁趁着时候正好往他脸上摸了一把。

  方月去终于找到拒绝的话口儿:“我没答应你!”

  然而,身边已是空无一人。

  3.

  原以为那夜晨星已经闹得过分,不承想更过分的还在后边。也不知她一个姑娘家的,怎么那么晓得调戏男人。

  方月去满脸苦色。

  正是因为出现了晨星这个意外,导致他原本预计这一路够用的脂粉提前了这么久用完,不得不临时来买,还碰见了黎昼和林无妄。

  他将事情没头没尾略去许多,只说了个和晨星同行的大概。

  黎昼闻言,若有所思。林无妄大概猜到了黎昼在想什么,他心底不愿,却无力阻止,只能板着脸站在边上,不发一言。

  果然,下一刻黎昼便笑着开口:“正巧,我们二人也要前往苍灵城,不如一起?”

  闻言,方月去一愣。

  瞧见他没有立即回复,林无妄于是分了几分注意力给他,心里多了期待——听闻修行者大多冷清,不爱和人同行,那说不准他也有可能拒……

  然而,方月去一口答应:“好!”

  黎昼双手一合:“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路程还请小兄台多多照顾了。”他拱手,假意问道,“不知如何称呼?”

  “崇明门,方月去。”他说完停下,明显是在等黎昼说话。

  而黎昼借着笑意略作思索:“原来是方少门主。”他像是才知道似的,微顿,“我叫林昼,这是舍弟,林无妄。”

  也不知是被哪个字戳中了,林无妄眼睫轻颤,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偏过头去,不晓得在掩饰什么,手微微抬起又放下,末了握拳方在唇边轻咳一声,露出些隐晦的笑意。

  “你们是兄弟?”方月去有些诧异,他先前分明听见林无妄唤对方师尊。

  “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是师兄弟,只不过师父年迈,我代师收徒,这孩子心眼儿实,总说认的是谁便该叫谁师父。”黎昼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摊手,“否则,就我这个年岁,哪能收上什么徒弟。”

  黎昼发尾高束,眉眼含笑,即便无奈摊手也满是少年意气。他虽不喜自己样貌,但偶尔借此骗人,还是好用。

  方月去望他一眼,点点头,心说也是。修行路上最重能力,但除却少数的少年天才是资质天纵。在那之外,能力这种东西大多都是靠时间积累的。人都现实,没有哪个修行者会愿意拜一个年轻人为师,即便那个年轻人本领不弱。

  “难怪。”方月去恍然大悟。

  “对了,少门主说的那个晨星,她毕竟是女子。”黎昼似乎有些苦恼,“不知加入我们二人同行,路上方不方便?”

  方月去沉默起来。

  方不方便他没想过,他只觉得,有旁人在,她总能收敛一些。

  黎昼就这么望着方月去,半晌,方月去不晓得想到了些什么,脸上一红,末了却轻咳两声。

  他说:“无碍。”

  黎昼笑吟吟道:“有少门主这句话,我们便放心了。”

  从始至终,除却那一声轻咳,林无妄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他仿佛是只影子,只跟在黎昼左右,对黎昼的意见毫无反应,不赞同也不反对,只那么跟着。

  进客栈、选房间、用晚饭,比之黎昼的健谈,他简直安静得不存在一般。

  整个用餐期间,黎昼看似认真,可每每周边有动静,他都会往边上望,像是在等着什么。

  方月去没有留意,林无妄却是看在眼里。

  先前面上一点笑也被磨得干净,他的眼神越来越沉,餐后回房,黎昼瞧见他模样,不觉有些疑惑。

  怎么这样板着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了他多少钱。

  “怎么了?”黎昼坐在桌边,倒了两杯茶,往林无妄那儿推了一杯。

  林无妄本想当没看见,但犹豫了会儿,还是坐下来。

  他接过茶盏,直截了当:“师尊与那女子到底有何渊源?”

  “渊源谈不上。”黎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我有事求她。”

  求?林无妄皱了皱眉。

  “也不知能不能求得成,毕竟她看上去在躲我。”黎昼叹了声。

  他知道林无妄憋了一路,就是想问这个,现在的孩子大多好奇心重,这没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并问了吧,能说的我都告诉你。”

  “那不能说的是什么?”

  黎昼耸耸肩:“不能说的自然是不能说,你问了我也不能说。”

  他一派轻松,却让林无妄觉得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那我没什么想问的了。”林无妄起身便要往外走。

  黎昼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你去哪儿?”

  “我出去散散心。”

  黎昼想了想:“带上钥匙。”

  “不必。”林无妄赌气道,“我今夜不回了。”

  黎昼有些好笑,好端端的这是在闹哪门子脾气?

  “不回?你睡屋顶?”

  林无妄不再答他,拔开门闩就要出去。

  “无妄!”

  从前没有发现,原来他这个名字并不适合在情急时唤,叫出来好似犬吠。黎昼分心想到,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然而刚刚笑开,黎昼就瞧见了林无妄不怎么好的脸色,又压下笑意。

  黎昼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你在闹什么呢?”

  林无妄惯来喜欢看黎昼笑时的模样,偏偏这下,他看着来火,满心都是被轻视的怒气。也许被师尊发现,会觉得他这气来得没有道理。但情绪这种东西,要来要走,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绕到林无妄面前,黎昼背对着门,正要开口,忽然感觉有点儿不对。

  “你是不是长高了?”

  原先矮他半个头的小徒弟不晓得何时已经可以与他平视,隐约记得最初捡到林无妄的时候,对方的五官还捎带些稚嫩,可或许是天天相处,他忽略了林无妄的变化,今日才发觉,林无妄面上的青涩稚嫩已然褪去大半,加之此刻情绪不好,眉眼也随之凌厉起来。

  看上去怪叫人有压迫感的。

  “什么?”

  “你看起来长了些个子。”黎昼比画了一下他们俩的头顶,啧啧两声,“这才几天,你竟和我一般高了。”

  林无妄面色不豫:“师尊阻我,就是要说这个?”

  黎昼轻咳一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了?”黎昼问完,觉得有些生硬,于是又加一句,“在闹什么脾气?”

  加完这一句发现还不如不加。

  闹脾气?林无妄轻嗤。

  “我没有。”

  口是心非的经典回答。

  黎昼想了想:“你不喜欢晨星?”

  “晨星?”林无妄嘴角一勾,“师尊记性真好。”

  “少来这套。”黎昼不喜欢整什么虚的,“你不喜欢她?为什么?”

  林无妄撇过头,并不作答。他明白黎昼的性子,简单干脆好相处,偏这下弄得他有口难言。倘若黎昼和他绕些弯子,他还能装作被绕进去讲出心里话,可对方这么直来直往,他反而没办法再说什么。

  不想回答,又懒得用原来装可怜的方法对付黎昼。于是林无妄垂眸,只静静站在那儿,半晌才开口。

  他说:“我不喜欢,半点儿都不喜欢。”

  黎昼再次站定,软了言语:“就当为了师尊?”

  “那师尊呢?”林无妄又道,“师尊连待我坦诚都不愿意,却叫我为了师尊忍一忍,这是什么道理?”

  林无妄的语气几近逼问,话音刚落,便有风携带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天地都在为他造势。那一瞬间,林无妄身上迸发出来的压迫感,即便是黎昼都被逼得退后一步。

  这是接任四合宗后,黎昼第一次感觉到威胁。

  而这份威胁,竟是来自他的小徒弟。

  “坦诚?”

  黎昼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觉着心底发凉,又是气又是失落。难道要告诉他,他命灯飘忽、灯芯不稳,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死了,而自己却连救他的办法都没有?

  良久,黎昼低笑:“你觉得我待你不坦诚……兴许,也没错。”

  话音落下,再无人开口。

  林无妄垂眼,眸色忽红忽暗。他郁结于心,有气想发,可这下真发出来,看见师尊反应,他又有些后悔。

  林无妄将手敛在袖中,拳头握了又松,仿佛无措,又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天色已晚,师尊早些休息。”短短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

  说完,他转身推开窗子,一跃而下。

  黎昼面色复杂,在门板上靠了许久才往窗户边走去。他往下看,然而窗外的院落空空荡荡,连落叶都被扫了干净,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想他好,却叫他生气了,还气到离家出走。大晚上的,也不知他要去睡哪里。虽不是寻常人,但到底是小孩子,白纸一张,难免让人担心。

  黎昼倚在窗边,低了眼睛,月光如水洒落在他身上。

  “我当徒弟的时候,可不敢这么和师父闹脾气。”

  他说罢,停了停,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事情。他说是说林无妄闹脾气,但过程中,他也有冲动的地方。

  “如果你现在回来,我便原谅你。”

  黎昼说完,转念又一想,若自己与林无妄互换立场,自己在生气,林无妄却满不在意,他也会更气,因为对方根本不在乎他的情绪。

  “或者……”

  黎昼将身子微微探出去些,声音很轻——

  “我和你道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