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们村子来了个过路的外地人,我们好心收留他一夜,他却给我们村子带来灭顶之灾。一开始,几个年轻人只是觉得身上奇痒无比,但没当回事,只认为是长了虱子。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身上痒,先前的几个年轻人则开始生瘤疮,伤口溃烂,并发起高烧。我们去外头请了个老郎中,结果郎中查出我们被感染上疫症。官府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下令将我们村子包围,然后要放火烧死我们。我们几个,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当时,我们逃出来好几十个,但有些人挨不过,死了。我们几个没死,疫症也就自己消失了。可因着这个样子,我们被当作难民一样对待,有时候连难民也不如,被水淹过,也被活埋过。我们闭气的本事,就是逃难的过程中练习出来的。我们藏在山野里,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运气好时,还能抓只野兔,可这是冬天啊,我们快饿死了,只能藏在这座破庙里,装神弄鬼吓吓过往的行人,要些吃的果腹。我们,我们不是故意要吓唬你们的。”

  为首的男子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并朝着张七巧一行人再次磕头,其余人也跟着后头磕头。

  “哎。”张七巧叹息一声。

  历来各级官府对于瘟疫的防范,便是将已经冒出头的全部集中到一处,再扼杀在摇篮里。这样的做法有违人性,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她将自己的钱袋子解下,递给为首男子,“快天亮了,这里头的钱,你拿去买些吃食,若有剩余的,买两件袄子。男人还好挨些,老人和孩子可怎么办呢?”

  为首男子领着一众村民,又是一阵磕头道谢。

  这么一闹,大家的睡意全无,便坐在篝火边到天明。

  天亮之时,大家拿雨水稍稍洗漱,便上了路。这一路上,桑云便没有先前活泼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靠在软垫上,闭目歇息。

  “你怎么了?”张七巧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儿,低声问。

  桑云摇摇头,目光瞥向另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侍卫,闷声道:“虽说,我能理解到了南华县,大家找了家客栈打尖儿。

  桑云似乎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不动筷子了,只闷头喝茶。

  他们当时的做法,但身为被放弃的那个人,心中总是不得劲儿。”

  张七巧看看侍卫,再看看桑云,十分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爹从前时常跟我说,富时知礼节,穷时则能见到人性最丑陋的一面。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先顾着自己的。有一个能一心利益你,而不求回报的人,才是奇遇。”张七巧轻声道。

  桑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在张七巧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许遵的脸。

  许大人帮过自己那么多次,他图什么呢?他也图不了什么。这算不算是一桩人间奇遇呢?

  大家吃过饭,小憩片刻后,就又上了路。

  抵达登州时,登州刚停了雨,空气里蕴含满满的湿气,有种沁心的凉意。

  “张公子。”林知州向张七巧作揖。

  张七巧低身回礼。

  “罪犯张宪之已关押在大牢内,张公子现在需要见见他吗?”林知州问。

  “要,我现在就要见他。”张七巧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于是,桑云和一众兵士被安排去客栈歇息,张七巧一人进大牢,见叔叔。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叔叔了,印象中,他总是将胡须打理得很干净。因为白弱的缘故,看着比父亲更像个文人。但其实,叔叔自幼不爱读书,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的,又不肯踏踏实实做活儿挣钱,所以生活一度贫困。他来向父亲求助过,可父亲的态度始终淡淡,父亲认为,救急不救穷,男儿要逼一把才能有所成就。后来,她就再也见过叔叔了。

  总之,他如今佝偻着背脊,胡子拉碴,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

  “叔叔。”张七巧站在牢外,神情复杂。

  张宪之盘腿坐在地上,听到声音,抬头望向她。

  光线昏暗,张宪之愣了一下,才确定了来人是谁,“你终于来啦,是来送我一程的吗?还是说,你想替你爹娘、妹妹报仇,狠狠折磨我一顿?听说你中榜了,又将迎娶公主,弄死我,不跟弄死蚂蚁一般?”

  张七巧皱眉,刻意按捺下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咬牙沉声道:“老实说,我想。但国有国律,我不可能私下动刑。”

  张宪之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她,突然嗤嗤笑起来,笑到气喘才停下来。

  “你现在怎么说话女里女气的,你爹就是这么养你的?”

  张七巧下意识后退一步,将自己埋进阴暗里,这才放松了些。

  她将声音压得比平时更粗更哑些,微微恼火道:“我爹再怎么不好,至少也培育出我这个甲榜进士,我始终以他为豪。叔叔你呢?儿孙不济便也罢了,还摊上你这么个杀人犯的父亲。”

  张七巧读圣贤书,说话还是头一次这么尖酸刻薄。

  张宪之倒是没生气,反而笑道:“就是因为把你们培育得这么好,他才该死。本是同根生,他何曾顾念一点兄弟情谊?就因为爹娘偏爱我,他妒嫉我,就对我爱答不理?我只是想找他要些钱做些小本买卖,他不肯,说我只会赌博,还将我训斥一顿。起初,我想着,不给就不给呗,但爹娘的旧宅子,我总有一半的继承权吧,我想卖了折成现钱,他竟也不肯。这不是活生生逼我去死么?我偏偏不去死,我要你们全家先死!”

  看着叔叔宛如无赖的样子,张七巧再次动怒。

  “那处宅子是祖母给父亲的,祖父祖母的现钱和古董都给了你,只给父亲留了一处老宅子。你将钱与古董挥霍一空,才打上房子的主意。”

  “一家人分那么清楚,何况那宅子如今涨了价,总该分我一些钱的。”张宪之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那父亲若不是把钱看得比手足重要,也不至于落得这下场。”

  张七巧又站远了些,直到自己的身子完全埋进黑暗中。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叔叔,你死后,我会动用权力,将你的尸骨葬得远些,若有下一世,我希望父亲再不与你做家人。”她已是厌恶至极。

  张宪之听到自己的尸骨不能葬入祖坟,倒是有些急了。据说,死后不入祖坟,只能当孤魂野鬼。

  他拼命摇晃着栏杆,喊道:“礼儿,我小时候还抱过你,给你买过糖葫芦,你还记得吗?你记得吗?你不能这么对我!”

  张七巧走出牢狱时,发觉自己眼角竟莫名有些湿润。

  那一串糖葫芦,她记得。少时爹娘不许孩子们吃太多甜食,叔叔偷偷给哥哥买了一串,哥哥没舍得吃,又悄悄给了自己。

  糖葫芦的滋味儿,又酸又甜,是她小时候吃过最好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