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惯了汴京娘子们肆意快活的生活,从不知,原来乡野地方的女子,过得如此艰难。”许遵边说着,边在刑案公文上盖上印章。

  钟大接过公文,捧在手里,无不感慨:“韦大这种人就该死,却活活摊上这么多娘子的好日子。我也跟着公子见识了诸多死者,从没有哪一个,像他一样该死的。”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患有关格之症,无法生育,日日看着的,都是别人的孩子,想来心理有些扭曲。”许遵话头一转,“不过,这不是他残害女性的借口,确实是他活该。”

  这桩案子了结后,许遵便要启程离开登州。他嘴上总说着等雨停,等雨停,可事实上,每一次出门做什么事情时,雨都没停过,包括这一次。

  桑云撑了把油纸伞,跟在他的马车后,一路小跑。

  “许大人,许大人……”

  钟大掀开车帘,看到桑云,眼前一亮,忙扭头望向自家公子。许遵亦是听到声音,微微蹙眉,令车夫停下。

  城门外的古道上,桑云自来熟地收了伞,爬上马车,将捂得严严实实的食盒摆在地上,直接打开道:“我给许大人和钟大哥做了些吃食,栗糕、白糖糕,还有神仙糕。”

  糕点应当是刚做好,一打开盒盖,热气和香气溢满整个马车。

  许遵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忽地想起莲花肉饼的滋味来,想来这些甜食的味道应当也差不离。但他面上却不展露渴望,还装作冷淡。

  毕竟,先前已经嫌弃了,现下又承认一个乡野村姑做的东西确实好吃,他不要面子的呀?

  钟大看穿一切,乐呵呵地将吃食收下,还发自真心地感谢了她一番。

  送完东西,桑云却不肯下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许遵。许遵被盯得极其不自然,问她道:“桑姑娘还有事?”

  “你先前答应我的事。”桑云记性可好着呢。

  “凶手既已缉拿归案,无关人等自是不会被写进结案书内。”许遵答道。

  “我替卢娘谢谢你。”桑云放了心,语气都松快起来。

  她掀开帘子,正欲下车,突然想到什么,又回头,问了许遵一句:“许大人,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她目光灼灼,许遵心头猛地一跳,慌忙错开了她的眼睛。

  桑云以为是自己唐突,惹得恩人不悦,忙道歉道:“对不住,我不应该这么问。总之,多谢许大人将我从牢狱中救出,也多谢许大人为卢娘还有蓁儿做的。”

  说完这些,她直接下了马车。

  “诶?”许遵心里忽然有些后悔,但又抹不开面子挽留她。

  即便挽留了,又能说些什么呢?叫她往后珍重?还是感谢她连夜做出的心意糕点?他似乎都说不出口。

  一直到车夫再度扬起马鞭时,钟大才有些惋惜地说:“公子,我感觉你挺关心桑姑娘的,但总是冷着一张脸,再热心的小娘子也禁不住您这么冷啊。”

  “何以见得?”许遵扬眉问道。

  “县衙的小武,就您用顺手的那个,您不是交代了他,让他看顾着桑姑娘一些,有什么异常就报给您么?您还许诺了他差事若办得好,可以……”钟大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

  原本,钟大亲眼看到小武进了公子的屋子,这也便罢了。但后头那句话说出来,可就相当于承认自己偷听公子和小武的谈话了。这可是要受罚的。

  不过,许遵似乎没打算罚他,而是看着他道:“听说,这里的寡妇日子难熬,风气和汴京截然不同。她虽是一介村妇,但贵在性情真挚。我只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叫良善之人寒了心。不然下一次,犯罪嫌疑人,可就真被逼成凶犯了。这种例子,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见过。”

  看到自家公子一本正经的陈述,钟大点点头,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天下乌鸦一般黑,若是里头混进了一只白鸽,鸽子的白就是原罪,是要受欺凌的。

  许遵看着食盒内的两层糕点,食欲倒是真的被勾出几分,明明也才吃过早饭不久。

  其实,他刚刚没有完全说实话。在许遵内心深处,他第一次以利勾牵下属做事儿,纯粹是见不得那个丫头被欺负罢了。

  这些天,他每每睡前,都能想到桑云在牢狱中朝自己下跪的情景,没有谄媚,没有屈就,满眼的倔强与正义,甚至是倨傲。

  许遵特别不乐意承认,自己对一个村姑在意上了。但这个村姑身上确实有不少闪光之处,譬如不惧权威,譬如胆大却心细,交代给她的事儿能完成得很好。甚至,她还能发现一些自己没发现的线索。

  不能再想了!许遵摇摇头,试图晃去这一脑袋乱糟糟的思绪。

  另一面,桑云独自撑伞,一点一点往回走,她的内心空落落的,还夹杂一丝烦闷。

  许大人似乎对自己做的糕点不感兴趣,也似乎不大乐意见到自己。可是他明明关心过自己,还帮了自己大大小小好几个忙呢,分析起来,应该也没那么厌恶自己吧?

  害,人许大人心肠好呗。他是恩人,自己也用过心思去谢恩了。就算以后见不到,自己也不会觉得欠了他什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以后可能见不到了,桑云内心的失落更重了。

  回家的途中,桑云还想了些别的事情,譬如自己的未来。

  守寡?或是再嫁?

  为韦大这种人守寡,桑云觉得恶心。可是再嫁,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纵然,她没有杀夫,但名声大概也是烂透了。

  心情愈来愈低落的桑云,慢腾腾地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才走到家,却发现自家有人。

  “云娘回来了。”是婶婶的声音。

  桑云进屋一看,叔叔、婶婶都在,屋子里还有一个老婆子和一个老得快能做自己祖父的男人。那老婆子桑云认识,自己嫁给韦大,就是她说的媒。

  因为已经踩过一次泥坑,所以桑云看见这个媒婆,本能地猜到他们来这儿的目的。

  好哇,自己的这对叔叔婶婶,还真是无利不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