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裴娘子:这个案子我看刑>第112章 影梅庵中

  这场风波结束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快,钱良大概也知道自己颓势尽显。

  裴约素一直躲在自己房中,准确地说,是刘若竹将她藏在这里的。他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虽然这个计划成功的概率几乎是满的,但若是不幸栽在那万分之一的失误里,他得确保她能够活得久一点。

  不过,幸好那万分之一没有发生。

  据说,钱良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欲望。毕竟,潭州的府兵和常年征战的将士们如何抗衡?再者,都督府那边也传来消息,真正掌兵权的人是站在刘若竹一边的。

  他投降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不过是见自己妻子一面。刘若竹和沈青倒也满足了他一回,将钱氏从龙王庙带回。

  钱良听说自己妻子一直被藏在龙王庙时,面如死灰般难看。他前两日派人几乎要掘地三尺,却万万没想到刘若竹敢把人藏在他眼皮子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玩心理战术,钱良承认自己棋差一招。

  而钱氏被藏在龙王庙里,不能呼救,不能行动,一到夜里,那些因她而死的少女冤魂仿佛一个个出现,在向她讨命。先前求到刘若竹门下的夫妻二人,负责看守钱氏,每日为她送些吃的。但钱氏哪有心情吃喝,被带回来时,精神已经有些失常了。

  钱氏见到丈夫,眼角留下泪水,似乎是委屈,又或者是悔恨,还夹杂着愤怒和不甘。

  “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钱良开口道。

  钱氏听到这话,眼底多余的情绪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委屈。

  裴约素眼见这一幕,心中颇为感慨。恶贯满盈之人,对自己的妻子倒是情真意切。多少标榜自己风骨的士大夫,在这一点上,却不及他。

  钱良已经落网,身为他爪牙的黄远道等人自然也跑不掉。潭州湘潭县暂由其他县衙代管,刘若竹和沈青收拾妥当后,押着钱良一行人,打算返回长安。一路上,百姓们夹道相送,可见他们平日里被钱良等人欺负得有多惨。对于刘若竹和沈青的「义举」,真心感激。湘潭县的乡绅们还给刘若竹和沈青备下一些干粮。毕竟,刘若竹说到做到,钱良倒下了,这些乡绅们再也不用惧怕有人逼着自己交钱交粮填补府衙的空缺,也不担心由于自己说漏了什么,而遭到打击报复,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一路从潭州到江城,白熙泰见到钱良落网,深感不安,居然自个儿招认了个底朝天。不过,他将那些脏的、臭的都推到了钱良头上,自己只认了个「屈于淫威,被迫贪了些钱财」的罪。

  刘若竹一眼看破白熙泰的心思,却未揭穿。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明白。

  破了陈年旧案,又替百姓做了事,刘若竹和裴约素的心情都不错,在江城逛了两天才上船。

  明月过江,雨声潇潇。

  裴约素坐在灯下,贪一种名为「樱桃制」的零嘴儿,这东西长安都罕见,白熙泰献上它来讨好刘若竹,想必是希望刘若竹能饶过他。

  不过,刘若竹此刻却没闲情想这些,他正坐在灯下,一本正经地写起了「罪己书」。

  这篇洋洋洒洒的罪己书,比他本人,先见到了陛下。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武皇歪在榻上,念出这一句,然后将这封罪己书拿给了正替自己捏肩膀的张昌宗看,“你瞧瞧他,朕还没怎么着他呢,他倒拿百姓做借口,装起可怜来了。韦应物的这句诗,用在谁身上都可行,就他不行。”

  张昌宗捡起信,看了几眼,又轻轻放到了一边。

  “刘侍郎极聪明,堪当大任,不似臣这般愚笨,也亏了陛下不嫌弃罢。”

  武皇笑着望向他,“你还愚笨?不过……要都像你这般愚笨,朕反而省心了。聪明之人不好驾驭,凡事呢,他总要求一个真相,但有些真相呢,是碰不得的。朕若不敲打他,来日他怕是做得更过分。”

  刘若竹来信里,全篇都在数落钱良的罪过,丝毫不提薛文绍。放过薛文绍,就是放过张昌仪。

  张昌宗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卖他刘侍郎这个人情,“陛下要敲打刘侍郎,臣有个好主意呢。”

  “你说说看。”武皇惬意地微眯上眼,她对张昌宗的手上功夫向来满意。

  “他不是喜欢那个女仵作么,陛下干脆给他赐婚算了。他和女仵作的身份云泥之别,闹这么大个没脸,就相当于一直留着个污点,往后还能干什么大事呢。再者,陛下若是不喜那女仵作,看上去是抬举了她,其实是将她放在火上炙烤了。以后全长安的小娘子都盯着她,她指不定日子多难过呢。”张昌宗手上用了些力,令武皇的舒适醉到骨子里,“杀人嘛,何需用自己的刀子,反正陛下手上是干净的。”

  武皇斜睨着他,点了点他的额头,“就说你不愚笨吧,机灵似鬼。”

  张昌宗赔笑,摆出一副「小鸟依人」的乖巧样。

  “不过……”武皇眼底晦涩不明,“朕也没说朕不喜她。”

  外头一声惊雷,天空骤暗。

  刘若竹回来的这一路,恰巧赶上梅雨。潭州、江城都落大雨,长安自然也不例外。

  他奉诏入宫,在长生殿外拍了许久的靴子,将靴底的泥泞处理干净了,这才入内。

  宫人们早就遣开了,武皇就半卧在榻上等着他。

  “回来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臣参见陛下。”刘若竹行礼,“臣不在的这些日子,陛下吃得可好?睡得可安稳?梅子都熟透了,臣还想着,摘些来泡酒奉与陛下呢,只是,陛下召臣召得这般急。”

  他看似不经意的问候,武皇听着,总觉得话里有话。她顺着阶梯一步一步往下,在他面前站定。

  “朕老了,这些时兴的玩意儿,你同太平去说。”武皇虚扶了他一把,顿了顿,又道:“你的罪己书,朕看过了。潭州百姓的苦难,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听闻钱良几人已被你同沈青押入长安?”

  “是,现关押在刑部大牢,等候陛下发落。”刘若竹回道。

  “交由大理寺吧,你也好松快松快。”武皇道。

  “陛下,钱良在牢内,一直想要见陛下一面,看他的样子。若是陛下不让他见,他便死都不能安心一样。”刘若竹想了想,还是将这件事儿说了,并借此观察陛下的脸色。

  武皇微微蹙眉。

  刘若竹察觉这里头果真有秘辛,于是更进一步道:“他说,他虽有错,但却是忠臣。臣好奇,他口中的「忠」应当如何解读?”

  大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武皇来来回回慢慢儿踱步,刘若竹也极有耐心地等着。

  “你喜欢的那个女仵作,在潭州原本有个养父来着……”武皇看着他,眼底忽地露出几许促狭,“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吗?”

  刘若竹忽然心跳渐快,他还没回答,就听到武皇说起一桩陈年旧事:“垂拱四年,太宗第八子李贞与其子李冲起兵谋反。朕命丘神勣为清平道大总管前去讨伐,天兵未至,李冲已死,但谁也没有见到尸体。李冲生而聪颖,不但文武皆通,对医术也颇有兴趣。据说,他父亲身上的陈年旧伤,都是他亲自料理的。”

  “难道……”刘若竹话未说出口,心中已有答案。

  他的脑中突然出现伍仵作墓碑的画面,「伍穆梓」三个字,不正含了李唐之姓么?只是后来,陛下削除了李贞及李冲父子之属籍,改姓虺氏,「李」这个姓氏只能这么藏着了。

  丽竞门查出这件事并不稀奇,但钱良如何得知伍仵作的真实身份?怪不得他说自己虽有错,但忠于陛下,想来,这个关窍竟在这里。

  刘若竹还在迷雾散尽后的路口震惊不已,武皇却转移了话题:“你有功,那女仵作陪着你,亦是有功。朕问你,你当真喜欢她?”

  “是,臣是当真的。”刘若竹认真道。

  “就算让她成为你的污点,那些言官借此不肯放过你,你的仕途不会再有任何上升的渠道,甚至被连累,你也还是坚持喜欢她?”武皇继续问。

  刘若竹来不及深思陛下这话的含义,却是笃定了回答:“是。不过,臣从不认为她是臣的污点。”

  武皇沉默下来,过了许久,轻声叹道:“她的污点,其实也是朕造成的。”

  刘若竹惊得抬头,“陛下……”

  陛下她老人家,果真什么都知道。

  “去吧,你自打回长安,还没回过家吧。平寿县主是皇室的长辈,年纪也大了,早就该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了。虽然,这个孙媳妇,她一定不会满意。”武皇朝他摆手道。

  珠帘暮卷,武皇似乎是累了,再度躺回了榻上。

  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刘若竹在这一刻觉得,或许自己真的,从未了解过这位千古女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