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这一路上都未再开口, 待他们快马赶至城外时,寅时已过,这个时辰, 向来都是一日当中最疲乏的时候, 也是夜里睡得最昏沉时。
城内有两个黑衣人接应,他们很快便来到了武安侯府外, 翻过眼前高墙,便是那老嬷嬷住的院子。
一个黑衣人蹲跪在地上,将两手交叠, 稳稳举在身前, 李砚一脚蹬在他掌中, 随着他闷声发力向上一举, 李砚整个身影倏地一下便跃上墙头。
待他坐稳,回过头来准备去帮宋楚灵,却没想到宋楚灵已经紧随其后, 不声不响也翻坐在了墙头上。
李砚知她有身手, 却没想到可以这样好, 再看她时,那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惊喜。
院中还有一黑衣人一直在等候他们, 听到墙边传来动静,就立即迎上前来, 从这些黑衣人的动作便可得知, 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
李砚与那黑衣人低语几句后, 直接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一进门便能闻见一股熏香的味道, 有些许刺鼻。
在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方桌, 桌上是一盏昏暗的烛灯,一位年已半百的妇人,被结结实实的捆在椅子上。
她嘴里被塞着东西,眼睛也蒙着黑步,走近可以看出,她一直在抖个不停,脸上也满是泪痕。
因身旁香炉中下了药的缘故,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在不住地发抖落泪。
方才宋楚灵在进屋前,李砚给了她一粒药片,叫她含在口中,有了这药,便不必忧心香炉。
宋楚灵从桌旁拉出一把椅子,放在老嬷嬷面前,在她坐下时,那嬷嬷浑身明显的颤了一下。
李砚也来到两人身侧,他朝那黑衣人递了个眼神,几乎是眨眼间,那黑衣人便没了影踪。
昏暗的烛火下,宋楚灵指了指老嬷嬷嘴里堵着的布条,李砚朝她点了点头。
宋楚灵这才伸手将东西取下。
当口中之物不见,老嬷嬷铆足全力大声呼救,可她因为中药的缘故,她不管多大声嘶喊,那声音都极为虚弱,便是站在门外,都听不真切。
宋楚灵没有吭声,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待她彻底放弃,不在张着嘴企图大喊大叫,她才缓缓出声,“李嬷嬷,我今日是来寻你问话的。”
李嬷嬷没有想到,深夜将她从床榻拉起,捆在椅子上的恶人,竟是位听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子。
她愣了一瞬,忙哑声求饶,“我不知道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姑娘啊……你是不是寻错人了?”
宋楚灵不愿浪费时间,她将桌上烛灯拿到两人面前,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是要问你八年前,在宫中当值之事。”
烛火下,李嬷嬷张了张口,明显呼吸顿了几拍,过了片刻,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道:“老、老奴在宫里时一直安分守己,谨记宫规宫令,皇后娘娘的事,从不敢多问多听……”
“所以,你知道我想问有关皇后的事。”宋楚灵语气异常平静,平静到就好似在与人闲话家常。
可对于李嬷嬷而言,在这般骇人的情况下,平静到极致的语气,反而会令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森冷寒意。
李嬷嬷忍不住又是一个激灵,“不不不,姑娘,你听说,我只是院内伺候的嬷嬷,平日里很少进主殿伺候,皇后娘娘若当真要说什么私密之事,她定是不会留我在身旁,你、你不如去寻那赵嬷嬷,她肯定什么都知道。”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
明明听声线是个不大的姑娘,可也不知为何,她的冷静落入李嬷嬷耳中,让她身上的汗毛都禁不住竖了起来,她咽了口唾沫,又小心翼翼为自己辩解道:“再说,我若当真知道那些内情,我又怎能活着出宫呢,是不是啊?”
宋楚灵“哦”了一声,慢慢道:“看来你是知道,八年前那些事是有内情的。”
李嬷嬷瞬时一愣,再开口时,明显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我不知道……”
宋楚灵将手放在桌子上,用指节一下又一下,缓缓在桌上敲着。
这最平常不过的声响,如今落在李嬷嬷耳中,犹如那催命的钟,让她心跳也随着这响动声,不住地加快……
“到底在宫中待了这般久,想来嬷嬷是个聪慧又明事理之人,那我便直说了,今夜不管你说与不说,但凡我放一丝消息出去,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宋楚灵淡道。
李嬷嬷果然不再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忽然间便只剩下那轻叩桌面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沉重,就好似敲在她的心口处,一时间空气的莫名变得稀薄起来。
李嬷嬷终于熬不住,她试探地出声问道:“那、那我便是说了,不也还是一死,难道姑娘还能将我放了不成?”
叩桌的声音戛然而止,宋楚灵平静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和缓,“我向来守信,你若句句属实,我可差人将你送离上京,给你足够的盘缠,便是那西域,也可。”
她说完,朝一旁的李砚看去,李砚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然他的目光,从宋楚灵对李嬷嬷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未曾从她脸上移开过。
见李砚没有反对的意思,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
李嬷嬷听闻,壮着胆子反问道:“那你若是诓骗我呢,将我拉到那深山老林中杀了,我该如何?”
“你有的选么?”宋楚灵唇角露出一抹冷冷的弧度,见李嬷嬷抿唇不再说话,宋楚灵忽地轻笑一声,气定神闲道,“你最好不要说谎,或者拖延时间,我这个人,有的是耐心。”
然她说完后,话锋忽又一转,“只是不知,你等不等得到天亮。”
李嬷嬷脸上神情明显不安起来,“什、什么意思?”
宋楚灵缓缓道:“想必你也能闻出,这屋里点着香,这香若是在一个时辰内没有服用解药,便会令人丧失神志,五脏剧痛,最终暴毙而亡。”
她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真实,根本让人听不出是她随口胡诌而出的。
这香炉中是一种可以抑制肌肉力量的麻药,闻多了会浑身无力,连口齿力道都会减弱,并没有什么致命之毒。
若不是顾忌一旁的李嬷嬷,已经弯唇的李砚怕是会笑出声来。
但显然,这招用来恐吓李嬷嬷,是十分管用的,她吓得脸色瞬间惨白,舌头也开始打结,“我我我,我都说,你、你尽管问便是,但凡我知道的,绝、绝不隐瞒……”
终于来到正题,宋楚灵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随后冷静开口:“我要你事无巨细的告诉我,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坤宁宫内出了何事?”
李嬷嬷眉心蹙起,似在努力回忆过往,在她意识到询问之人所说的日子是哪一天时,她呼吸明显快了几拍,“按照祖例,十五应是陛下去坤宁宫的日子,我虽为皇后身前的嬷嬷,却不得皇后信任,向来在这样的场合,我是进不去殿内伺候的,只能在院里候着,不信你大可去查。”
李嬷嬷这段话所说非虚,哪怕是处于不安中,她依旧能说得理直气壮。
然宋楚灵却不管是真是假,直接问道:“帝后为何争吵?”
李嬷嬷道:“我人在屋外,根本不知道缘由啊……”
“不知道么?”宋楚灵神情冷绝,语气也愈发幽冷。
李嬷嬷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来帮嬷嬷回忆一下。”
宋楚灵话音一落,便从袖中倏然抖出一根锋利无比的发簪,而后只是眨眼的瞬间,李嬷嬷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醒目的红痕,正在朝外面慢慢渗着一颗一颗极为细小的血珠。
李嬷嬷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忽觉一阵风从面前闪过,随后手腕上传来一丝凉意,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啊——”
李嬷嬷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她面容上布满惊惧,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痛哭着向面前女子求饶,然而她的求饶在这女子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宋楚灵依旧平静。
李嬷嬷强稳住呼吸,用那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道:“那日晚上……”
宋楚灵出声将她打断,“从你白日上值时说起,记住,要事无巨细。”
李嬷嬷忙不迭应声道:“好好好,我说,我全部都说……”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
那日晨起时日头极好,风却异常大,吹得人脸上生疼,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按照往常那样,摸着黑便去膳房取来众妃嫔请安时要用的茶点。
她与两个宫女将东西在主殿,按照妃嫔入座的位份将东西摆放整齐后,便与门外的宫人交代了一声,又去旁边的小间里一面温茶,一面等妃嫔入内。
卯时未到,第一个进殿的是齐嫔。
不用她刻意去记,因为不论是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后宫妃嫔中,头一个来请安的永远都是齐嫔娘娘。
齐嫔性子冷傲,不喜与人说话,却也从不苛责下人,她带着身侧婢女,坐在椅子上静静候着。
李嬷嬷进去奉茶时,她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随后便端着手炉,合眼靠在椅上养神。
随后进来的顺序她就记不住了,可有一件事,她记得十分清楚。
这段日子请早时天又黑又冷,皇后娘娘体恤大家,请安时只是走个过场,等妃嫔都到齐之后,叮嘱几句就会将人挥退,可那日玉嫔忽然发起了牢骚。
“臣妾出月子时正值腊月,天上下着大雪,那府邸还未生地龙,不照样摸黑去给姐姐请安,这宸妃的谱可摆得真够大,生完孩子将近半年,连这坤宁宫的门槛都未曾踏入过。”
“宸妃因产子时动了元气,是皇上应允可以不必来请安的,待她身子好些了再说吧。”皇后并未因此不悦,反而还未宸妃说话。
玉嫔向来心直口快,她并未作罢,冷哼一声又道:“哪个妇人生子不动元气,怎就她这般娇贵,不是恃宠而骄又是什么?”
“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身子好,养得就快,又得人底子单薄些,便需要静养许久,才宜出门。”皇后说完,抬眼看向她,“玉嫔,要记得慎言。”
玉嫔起身朝上首福了福身,可等她坐下后,竟又忍不住嘟囔起来,“这还哪里是后宫,分明是尼姑庵还差不多。”
玉嫔之所以心有埋怨,是因为自打宸妃得宠后,皇上几乎再也未曾宠幸过其他妃嫔,有些妃嫔甚至已有一年多未见过皇上的面,只在一些宫宴上,远远看去一眼。
皆是后宫的女子,谁能心中不埋怨,只是都不敢开口罢了。
玉嫔见皇后这次没有出声,便壮着胆子又道:“姐姐是不着急,到底初一十五也能见到圣上一面,可妹妹们呢?”
玉嫔扫了眼殿中众妃嫔,一时没忍住又念叨起来,“一年少说三百多日,好歹能让姐妹们都见上一次,我今日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去做这个招人厌烦的出头鸟。”
皇后手中转动的佛珠慢慢停下,蹙眉思索。
平日里玉嫔的话就多,那日倒也没说旁的,绕来绕去说得都是关于皇上独宠宸妃之事,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没过多久,那十多岁的静和公主,忽然来了殿里。
静和公主是皇上的头一个女儿,也是皇后看着长大的,皇后娘娘对她极为喜爱,见她哭着走进殿内,便连忙将她叫到身侧,心疼得拉着她的手询问缘由。
“我想爹爹了,我好久都没见过爹爹了……”静和当时是这样说的。
玉嫔见女儿哭,便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好些个妃嫔都开始垂眸抹泪。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将静和揽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最后,是娴贵妃出声打得圆场。
说到娴贵妃,李嬷嬷轻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她不经意间的反应,没有逃过宋楚灵的眼睛,她将烛灯拿得更近,若是李嬷嬷再向前半分,那火光便会将她面容烧伤。
到底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嬷嬷,她瞬间就意识到方才那丝异样被觉察了,她也不等宋楚灵开口,便继续老实交待。
娴贵妃娘娘性子宽厚又开朗,便是皇上不去她的钟粹宫,也从未有半句怨言,她笑呵呵与众人道,“忙有忙的累,闲也有闲的松快,我这一闲下来,便做了好些女红,过两日要是哪个妹妹感兴趣,就来钟粹宫挑几样带走。”
娴贵妃向来喜欢做女红,她的手艺也的确极好,许多时候甚至连染料的活都在自己宫中做了。
说着,她又笑着对皇后道:“妹妹还做了几样小衣给五皇子,用的都是今年锦州新到的料子,特别舒服,就是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能见到宸妃。”
自打宸妃有孕以来,皇上将她护的严严实实,许久都未曾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了。
娴贵妃说完,就让身旁嬷嬷将那些小衣裳呈到皇后面前,皇后伸手摸了摸衣料,见的确极好,就让赵嬷嬷先收了,说等日后寻了时间,差人送去永寿宫。
宋楚灵听至此,蹙眉道:“她可还说旁的了?”
李嬷嬷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好像没有再说什么,说来说去不是女红的事,就是小皇子的事……”
“哦对,”李嬷嬷忽然想起来了,“那日娴贵妃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她临走前,特地又与皇后娘娘说了一句……”
“孩子的事,可万万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