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从昨夜戌时开始,直到卯时才渐渐停下。

  养性苑的石板路已被积雪覆盖,路旁各类奇花异草也被悄无声息地染了白霜,别说是品种,便是连花色也辨识不出。

  宋楚灵穿着一双宫里发的棉鞋,刚绕到园子,鞋袜就已经湿了,足底隐隐传来一阵寒意。

  她拿着扫把,将冰冷的手藏于袖中,摸着黑从养性苑的拱门处开始扫雪。

  她动作麻利,目标也极为明确,不过半晌就将拱门到石亭处,清扫出一条路。

  宋楚灵站在石亭里,将扫帚靠在一旁,用几乎冻僵的小手轻轻垂着后背。

  此刻天色依旧昏暗,应当还不到辰时,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那扇小窗,未见一丝光亮,便知王兰兰和红梅还在被褥中,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宋楚灵对他们的反应丝毫不觉得意外,别说是他们了,但凡是个长脑袋的奴婢,都不会认为养尊处优的晋王,会在这个时辰顶着寒霜跑到养性苑来。

  可宁寿宫的这位王爷,却不是旁人,他的心思若当真这样容易被揣度,又怎会有一批又一批的宫人被调走。

  宋楚灵眯眼望向沉沉天际,在看到朦胧的一道浅蓝色光晕出现时,她深吸一口气,平静的收回目光,拿起扫帚沿着清扫出来的路,从石亭中走出,随后来到花坛边的一棵树下站着。

  四周静谧无声,偶有一阵寒风从耳旁呼啸,带下几片鹅黄的忍冬花瓣……

  李研向来眠浅,再加上一入寒冬,咳疾就会复发,不论喝下再多汤药,夜里也总要被咳醒几回。

  昨晚便是这样,他咳醒了两次,再凌晨这次,他见进屋伺候的宫人肩头挂着雪花,才知半夜忽然落了一场大雪。

  这是今年的初雪。

  想到此,李研当即睡意全无。

  身边熟悉他心性的宫人无人敢劝,只有将他从小看大的太监刘贵,在临出门时象征性劝了两句,李研没有说话,只是轻笑一下作为回应。

  刘贵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推着他朝养性苑的方向走去。

  李研体弱畏寒,这个时辰出门自是不敢马虎,他身披大氅,双腿上盖着一件厚厚的雪白狐裘,藏于氅内的双手,抱着一个烧得温而不烫的黑漆描金缠枝莲文手炉。

  除了露在外面的脸颊略微有些发冷以外,浑身温热到手心甚至还出了一层薄汗。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刘贵踩雪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刘贵知道李研打小就喜静,走路时尽可能放缓脚步,可毕竟今日还是出来的太早了,此刻还未到宫人出来洒扫的时辰,便是他脚步再轻,踩雪的声音也会变得格外明显。

  李研对声音极为敏感,当初他双腿不能下地走路后,一度是不愿意做轮椅的,后来皇上从民间花重金请了一位极其出色的木匠师傅,花了将近半年才打造出这样一副近乎无声的轮椅。

  寻常的轮椅推动时总能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而这副轮椅的轮轴每日都要用油保养,两边的车轮是用上好的铁力木而制,十分结实不说,还用羊毛采包着厚厚的扬州木棉,如此一来,推行时发出的声音甚至比寻常人的脚步声还轻。

  寝殿到养性苑顶多半盏茶的工夫,今日路上有雪,刘贵推的极为小心,等两人来到养性的拱门处时,幽暗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些许光亮。

  这丝光亮足以让人看到,就在不远处的那棵树下,有一个宫婢正在弯身洒扫。

  可这丝光亮也仅限于此,无法让人看清楚那宫婢的神情与容貌。

  除了守值的宫人以外,这还是他们一路上看到的第一个宫人。

  身后踩雪的“咯吱”声不由顿住,刘贵正想询问要不要将那宫婢遣退,便听李研轻道:“无妨。”

  刘贵应声,推着他继续朝前走,越过拱门,两人来到扫净的石板路上,那颇有些让他烦扰的踩雪声,终于没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李研眉心忽然蹙了一下,再次朝那棵忍冬树下看去。

  忍冬树下,那小宫婢似是没有预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进来,她先是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下,待转过身看到这两个身影时,略微一顿,立即朝来人的方向屈身行礼。

  由于光线尚不够明亮,她没有看到刘贵朝她微抬下巴的示意,且又不敢一直朝那边看,硬是屈身在那儿杵了许久,最后还是刘贵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朝那小宫婢虚虚抬手。

  小宫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可起身之后,她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而是拿着扫把继续清扫着身前的路。

  这一切被李研看在眼中,虽是看不清那婢女方才神情如何,但根据她的行为举止,眼前莫名勾勒出一个女子形象,憨头憨脑的,与那孩童脚上的虎头鞋有几分相似。

  昏暗不明的石亭内,无人发现李研唇角上惯有的弧度,比往日深了几分。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看向逐渐清明的天际。

  从石亭的方向朝东边看去,日出升起时朝霞的光束正好会从阅世楼金色的琉璃瓦上渐渐探出,随后会穿过宁寿宫主殿,安寿殿,珍宝阁,宁安堂……

  最终,大片金晖将整个宁寿宫都笼罩在内,有一种令人会心旷神怡的美。

  宋楚灵来养性苑的第二日就发现了。

  那天她起的很早,来亭子里洒扫时便正好看到了一场日出,也就是那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何特意重建后的养性苑还不如御花园精致,原来它的美不在于石林堆砌,又或是树木繁茂。

  它的美就是如此简简单单,却与宫墙习惯性的一切“刻意”美景,而显得格格不入,有着难能可贵的纯粹。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忽然对这个传闻中心性难测的晋王,又多了几分了解。

  此刻,李研目光紧盯着微露的初日,而忍冬树下的阴霾中,宋楚灵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不知过去多久,当园内的光亮已经足够看清人的面容时,李研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就朝忍冬树下看去。

  然而忍冬树下,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寒风吹过时带下的些许鹅黄花瓣……

  刘贵推着李研从养性苑里出来,刚走了四五步,便被李研忽然抬手叫住。

  “王爷?”刘贵不明所以,疑惑地停下脚步。

  李研也微微蹙眉,再次回头看向身后,刘贵连忙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同时,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回张望。

  片刻后,刘贵终于是悟出不对劲儿来,惊讶地“啧”了一声。

  整个养性苑里,除了小婢女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外,便只有从拱门到石亭这一条路被认真清扫过。

  这小宫婢为何会优先扫出这一条路来,难道是知道王爷今日回来?

  这不可能!

  便是她猜出王爷今日会来赏雪,可又是怎么知道王爷会在这般时辰过来,且还只去了石亭……

  就连刘贵都不知道李研心血来潮时会去何处,她一个连内院都进不得的小宫婢,是如何猜出这么多的?

  刘贵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试探性地对李研道:“王爷,那宫婢……”

  “不必管。”李研平淡地收回目光,温润的声音里听不出旁的情绪,就好像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另一边,宋楚灵已经在屋中喝下两杯热水,红梅和王兰兰也开始起床洗漱。

  宋楚灵没有隐瞒什么,将方才晋王来过的事说予她们。

  红梅得知,悔不当初,连忙跑来宋楚灵身边,询问晋王的容貌举止,得知宋楚灵站的远,天色又暗,什么也看不清楚时,气得就差捶足顿胸。

  要知道皇上年轻时俊美非凡,膝下的皇子皇女们也各个容貌天姿,她一入宫就去了御花园,将宫里的主子们都见了个遍,却唯有晋王没能见过。

  都说晋王在四位皇子中,容貌最为出众,他面若冠玉,性情温文尔雅,举手投足犹如谪仙下凡。

  想到这儿,红梅转身来到镜前,一面理着鬓角的细发,一面不断变换着面上神情。

  她自认是有几分姿容的,便不由暗暗期许,若能讨得晋王欢喜,没准能将她调去内院伺候,日后便不用再受这般劳累了。

  最终,她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一个带着些许妩媚的笑容上。

  王兰兰则与红梅想的正好相反,她最是害怕见到这些贵人主子,尤其是这位晋王,传闻里也不尽都是好话,还有更多的人说他心性难测,有时候莫名其妙就会被赶出宁寿宫。

  王兰兰可不愿被赶走,她对今日没遇见晋王而暗自庆幸。

  这日之后,红梅就像喝过万年老参泡的水,再也不怕晨起天寒,每日都要与宋楚灵一道外出,有时候甚至比宋楚灵起得还早,来到园里便一双眼睛巴巴望着石拱门,手里的扫帚只是装样子罢了。

  然而半月过去,红梅也没将晋王盼来。

  若不是宋楚灵平日太过老实,不可能撒谎骗人,她都要怀疑初雪那日晋王根本没有来过。

  月底正逢小雪时节,上京又飘起了雪花,断断续续落了好几日。

  红梅每日还是会和宋楚灵一起醒来,只是她洗漱后换好衣裳,却因为怕冷而不肯出来,搬了个凳子坐在窗下,只要听见园里有一丝风吹草动,她就立即推窗朝外张望。

  这日又是如此,宋楚灵拿着扫帚从拱门处开始扫雪,等她将同往石亭的路扫干净时,红梅才拿着扫帚出来,她像是献殷勤般烧了壶热水,劝宋楚灵回去喝些暖暖身子。

  宋楚灵自然知道红梅一连几日在这个时候将她支走,是为了等晋王,可依旧含笑地谢过,转身回去了。

  石亭内红梅一边搓手哈气,一边哆哆嗦嗦朝拱门外张望,她嫌棉衣厚重,显不出腰身,就干脆没有穿,此刻牙齿不住的上下打颤。

  就在她以为今日又要白忙活,打算回去时,园外一阵踏雪声由远及近。

  红梅立即打起精神,忙将一旁扫帚拿起,摆出一个练过许久的婀娜姿势,在亭中弯身打扫。

  余光瞥见那两道身影步入园里,红梅装作浑然不觉,直到李研被刘贵推进石亭中时,她才恍然回神,忙将手中动作停下。

  她柳眉微垂,弯身行礼,声音又细又柔道:“王爷吉祥。”

  “免礼。”李研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声音果真温润如玉,正如传闻中说得那般令人如沐春风。

  红梅直起身,眉眼只是朝前偷偷瞥了一眼,那张冻的发白的脸颊上,便立即蹦出两朵红云。

  李研抬眼看她,片刻后温声道:“初雪那日,忍冬树下扫雪的人,可是你?”

  红梅顿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点头应道:“是奴婢。”

  李研温柔的笑了笑,将目光落在她手中扫帚上,这扫帚可真是干净,几乎瞧不出一丝沾过雪的痕迹。

  他含笑问道:“园里为何只有你一人?”

  “她们怕冷,不愿出来干活,奴婢便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红梅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嗯,你干活的确仔细。”李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可为何只扫拱门到石亭的这条路?”

  红梅又是一怔,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宋楚灵果真是只扫了这一条路,她没时间细想,胡乱解释道:“因为……因为奴婢还没来得及扫别的地方呢!”

  李研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便去清扫吧。”

  “本王,就在这里看着你。”

  他声音明明这般温朗,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