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浮月还皎>第127章 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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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知竢醒得极早。

  昏暗不见一丝天光时,他猛地醒来,喉头一滚,随即阂起的双目滑动两下,只消片刻,神思便已清明起来。

  许是夫妻在一处久了,李知竢还未等轻放下怀中的裴致,轻眠的妻子也随之醒来。

  裴致知今日有大事发生,便随李知竢一同起床收整。朝服,革带,太子金冠,裴致不假手于青柏,一件一件为李知竢穿戴好,事情诸多,两人连日来都未曾深眠。近日来承恩殿的安息香味道一直有些重,品桐眼见裴致呼吸间有不适的模样,将窗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为殿内带来些许清晨的气息。

  他这些日子多思,也无甚胃口,裴致只消将革带系的紧一些,便将李知竢的腰身勾勒的愈发劲瘦。拿起托盘中的佩玉,裴致系在里李知竢腰间,触手生温,她缓慢摸索着玉上李知竢表字,向下划过流苏,想了又想,垂着眼环住他的身体,脸颊的肌肤接触到朝服上针脚复杂精致的花纹上。

  李知竢无言,抬手安抚着裴致的脊背。

  罕见地,李知竢没有让裴致继续安睡,而是拉开两人的距离,握着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裴致,耐声道:“阿致,今日或许不安稳。届时文穗与品桐为你上好妆后,先用朝食,在东宫等我的消息。大明宫与太极宫今日,还需你稳住局面。”

  裴致郑重地点了头,“愉安,你且安心上朝,身后有我。”

  青柏与文穗等人虽不知两人话中的含义,但也感知的出情势有多严峻,送离李知竢后,品桐拿来宫装,裴致任由两人为自己梳妆,上口脂之前,裴致轻轻呼出一口气,透过铜镜看着背后尚食局的小宫人在布菜,微笑道:“今日送来了什么朝食?”

  小宫人年岁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听见裴致的话,忙在背后行了一礼:“回娘娘,今日是鱼片粥,莼菜羹,拌笋丝,卤鸡子。”

  裴致向来和气,听见这话,目光又落回镜中自己的脸上,她看见自己的面容掩盖在脂粉妆容之下,噙起端庄的笑容,说:“尚食局今日有心,都是往日我喜欢的吃食。”

  小宫人许是年纪小,并不邀功,而是老老实实开口:“殿下昨日吩咐青柏掌事,今晨尚食局多做些合娘娘口味的朝食。卤鸡子是最善此道的崔司膳所制。莼菜与笋丝是刚采摘不久便送到尚食局的,鱼片用的是最鲜嫩的鲈鱼,滚了一滚便呈了出来,下头垫着沸水,娘娘用着刚好。”

  裴致看着小宫人的神情更添了柔善,好似慈悲的女仙,温言道:“去领赏吧。”

  这一日的宣政殿不同以往,衣着官服的裴珩跪在大殿之上,抬手对着高堂之上的李彰行大礼:“臣裴珩,自请沙场之过。但戮力弑敌,忠君护国之心,从未有变。臣,绝不能容忍慕容钊伤我子民,屠戮军士。”

  李彰近日来服用明微真人上呈的丹药,名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实则益气补血,面色红润。自古书典籍处得知仙丹的损害后,李彰便时常佯装动怒,如今李彰怒极反笑:“好一个忠君护国之心,慕容钊乃一族首领,吐谷浑可汗,在你眼中,便是如寻常敌军一般可以动辄枭首之人?裴珩,你好大的胆子!”

  李知竢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李彰动怒,适时开口:“陛下,慕容钊好战,若是由此人统领吐谷浑,边关必将不得安宁。裴将军有过,但此举,益处良多。吐谷浑虽对我朝杀戮其可汗一事心怀愤怒,但我朝近万将领命殒边界,死伤亦是巨大。在以慕容恪为首的主和派带领下,两国之间互通集市指日可待。”

  李彰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李知竢,冷哼一声:“太子的意思,是说裴珩此举有益于我朝,不该追究其过?”

  沈桓最是滑头,在朝堂上虽不比私下里一般恣意,但到底不是板正严肃的人,“诶——”了一声,仿佛是觉得自己的语调也有些随意,沈桓清了清嗓子,对着李彰一拜,“陛下贤明,自然是有过当罚,有功当赏。裴小将军弑人是有些过激,不过为安抚天下将士,到底也不能处罚的太重,寒了沙场将士们的心。”

  往常拥趸李知竢的朝臣们与裴公的门生们自然纷纷为裴珩求情,罕见的是,往日里中立不言的世家和将领们也有三三两两也为裴珩开口。李彰原本被沈桓安抚下三分的火气,越是如此,李彰的怒气便愈盛到了极点,“裴珩身为太子妃的族兄,太子参与此事不免有失偏颇。”

  李知竢真拿出沉沉的态度,倒让沈桓都琢磨不透这模样的真假起来,听见李知竢开口:“儿臣自幼时便随太傅习圣人言,最先摒弃的便是于朝堂之上的私心。于裴珩之事,儿臣确然是公正之言。”

  可李知竢这般的态度,哪里会让怒气正盛的李彰平静下来,李彰眉头紧紧簇在一起,大喝道:“先前朕念及你心有仁善,均不追究。今日你竟罔顾社稷纲常,出言顶撞父皇,甚至涉嫌勾连妻族,结党营私,真是令朕失望至极。”

  若是李峙函得以参政上朝,听到这话怕是要心头冷笑良久。李知竢在政见禀的就是一个端正刚肃,人情大不过朝政,也就是李峙函依旧无法得李彰允准上朝,才让异心之人放下心来,虽则李峙函近日来与李彰关系缓和些,但明晃晃允李峙函入朝,怕不是请君入瓮。只是李彰指着李知竢这样批判叱骂,句句是大过,却也是鲜少的。

  李知竢难得为自己辩驳,屈膝跪在李彰面前:“陛下言儿臣罔顾社稷纲常,论社稷,家国百姓是儿臣身为太子最惦念之事;论纲常,儿臣与陛下是父子君臣,与太子妃是夫妻,万不敢逾越仁、义、礼、智、信。陛下此言,儿臣绝不担当。儿臣论的是情势利弊,并非存有私心。”

  李彰怒极反笑,“朕倒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培养了一个好太子啊,如今你自恃既为储君又为太子,便敢如此忤逆?”

  御史大夫急忙忙跪地谏言,声音中带着急切与禀直:“陛下,忤逆一言太重,太子殿下是自幼时起无不恭敬端方,万没有忤逆之意啊!”

  李知竢面色如常,神情一如既往,裴珩的脊梁亦是笔直,在殿内丝毫不畏惧权势,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与清肃端方的李知竢,原本该是在朝堂与沙场之上施展抱负的明君与才俊,如今一前一后跪在大殿之上任由李彰训斥,连地下的贤臣们都有些不忍。

  “忤逆?”李知竢正视着李彰,重重地一叩首,再抬眉时,神色已是义无反顾的坚决,“父皇在上。‘弃德背恩多忤逆,惟行不孝纵痴咍‘。若儿臣真担得忤逆一词,何以为儿郎,何以为储君?”

  李知竢抬手行礼的动作始终不变,只是小指微微曲了下,细小的动作落在李彰眼里,便瞬间明白了李知竢的意思,随即手掌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几乎是嘶吼一般:“从前种种形迹,朕都念及父子恩情,多加容忍,谁知反纵得你行事无状,若非朕唯得你一子,若非……”

  只是还未等说完这一句,李彰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猛地,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监脸色一变,大喊着:“陛下!陛下!您莫要动怒……”

  说着,几个宫人也急忙拥上前,扶住李彰的手臂。

  朝臣们脸色瞬间各异,李彰服食丹药良久,古往今来、沉迷炼丹修仙的帝王无一有好下场,永生不灭的欲·望吞噬了又一位明君,就连陈相这般熟知始末的人见状都悬了心,生怕李彰真的出事。只是李彰的脸色当真越来越差,李知竢刚欲起身照看李彰时,便听内侍监大喊,“陛下!陛下昏迷了!传太医署!”

  朝臣们神色无有不变,一时间朝堂大乱,李彰昏迷前最后一句,便是对太子的极尽失望,因而局势,瞬间复杂起来。

  李知竢向来有威望,今日虽与李彰的父子亲情近乎崩裂,但到底还身为储君,他站在殿中,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与局促,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陛下忽发急疾,现下先将裴珩收押至大理寺,六部九寺五监各司其职,有事先呈过孤与门下省。今日议事到此为止。”

  李知竢说完,已然要离开大殿,正在此时,御史台的一位御史却站了出来,扬声道:“陛下昏迷前曾驳斥于太子,如今更是因为太子至此,如此储君,何以叫人信服!?”

  李知竢眸光流转,阴影中的脸半明半暗,就连情绪也是晦暗不明。

  但他心底却难得有了些许愉悦感。

  是了,这般好机会,再不发作,怕是李知竢自己都要放出自己德不配位的风声了。

  他转过身来,唇角露出一个不属于他的,讥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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