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添香>第17章 8 END4 上

  周榭在教主头上拔毛的作死道路上一去不返,身上新伤盖旧伤,日子一晃眼到了次年秋,他终于认了命,既然真的要在沈断鸿这条命上砸了招牌,不如干脆把自己也一并强行砸给他算了。

  然而,周榭除了杀人之外别无所长,丢了饭碗就是大型废物一个,好在沈断鸿爱好收废品,两个人一拍即合,周榭从此荣升教主夫人。

  只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周榭叛变,后续派出的杀手又都有来无回,眼看魔教势力日益猖獗,其部众扰乱江湖,引起纷争不断,不得已下,武林盟主集结八方有志之士,南下讨伐魔教。

  是夜,周榭与沈断鸿并肩立于山巅,极目远眺,嵌于江畔的数艘巨轮正熊熊燃烧,江面波涛吞吐着流动的碎金,顷刻间被倒下的桅杆碾碎殆尽。

  周榭道:“可惜这船。”

  沈断鸿道:“身外之物,横竖无法带上一起迁走,大不了再造就是了。退一万步说,我们先烧了,总好过他们来烧。”

  “你教众寥寥,尽数前去迎战,就不怕……”

  “我教不养闲人,现如今留下的都是精锐,”沈断鸿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还有闲心打趣,“什么你教我教,咱俩还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再说就算他们全不顶用,你竟要眼睁睁地看我死么?”

  “那怎么可能?”周榭笑起来。

  “有你这话足矣,”沈断鸿原本御剑而飞,闻言倏忽急停,悬于半空,在周榭眉梢落下一吻,沈断鸿身上熟悉的冷香一触即分,惹得周榭面上飞红,一时竟无动作。沈断鸿等了片刻,哑然失笑,不得不出言提醒道,“走吧!早些结束,往后多的是你燥的时候。”

  周榭啧了一声,纵身跃入葱郁林木间,只见树影一阵颤动,飞鸟乍起。

  南方草木繁盛,周榭本想顺山势滑下山脚去,结果一头栽进去就后悔了,都怪沈断鸿,把他惯出了嫌七嫌八的富贵毛病。

  他不愿沈断鸿御剑来捞他,直向一节斜生的虬枝借力一蹬,向上跃起,还不忘内力震落沾身碎叶,而后运起轻功来一路疾驰,耳辨八方响动,往嘈杂的源头去。

  果然,山脚处正邪两派开始厮杀,周榭不急没入人海,反而隐匿起来观察战况,发觉正道人士众多,魔教中人配合默契,一时难分高下。

  教众自有一套起承转合,周榭不好贸然插手,又观察到正道人士并无正规编制,大多各自为营,心下陡生一计,于是凭虚御风,蜻蜓点水一般没入人海,一击即退,毫不恋战;沈断鸿不如周榭迅捷,然剑意长啸,玄铁铮鸣,自有一以当千之势。一时长虹裁月,冷芒交织,二人所过处襟袖点血,衣袂翻拂。

  “怎么!”周榭一时不慎,被沈断鸿削去半寸鬓发,急嚷道,“你个半瞎,竟连亲夫也杀么!”

  沈断鸿默然片刻,剑势不停,凝神半晌才将周榭这毫无特色的俊脸从人海里剔出来,一眼望见他短一截儿的鬓发,不仅毫无愧意,还真情实感地笑出了声来。

  周榭怎么也想不到沈断鸿会给他挂上头彩,生怕秀发再挨上一刀对称的,游鱼似的一溜烟窜没了影儿。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火乘风势,船坞燃烧出映天的大火蔓延上岸,眼见硝烟蔽日,沉船哀鸣,间或喊杀械斗之声,尸首横陈,一派肃杀。

  正道一方胜在人数众多,分批次一拥而上,有些车轮战的意思,魔教教众虽不至左支右绌,然已略显疲态,不宜久战;周榭身手了得,但到底只精于暗杀,向来没有厮斗的道理,纵预留多一倍的飞刃也不免告罄;这样一来,重担同时落在了沈断鸿肩上,以至不察斜后侧飞来一支利箭直取咽喉,周榭登时衔叶为刃,却迟了半步,只击偏箭矢避开要害。

  沈断鸿身负轻伤,本无大碍,探手一触,忽地变了脸色。周榭急步上前查看伤势,箭簇擦过沈断鸿右肩,伤处约四指宽,衣料豁口处灼痕触目惊心。他瞳孔紧缩,正要上手,却被沈断鸿捉住了手腕:“不是箭。”

  周榭原以为灼痕乃箭簇导致,仔细一看,发觉沈断鸿伤处涌出血来,蜿蜒淌过布料时拖出一尾焦痕,这竟是由血液灼烧出来的。此奇症非火毒“涅槃”莫属,然而……

  “平素尚不至如此,”沈断鸿沉声道,“是他。”

  而此时,武林盟主姗姗来迟。

  “周榭,当真是忠犬护主,”盟主抬眼望向周榭,“我道为何初见你时就感到如此面熟……可是既然沈断鸿活着,你不早该死了么?”

  周榭眉头一皱,注意到他话音未落,沈断鸿的剑已然出鞘,剑身吞吐着狂躁的白焰,在地面上灼烧出焦痕,快速冷却后腾起青烟。

  盟主疑惑道:“他人身中涅槃,没有相应的丹方压制,早该夭折,凭什么你反将其收为己用?”

  “平白多捡来一条命,总要有些建树才好,”沈断鸿闻言道,“沈孤鸿,你既盼我早夭,当年何苦下这优柔寡断的毒?”

  盟主闻言,眼底有惶然一闪而过,注意到周围皆为魔教中人,反倒松了口气,神情也活泛了。

  这时候沈断鸿开口再加一码:“我倒忘了,你不爱听这名字。那不如——我还唤你声兄长如何?”

  周榭和教众并行,垂首而立,面色不改,心里已惊得要蹦起来。

  武林盟主秦雁,原名沈孤鸿,一听就知道和沈断鸿脱不开关系。魔教教主与武林盟主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若是传出去,当真称得上天字一号要闻。

  周榭似乎从始至终过着刀口舔血而险中求稳的平淡生活,偶尔午夜梦回,脑海中突兀闪过漫山遍野的映天火光,再往深处回忆,又如镜花水月一般不可捉摸。

  他本以为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不曾想自己竟也纠缠于这段往事,更难料自己扮演着怎样角色。

  话说当年沈孤鸿身为长子,处处矮沈断鸿一头,教主怨他不成器,对他愈严厉刻薄,他愈在心里憎恨沈断鸿。

  后来沈孤鸿不堪重压,靠叛教得来火毒丹方,第一件事就把它下给了同胞兄弟,而后连夜潜逃,改名换姓,不曾想他十年之后,竟成了江湖中的盟主。

  涅槃入体,难以根除,火毒随血液向脏器奔流,一面从内自焚经脉,一面随体表伤处灼烧皮肤,换言之,人一旦负伤,只会越伤越重,纵没有因为烧伤引发感染而亡,也难免落得经脉焚毁的下场,最终化为飞灰,宛如凤凰涅槃一般,只是人究竟不比神鸟,尚未见得以重生者。

  那十年间,沈母为助他压制火毒,换用无数丹方,而老教主唯恐他负伤,又添十七影卫,周榭正是其中之一。

  “哎,你过来,”某日沈断鸿突发奇想,信手一点,将伏在暗处的一个影卫召了过来,“我问你,你和那十六个是孪生兄弟么?”

  影卫木然地摇摇头。

  “那我怎么看你和他们都有些相像?”沈断鸿道,“不对,你更清秀些,顺眼。你叫什么?”

  “影十四。”

  “我问你名字。”

  影卫讷讷地回道:“周……周十四。”

  “不像个人名儿,我不喜欢,”这人竟然连个像样名字都没有,沈断鸿一拍脑门儿,有了决断,“这样,我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你不如叫周铁柱吧!”

  周十四那副木然得有些愚钝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心想那十六个假兄弟就在附近蹲守,若不是做影卫定力了得,非得笑出排山倒海的架势不可。

  他默默地站着,也不辩驳,似乎已经认下了这个主子赐的便宜名字,只是神色郁郁,活像无端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一样暗暗委屈。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沈断鸿身中奇毒,命悬一线,他本来也不是性情乖张之人,到这时候更是变得很豁达,笑道:“罢了,十四就十四,我记住了。”

  周十四到底比较年轻,一听说自己摆脱了叫铁柱的命运,既惊且喜地抬起眼来看沈断鸿,而此时沈断鸿正好也笑眯眯地看他,带有一点少年人特有的狡黠,眼眸明亮,不仅不似身中奇毒油尽灯枯之人,反而使周十四头一次察觉到,自己受命保护的这位魔教少主竟是这样明艳的一个少年郎。

  然而,少主毕竟是少主,当沈断鸿叫住另一个影卫道:“十四!”的时候,周榭并不意外,只是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终于有一次,周十四为沈断鸿挡剑负伤,沈断鸿特意前来,摸了摸十四缠在胸前的绷带,神色难得黯然。十四想也知道,这并不是心疼自己,而应当是少主想到自己身中涅槃,处处受人保护,无端由原先颇负盛名的少年天才变成了碰不得的瓷娃娃,一时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罢了。

  那么久远的事情,当年沈断鸿究竟想些什么已不可考,只是自那以后,沈断鸿再没有把周十四认错过。

  后来因为年纪相仿,两人愈发亲昵,周十四逐渐由影卫变成了贴身侍卫,拼命事少,琐碎事多,沈断鸿换药时一叠声只要他陪侍。

  “你完了,周十四,”沈断鸿倚靠在床头,额上涔涔地沁出冷汗,面上还要强作言笑晏晏的模样打趣,“你见过我所有狼狈样子,届时我要死了,非得带你一起走不可。”

  周十四面上波澜不惊,沈断鸿的什么疯话他也听过了,一时要他的胳膊,一时要他的脑袋,也不知真到了最后关头,他要如何决断。

  “玩笑话,莫当真了,我不带你走,”少顷,沈断鸿又颤声道,“我不想死……十四,我答应要记得你的。”

  周十四那颗榆木凿成的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窍,也许是因为这句许诺,甚或再往前,是沈断鸿头一次唤自己“十四”的时候。

  “唉,断鸿……”周榭就这样拥上去,面颊贴上沈断鸿汗湿的脖颈,皮肤灼热异常,血液奔涌着,不知几时才来要命。他颇为怜惜地叹道,“你怎么有个这样的刻薄名字?”

  “十四,你换个名字吧。”沈断鸿忽然道。

  “好,”周十四闻声道,“但我不要叫铁柱。”

  “哪里轮得到你想不想!”沈断鸿提高音量,因为疼得力竭,气若游丝,但仍可以听见几分愠怒。周十四刚要好言相劝,沈断鸿却忽然转怒为喜道,“我想到一个十四画的字。我既是断鸿,你不如叫周榭吧,以后我要是活下来,但是遭遇什么变故落魄了,你得给我一个落脚之处。”

  “也好,”周十四说,“我那时候拼命挣钱,养你一辈子。”

  沈断鸿眉头一蹙,上来就用无力的手拧周榭的耳朵,嘴上说着“谁要你养了?”,面上却笑得压不下嘴角来。

  那时候夜色正浓,薄纱似的月光跨进窗来,披在沈断鸿肩上。他的额头上仍有疼痛带来的冷汗,面上却笑得阳春三月一般和煦,全然不似小魔头的样子。周十四体贴地用手巾替他拭去汗湿,趁着月色,愣愣地看得有些痴了。

  从这以后,周十四于是一下子有了正经名字。他面上也不显出喜欢,也不显出不喜欢,只是默默地,有些笨拙地挨上去,将沈断鸿紧拽着的衣摆揪出来,换上了自己的掌心,任凭后来因痛苦而神志恍惚的沈断鸿将他掐得鲜血淋漓,碎指甲嵌入皮肉,血液蜿蜒而下,滴落在地上,周榭痛得频频皱眉,心里却飘飘然想到:

  我非救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