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十年初,与新岁一起到来的,是漠北的捷报。
天门大捷。
十年国耻阴霾一朝血洗,中州还来不及庆祝,所有人心里都立刻为这一支独守天门的铁甲军捏了一把冷汗。
这一战,釜底抽薪,奇袭天门关,既切断了鞑挞的退路,也意味着他们的身后没有任何退路——这一路孤军要在没有援军,没有补给,没有任何城防械备的情况下,以区区不到两万之众,一次又一次地顶住鞑挞十六部的三十万主力军全力反扑。
整一个正月,天门关鏖战不止,音讯全无。
天门关城高数丈,易守难攻,鞑挞攻城的巨石军械等早已在沧云决战里消耗殆尽,南北双线作战多日后,鞑挞后勤补给告竭。
可汗鬼赤鱼死网破,下令就地斩杀战马,啖肉饮血,天门久攻不下,用人命疯狂地顶上,人海如潮般源源不断地往城墙上推。
前方冲锋的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向前冲锋顶上。
战到此时,鞑挞的兵将也全凭着一腔执念在殊死一搏,所有人都做了必死的准备。
草原上丰茂的水草,奔腾的野马,漂亮的柳兰花,北海的磷鱼……都在这座城的另一侧。
越过这座城,他们就能回家。
或者,就死在这片南国的土地。
战火连天不绝,惨烈的战斗如地狱再临,城墙之前昼夜回荡着凄厉的厮杀尖啸,疯狂地收割着双方的性命。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不断地冲锋,攀爬,坠落,劈砍,厮杀……旧的鲜血被风雪冲刷干净,新的血迹立刻顺着焦黑的城墙淌下来。
滚烫的鲜血流成了一条河,却开不出一条回家的路。
天门关始终围而不破,屹立如山。
这一道城墙,成了再难逾越的天堑。
正月十六,雁南关大捷。
鞑挞主力部队被彻底赶出这最后一座蔽身之所,全军陷入两城之间混乱的战场。
卫国公披挂戴甲,亲率铁甲军从后方冲锋而至。
这支当年只有永贞中兴时的大雍朝,倾尽九州财力物力打造出的重骑,重临战场,踏马冲锋。
十名铁甲冲锋可震一坊,百名铁甲可动一市,千名铁甲可下一城。
数万铁甲军重新披戴重甲,冲锋而起。
万马奔驰天地怕,恐怖的速度和力量掀起了铺天盖地的海啸。
大地震动,声如雷鸣。
一瞬间,敌军便被踏至马下,骨肉碎裂,践踏成泥,飞溅的血水淹没了马蹄踏出的深坑,整个草野成了一片血腥的沼泽。
殊死搏杀多日的鞑挞主力军,在这一幕绝对的碾压之下,终于生出绝望的情绪。
二月二,龙角星升,苍龙抬首。
漠北全线告捷。
自永贞帝之后数十载,鞑挞大入边,战连年,十六部主力终全数覆灭,来者无全生。
可汗鬼赤身先士卒,不知在哪一次冲锋之中葬身马下,尸骨无存,烈日旗被战火焚毁,湮灭成灰。
数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战乱和厮杀,屠戮和世仇,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终绝于此。
四海鼎沸,九州同庆。
唯漠北军,止戈而泣。
*
嘉禾十年,在史书上是一个胜利的年份——大雍朝几度衰落的国运,在这一年起正式转向了兴盛的起点。
这一年初,漠北激战不断,以全胜告终,封贡称臣,收回故土,草原之上再无鞑挞之名。此后,一直在观望中的浙安严氏,大开金陵,归顺朝廷。闽南大西二州进献船厂,顺势投诚。
自此,九州一统。
这一年秋,中州金桂飘香之时,战功赫赫的武扬王凯旋归来,天子亲临城郊,执手扶将军下马,同车而行。君臣相和,一时在九州百姓之中传为美谈。
卸甲之后的武扬王并没有众人想象之中的威风八面,他拖着这一身余毒未清的身子骨,率军撑过了数百里的天险行军已算得上是奇迹,后天门关守城死战,一身大小伤势无数,只凭一口气在撑着。
鞑子打上城墙时,是袁钊一掌劈晕了萧亦然,硬将人丢下去,抗着杀豁了口的大砍刀,豁出去了性命孤身顶在前头。
战后从尸体堆里扒出来袁钊时,人几乎已经没了气,千里迢迢赶赴战场的老姜头日夜看护,用尽了各种法子,才堪堪从鬼门关吊回了袁大将军的性命。
这些没一个字写进战报里,但沈玥也绝不是好糊弄的。
萧亦然才被抬下城墙,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奉旨前来犒军的,最混不吝,面皮厚的羽林卫大统领张超。
微凉的秋风,吹着窗口的大松,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棵命途多舛的大松当初曾是品貌上佳,松芝屹立的进贡盆景,沈玥一眼瞧中送进王府,被萧亦然逃药时生生拿药浇了个半死不活,六尺高只剩了四尺半,看在是御赐的份上他好歹在窗下挖个坑埋了,就这么风吹日晒地,竟也重新萌发了生机。
沈玥将大半的朝政奏疏都搬过来,毫不客气地占据了王府的书房,过去政令便都出自武扬王府,如今嘉禾帝在此理政也算轻车熟路,每日散了朝会后便待在王府里,萧亦然伤势和蚀骨毒一同调理,他都要亲力亲为地盯着,绝不含糊。
沈玥搬了个凳子,在床前支开棋盘,陪他打发解闷。
萧亦然和袁钊一左一右地被扎成了两个刺猬,浑身上下只剩两张嘴能动,两个臭棋篓子凑一块,你争我吵地落子。
袁钊瞪着眼:“征子,拐羊头准没错。”
沈玥依言在角落里落下黑子,随后又捏了一枚白子,白棋乘胜追杀紧气追杀,整个棋局立刻摇摇欲坠,大势将倾。
“别听他的。”萧亦然见势不妙,立刻悔棋道,“枷天王山的白子。”
沈玥对他光明正大地再三悔棋毫无意见,将方才落下的双方棋子又重新一枚一枚地捡起来。
他歪着头笑了笑:“我也觉得仲父这一子落得极妙。”
萧亦然虽不擅棋局,但擅长揣圣意,沈玥这一笑,他心觉不妙,赶忙拦住正要重新落下的黑子:“等等,我再看看。”
“嗯。”沈玥捏着黑子,耐心地等着。
袁钊便没这么好的耐性,催促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反正横竖都是输,你快些点。”
萧亦然也没思量出个什么门道:“那便落子吧。”
沈玥笑着落子,方才黑棋还摇摇欲坠的盘面,直接连着中腹大龙被白棋屠杀。
萧亦然:“……”
袁钊:“……”
老姜头和小平安在旁笑:“恁两个要是在前头打仗也输得这么快,现在怕是连南洋都是鞑子的喽。”
萧亦然仍不死心:“那要是守角呢?”
沈玥重新悔棋:“那还能再多坚持两步。”
他捏起黑子,一子,二子,大龙再次被残忍屠戮。
袁钊得意地哼哼:“老三,爷们儿都比你多活了两步棋。”
沈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但是大将军输得目也比仲父更多了。”
袁钊:“……”
老姜头老神在地坐在床头捏了盏热茶,眯着眼睛指导小平安收针。
“快些,后厨的炖锅怕是又要糊了。”才刚能坐起来,萧亦然便等不及地催,“我得赶紧去瞧瞧火候,这些个锅碗瓢盆的事,怎么比打仗还难?”
袁钊输了棋局,嘴上绝不输阵,顶着大头针龇牙咧嘴:“老三你除了会做‘糊锅炖’哄媳妇儿,还能不能有什么新招式了?”
“你花招多,能使得出来吗?”萧亦然忙不迭地接过沈玥递来的衣裳披衣下床,还不忘朝袁大将军的心口上捅刀子,“也不知是哪个大情种回城的时候,见了修家千金吭哧半天,姑娘的帕子都丢怀里了,愣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得出口。”
袁钊:“……”
给他踹下城墙的那一脚,还是踢得轻了。
萧亦然紧赶慢赶地冲到厨房里,他忙活了一下晌的牛骨三鲜锅,果然应了袁大将军那张乌鸦嘴,糊得不能再糊了。
嘉禾帝在朝运筹帷幄,统筹战后军政事宜,又陪着下了半晌的棋,晚膳却不过只是一碗寒碜的武扬王招牌热汤面。
萧亦然亲自给他送进了书房里,将人从桌案后拎起来用膳。
沈玥一连吃了他仲父这么多日各种烹饪奇怪的饭食和锅子,到底还是这碗热汤面下肚,让他真切地生出种劫后余生的实感。
他捧着碗笑。
“又咸了吗?”萧亦然端起碗尝了一口,“还好。”
“仲父这次终于能把盐放得正好。”沈玥笑着摇摇头,“如此大的长进,实在是该记上一笔——九月十八,武扬王厨艺大增,朕心甚悦。”
萧亦然也笑了,“子煜可知我是如何说通国公爷,将我许配给陛下与漠北和亲的?”
“嗯?”沈玥先前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事,认真地一样一样摆开来数,“你我少时相伴,情意深重,恋慕已久,互许终身,生死相依,可堪托付……”
他说一个,萧亦然便否定一个。
他亲了亲沈玥的眼角,笑道:“我对卫国公说,陛下纵有千好万好,也难抵得上这独一份的好,所以日后定能与我和睦偕老。”
“我有什么是独一份的?”沈玥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压着人不依不饶地磨了半晌。
萧亦然指着桌上的热汤面:“我说‘陛下他最爱吃我做的汤面’,于是国公爷就和母亲,大哥还有大嫂四个人一道尝了,皱着眉,十分艰难地咽了,然后齐声摆手让我滚。”
沈玥能想象出那场景,笑得前仰后合,把头埋在萧亦然的颈侧。
“我吃一辈子仲父做的汤面。”
“好啊。”
时代更迭,历史向前,这一个百年中的所有人都在黑暗之中摸索前行,一路拨开云雾,破尽沉疴,流血变革,重塑家国之根基。
今山河已定,社稷终安。
彼此,终于可以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