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有一瞬不知自己该做甚么反应。
换一条狗?
我道:“这是甚么说法?”
江巳尘的声音有些低哑,他说:“前些日子,关兄忽而寻到了我,他在信中同我说,他身中奇蛊,大抵命不久矣——我与他在凌波宫相识,亦敬佩他为人,虽不曾得知他与凌波宫究竟有何旧怨,竟让他与凌波宫决裂至此,但我信关兄不是个口蜜腹剑、阴险歹毒的狡诈小人,是以关兄有求,我自愿应之。”
“他于信中说自己命不久矣,仇人已死,人生无憾,唯有一事难以放下。”
我与江巳尘的目光静默相接了片晌。
他闭了闭眼。
“他担忧若他身死,你往后难寻一条称心如意的好狗。”
我道:“所以你拜他为师?”
“实则我并不打算加入极意阁,更不愿意做谁的一条狗,”江巳尘别过头去,他唇角下撇,好半晌又道,“我答允他的请求,盖因我与他好歹是朋友。我敬佩他,又想着人之将死,假装骗他一回也算了了他临死前的心愿。他言若我是他的徒弟,你兴许更容易接纳我做你的一条狗。”
江巳尘说至此处,忽而笑了笑,他问:“可是他完全错料了,是不是?你根本不会因为我是他的徒弟而更容易接纳我,你亦不需要寻第二条狗,你只想要他。”
贰、
我再去见关容翎时,他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册书,垂落的青丝散在肩侧,显得几分闲适。
而他该心知肚明,毒蛊在他身上迟迟隐而不发,未必是桩好事。
关容翎实在憔悴了不少。
我坐在他身旁,目光从他握着书册的手看到他的侧脸,不太明白他从何来的勇气甚至是底气。
他怎么能自作主张就要为我换一条狗?
他到底以为自己是个甚么身份?
做一条狗便好好做,怎的反反复复,总不听我的话。
关容翎自作主张的事委实不少。
这桩事说来说去,还颇为大胆。
他觉察到我在看他,怔了怔,转过头看向我:“……阁主?”
我问:“你不想活下去吗,关容翎?”
明知命不久矣,既不挣扎痛苦,亦不穷尽心力博一条生路,反而时事至此,竟愿坦然赴死。
我绝做不出这种事。
性命于我而言是十分宝贵的东西,我若丢了性命,还要野心权势做甚么?
所以我不明白关容翎的决绝从何而来。
他说人生无憾,说仇家已死,难道在他心里,人生百年,只这一桩事情能教他遗憾?
关容翎过了很久才应答我的问题。
关容翎说:“想要活下去也要看能不能。”
我道:“冀昭本就有一个可以保住你性命的方法。”
关容翎颤了下睫羽。
他移转视线,对我说:“冀神医说的话我也听过,阁主,其实我这一生真的没有什么好遗憾。虽说仇人不是死在我手,可阁主是我的主人,他死在阁主手里,便也算我亲自报了仇。”
“以往我或许还憾恨人生无常,可人之一生,或颠沛流离,或离群索居,我所尝到的,其实本不算什么。”
我便问他:“你究竟想不想要活?”
关容翎便答我:“我并不十分想要死。”
是以我静默片晌,我同他讲:“那就同我去见一见冀昭。”
叁、
冀昭提着药篓从屋外行来。
见我与关容翎在院中等他,冀昭擦了擦汗,几步走近,笑起道:“阁主,关护法,你们这是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冀昭一会儿。
大抵心里还有些不太想说这句话,觉得这或与冲动有关,着实不是我该做的事。
可要我一字不说,一事不做,就这般任由关容翎不想活又不想死地死了,那我和他究竟算是个甚么?
说我是他的主人,我愈发拿捏不准他的心思。
说我是他的朋友,我和他亦没有多少交心。
关容翎要是活着,大抵还有漫长的时日供我与他思索这个问题。可他要是就这般死了,那我想知道的多少事情也就没了结果。
我在冀昭的注视下开口:“生死结要如何种下?”
冀昭愣住。
关容翎骤然转头看向我,他微微睁大眼睛,是个十足惊讶的表情。
冀昭慌忙说:“这也不算很难,只要阁主愿意,大概三日就——”
“我不愿意。”
关容翎打断冀昭的话。
他脸上震惊的神色已消失得干干净净,唯留下一双清明的眼睛:“阁主,生死结这种解法太过危险,阁主绝不能做这样的事。关容翎可以死,但阁主绝不能答应。”
“关容翎,”我凝视他的双眸,一字一顿地发问:“我们之间,到底谁是主人?”
“……”
关容翎抿了下唇,他道:“阁主是我的主人。”
“——正因为阁主是我的主人,”他又忽然扬起声音,“才绝不可以。”
“为甚么?”我问。
关容翎道:“我身中毒蛊,本来就是一开始就存在的事情……就算没有阁主,单古艾隐藏的招式也不会少上几个。他能在带我回凌波宫时就为我种下毒蛊,可见他对我始终没有放低戒心。我能从凌波宫出逃,又得阁主搭救,已是千好万好的人生幸事。”
“所以阁主既不亏欠我,亦不曾多受我什么好处。我活着能为阁主做事,便觉得很好。若我活着却要拖累阁主,那便很不好。”
我深深看他一眼,转而同冀昭说话:“大概三日就能如何?”
冀昭瞄了瞄关容翎的脸。
我不耐烦道:“谁是阁主?”
冀昭道:“三日就能有成效!阁主,这生死结听起来厉害,也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但真要用它,它也算是简单。”
“阁主——”关容翎在身旁唤我。
我告诉冀昭:“那你今日便做准备,明日即行。”
冀昭道了声是。
我待冀昭走后才又看向他,“关容翎,谁说你是拖累?”
肆、
关容翎在这句问话后沉默得足够久。
他与我对视,神情空白了一瞬,慢慢答道:“……是属下自己这么想。”
我问他:“你觉得自己想得很对?”
关容翎道:“阁主胸怀大志,野心勃勃,想要做的事何等惊天撼地……属下的生死,确然不算什么。”
我道:“所以你能不告而别,你能传书作假,你更能做主为我换一条狗?”
关容翎眨了眨眼,他很不明显地笑了下,说:“阁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我冷冷道:“谁叫你这么说话?”
他偏过头去:“江巳尘是个好人。”
我道:“现在不叫他巳尘了?”
“……阁主既然方才那么说了,可见江兄已经将事情原委告知了阁主。反正阁主已经知道了真相……我又何必再假装。”
我几有些叹惋:“江巳尘再是个好人,也与你我无关。”
“若是阁主愿意让他加入极意阁,在我死后更能重用他……”关容翎落在半边霞光里的脸泛着红,他眼底晦暗,难辨心绪,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又缓缓继续道,“那就与阁主有关了。”
“关容翎。”
我唤他的姓名,大抵一时有些百转千回的心绪。
我追问他:“你不是想要活着?”
关容翎颔首道:“是……但是……阁主并不需要为我做这些事。生死天定,人各有命。”
“江巳尘未必永远忠心。”
关容翎没有应声。
“我和秦横波交情莫逆,曾经也以为绝不会反目成仇。可结果如何,你已看见了。”我说,“你与江巳尘就算再深的交情,也抵不过我和秦横波共患难时那般亲如手足。我与秦横波尚且会反目成仇,焉知我和江巳尘就不会?”
关容翎动了动唇,他望着我,有那么刹那神情莫名,他深吸口气,又错开了目光。
“阁主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我命不久矣,着实思索不到那么多事。现在、现在江兄是个可用之人,阁主便安心用他一时。等以后……再、再遇到喜欢的——”
“没有以后。”我截断他的话。
关容翎不来看我,目光落在远处,沉落的夕阳倒映在他眼底,如凝着一泓赤水。
我又道:“你寻来江巳尘,既是担忧我以后会失了一条好用的狗,亦是想做个万全准备。”
他不答。
我道:“你既想我不会同意与你种下生死结,将性命与你系在一起。可你又怕,怕我真的会这般做,所以你便坦然受死,不想做我的拖累。”
关容翎在无声的静默中点了点头。
他送在风里的声音有些哑:“若我的毒蛊不曾发作……我说什么也会留在阁主身边。可这毒蛊在我的体内,终究是个隐患。生死结固然好用,却也将我变成了阁主的拖累。我确然觉得阁主不会这么做,又怕阁主会这么做。”
我问他:“那你想我这么做吗?”
他没开口。
我道:“我从没想过这么做。”
关容翎便说:“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我说。
“关容翎,”我再唤他的姓名,极轻又极坚决地重复道,“你不明白,我说没有以后,是我以后不会再遇到喜欢的。”
他蓦然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