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将雏记>第7章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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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下说,待皇子成人后会搬出宫廷出镇封地。那时候,我便可以随着他离开这里了。”一鸣对芄兰如是说。

  天光渐暖,一鸣到撷芳殿帮着芄兰将先前搬入宫廷内过冬的花草移至室外。他抬手擦了擦汗,仰起脸对芄兰笑道:“夫人,那时候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去外面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您说好吗?”

  芄兰一面裁枝一面含笑道:“这哪儿成呢?和你们不同,我们女人一进后宫,就把出去的念头断得一干二净了。哪怕有朝一日阿驽真封了王,我也不能离开这宫禁的。”

  一鸣不明白,执拗道:“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夫人,难道,您就不想去外面的天地看看吗?”

  芄兰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垂眸笑道:“若我也走了,岂不是把他一个人留下了吗?”

  一鸣愣道:“他?”略一想,便悟道:“就是夫人您托我悄悄送花儿去探望的那个人么?”

  精心侍弄的花草开到盛时,芄兰一定会裁下最美的那束,请一鸣为她送给一个人。这宫禁的警备松紧不同,那个人居所的关防却往往是最严的一处。一鸣谨遵芄兰的叮嘱,小心隐匿行踪保护好自己,是以放下花儿便离开,许多次都没有亲眼目睹过他的容貌。只是第二日再去,会发现花儿已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华美精致的钗環珠翠,有时还会附上一封书信。每当一鸣将它们拿回给芄兰的时候,她总是双颊绯红,捧着书信反复默读,又珍重地把它们收纳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望着庭院中的花木,怅怅出上好几天的神。

  她从不肯对一鸣多透露些什么。如今主动提起,一鸣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芄兰嫣然一笑,道:“他是天底下最温柔的男人。”

  她低下头,慢慢剪去多余的花枝,自言自语般轻声说:“虽然他无法与我朝朝暮暮,但我一点也不怪他。我明白他是身不由己,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这世上除了我,再没有一个人能体谅他的苦衷,就连他的亲生母亲都记恨他——只因为他不愿意听从她的命令,去伤害他挚爱的同胞手足。他唯一的罪过就在于他太温柔、太善良,他谁也不忍心伤害,到头来却只能伤害自己……”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垂下了脸,眼中泪光盈盈。一鸣疑惑不解,道:“为什么不肯伤害别人也是罪过?”

  芄兰轻轻叹息道:“因为这儿就是这么一个离奇可怕的地方!”

  她转向一鸣,看他困惑地半张着唇,莹白的小脸上汗珠闪闪。从衣襟处取下手帕,蹲下身细细为他擦拭汗水,一面笑道:

  “所以一鸣,你一定要好好上进,争取早日离开这个地方。你的性子太温柔了,我真怕……”

  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纯善柔弱是如何被摧残、漠视、嘲笑,她在这深宫中耳闻目睹、亲身经受得还少吗?她怎么能忍心让一鸣重蹈这一切呢?然而面对着眼前这个前尘尽忘、天性纯良的孩童,她却又万般不愿在这张素笺上点染世事的阴暗、人情的反复。

  她扶着他的肩膀,不由想起了李长辔。她时时困惑于继承了皇帝与自己血缘的李长辔为何会生作那般冷漠强势的性情。她只能将之归结于命运自有它的用意。可是她仍然不免为他们的未来忧虑。为人父母者往往有这么一种矛盾的心情,希望儿女们善良美好,却又担心他们因此被辜负伤害;希望他们聪颖机敏,却又担心他们沉溺于自己的心计,反而走上邪恶恣睢的歧途——若是母亲可以永远庇护她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可她知道她不能。她想起李长辔对自己的不屑和疏远,不由一阵恻然,忍不住伸出双臂将一鸣紧紧揽入了怀中。一鸣吓了一跳,举着两只脏兮兮的小手不知所措地站着,轻声问道:“夫人?”

  芄兰按捺下心头的感伤,笑道:“上巳日快到了,今年我要随其他后宫妃子一道去甘露寺,陪同参与今年的春社祭祀。怕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一鸣了。”

  一鸣一怔,慌忙在衣摆处擦净双手,紧紧回抱着芄兰,不舍道:“我不想夫人离开!”

  芄兰轻抚着他的头,笑道:“我又何尝想离开一鸣呢?可是敕令已下,由不得我不去。再者说,我也不能一生一世陪着一鸣啊……”

  一鸣惘然而若有所失,将脸紧紧贴在芄兰的衣襟上,低低说:“夫人,我没有爹娘、没有伙伴,你走了,谁会肯像你一样关心我呢?”

  芄兰爱怜地摩挲着他的发顶,宽慰道:“傻孩子,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她心底涌起了一种冲动,想要告诉他不必为自己的过去困扰迷惘,想告诉他自己一直把他当作她亲生的孩子来看待。她轻轻叹息着,揽着一鸣的双肩,望着他的眼睛,叮嘱道:

  “一鸣,我听说过些时日,你便会去宫外接受内廷侍卫的训练。我希望你独自一人也好好照顾自己,像善待别人一样善待自己。你一定会认识许许多多的好伙伴——这样,即便我不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了。”

  一鸣不愿芄兰为他担心,忍住眼泪默默点头。芄兰又想起了什么,柔声说:“我真希望你能和阿驽好好相处。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你——唉,你们的性情若能相互调和几分,那该有多好啊!”

  果然,再去撷芳殿的时候,芄兰已经离开了。日光明媚,满庭锦绣缤纷春花欲燃,一鸣孤零零站在其中,只觉得分外冷清。

  他替芄兰为花儿浇水培土,看到枝头已有不少开到盛时的花儿渐渐颓靡凋谢,花瓣零落铺满了小蹊。他心道:“这些花儿被夫人精心浇灌,开得这般热闹漂亮,却没有一个人来赏看,只能悄没声息自开自落,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他逐一采下最艳丽的花束,抱了满满一怀回到骊云殿。这几日李长辔足不出户地深居在殿中养伤,此刻正倚在榻上读谷梁传。一抬眼看见一鸣将满怀的鲜花捧到他面前,轻声道:“送给你!”

  李长辔眨了一下眼,微微一笑,道:“放在案上便好。”又翻过一页,道:“多宝格上的匣子,想要什么赏赐自己挑吧。

  一鸣一怔,轻轻叹口气,道:“我不是找你讨赏来的……我只是希望你能笑一笑。”

  李长辔道:“我笑了。”

  一鸣沉痛地说:“那不算。”

  李长辔啼笑皆非,“啧”声道:“你真是胡搅蛮缠——”

  一鸣歪着头看他,忽然抿唇一笑,扬起双手将花儿当空撒开。李长辔一怔,被纷纷扬扬的花儿洒了满头满身,不禁眯起眼:“你——!”

  一鸣笑盈盈道:“春天到了,殿下。”不等他反应,转身便轻灵溜了。李长辔拂扫着满发满肩的花朵,只觉芬芳萦身,伸手撷起一朵辛夷花在鼻下轻嗅,方觉春光潋滟人间馥郁正自凝于指尖,也忍不住展颜一笑,将花儿簪在衣襟上,继续读书了。

  然而过了午后,原本晴好的天空却慢慢积蓄起了阴云,直到半夜,终于霹雳一声春雷乍起,哗然下起倾盆大雨来。一鸣坐在廊屋内,扒着窗怔怔然望向外面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心头莫名浮躁不安。同房的宫人半夜醒来,还看见他双手捧着头心神不定地在榻上坐着,奇道:“一鸣怎么还不睡呀?”

  一鸣摇摇头,低声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头疼得很。”他见宫人打着呵欠起身穿衣,一问方知,对方将要动身前往殿下的寝室去值夜。想到即将被一个人丢在黑暗之中,心下愈发惴惴难安,思前想后,倒不如也去值夜,起码与众人有个伴。

  于是自告奋勇替下了对方。提了宫灯,与值夜的宫人们穿过廊庑,到皇子的前殿守备。宫人们围着炭火烤干了濡湿的衣履,打盹的打盹,闲聊的闲聊。一鸣抱着双膝呆呆望着窗外闪电映照的光影,不时被呼啸着摔打到窗页上的枝叶吓得一跳。瞥一眼李长辔深闭的寝殿,推己及人地想道:“阿驽一个人孤零零在屋里呆着,不害怕吗?”

  便蹑手蹑脚走进寝殿。看见床榻上帷幕深垂,心知李长辔正自安眠,便倚着床脚盘腿坐下。他年纪幼小,夜深困倦难当,坐不一会儿便垂着头瞌睡起来,渐渐进入了梦乡。

  梦中也是这般暴雨滂沱的深夜。风神牵衣驭龙驰骋而来,雨师持盅乘云紧随其后,连连不断的雷电将漆黑的天幕撕开一道道血口,绽裂出一片令人目眩的惨白。日月颠倒,瀑流倒悬,浩瀚江河自九天奔腾而下,却涤荡不去寰宇间阴森恐怖的妖氛。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四野弥漫着血的腥气和刀剑相击的声响,有许多野兽在周遭恶毒地窥伺,残暴地咆哮,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天地之间有大冤屈,大怨愤,大哀恸,无可言说,无处申诉,人间血流漂橹,居高临下俯瞰着的,密密麻麻却全是诸天神佛漠然的脸。……他浑身颤抖,紧紧咬着牙关,不能发出一点声响,仿佛稍一涣散心神,就要被无法名状的恐怖缠绞得血肉横飞……然而在这绝望之中,却始终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保护着他,轻柔地安抚着他,像是要以血肉之躯作盔,为他隔绝开这一场凶狠而蛮暴的灾难。他终于忍耐不住,哽咽着哭了起来……不是因为那恐怖,而是为了那温柔——那卫护着他的、逐渐冷却的温柔……

  ……他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流泪,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对不起,阿娘。

  我忘记你的面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