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将雏记>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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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李闵容又上骊云殿去,依旧不为什么理由。

  他的生母是北方息肃国皇家宗室公主。沛国立朝尚短,百废待兴,对内轻徭薄赋“无为而治”,对外则以安宁和靖为宗旨,对周边邻国十分笼络。息肃国长公主远嫁沛国,被封为一品昭仪,实则地位超然于后宫之上,就连太后都不曾对她怠慢。子以母贵,李闵容在宫中素来备受荣宠。然而他性情散漫洒脱,不以尊卑贵贱为念,尤其与颇受冷落的李长辔过从甚密,甚至被有的皇子背地里嗤笑,说他那股热衷劲儿,倒像是李长辔的跟班一般。

  这日他只带了贴身的小宫奴,掣着只鸟笼便潇潇洒洒地迈进骊云殿中来。殿前的侍卫早已对他见怪不怪,照常行礼通报,也不曾过分趋迎。走进内殿正看见李长辔坐在案前读书。乌发以鲜红丝绦绾束成髻,露出修长脖颈,掌内握着只铜鎏金錾花手炉,轻袍缓带,吟诵有声,正是一派雍容优雅的书香子弟作派。

  李闵容正要开口招呼,却发现原来屏风前还坐了一个小奴。那孩子髧髦垂耳,肤色莹白,又着一身雪色褂袄,真如玉雕雪砌一般,足踝上却赫然扣了一副沉重的黑铁镣铐,正双手捧着脸,凄凄楚楚地望着李长辔。

  李闵容忍俊不禁,举了举手中的玳瑁鸟笼,笑道:“本想让七弟看看我的鸟,想不到先看到了七弟的鸟!”

  “……”李长辔放下书册,瞟了鸟笼中灰棕色的雏鸟,道:“三哥好清闲。养的这是什么?”

  李闵容兴致勃勃地道:“这是我舅舅前日派人给我捎来的,我们那儿管它叫‘鹧应’,十分机警伶俐,据说长成后翎羽五彩斑斓,叫声清脆动听,还能随音律作舞……”

  李长辔慢条斯理道:“我这只鸟儿嘛……”话音未落,冷不防扬手将袖中手炉朝小奴迎面掷去。眼看着炉盖飞掀,火烫的炭灰就要铺天盖地地抖落开来,那小奴悚然一惊,猝然腾身跃起。但听铁链哗啦作响,眼前一道白电轻灵落地,定睛细看时,那小奴已将那手炉接在手内,双掌紧紧扣着炉盖。

  手炉盖得严丝合缝,只散落了一星炭灰在手上,在雪白的手背上迅速炙出了一点红痕。

  然而他神情惊惶,显然是受惊不小。本已经泫然如泣的翦水双瞳再守不住堤防,刷地涌出两汪泪来。

  李闵容哈哈大笑。李长辔支颐望着,懒洋洋道:“要不是因为你太慢了,又怎会被烫到。你倒哭上了?”

  李闵容指着小奴脚踝上的镣铐,道:“全怪这副镣铐碍事,你凶什么?”

  李长辔不悦道:“不识好歹的小玩意儿,锦衣玉食地供奉着,一得空就想着从我身边溜走。不给上这副镣铐,他怕是能从这儿飞了。”

  一鸣把手炉往旁一放,仍旧坐回原地,抱着双膝蜷成小小一团,把被烫红的手背放在口内吮着,眼泪默默地淌个不住。

  李闵容打开鸟笼,教鸟儿落在指上。走近一鸣身旁,将鸟儿递到他面前,笑道:“喏,送给你,可别哭了。”

  一鸣腮边挂着泪珠,犹豫地望着他,那只毛绒绒的雏鸟却已然抖擞羽毛,“叽”的一声跃上一鸣的发顶,眯着眼睛安之若素地驻扎了下来。

  李闵容“咦”了一声,笑道:“它倒是亲近你。”

  一鸣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头上的雏鸟接在掌内。那鸟儿乖顺立在他掌内,仰脖冲他啼啾有声,逗得他破涕而笑。李闵容含笑望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道:“七弟再欺负你,你便教它叨他。”

  一鸣仰起脸来,对他展颜一笑,脑袋在他掌下轻轻蹭了蹭,显得极是亲热。李长辔望在眼内,心中不由一动。

  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三哥今日来我这儿,该不仅仅是为了看鸟的吧?”

  李闵容施施然在案前坐下,毫不客气地取来案上碧螺春茶自斟自饮,道:“书房几日不开,除了这些闲事还有什么好做?我又不像你,难得不开学还给自己加功课。”

  太子既立,诸皇子说是一视同仁地上书房受课听讲,其实不过是作太子的陪读。前几日太子偶染风寒,书房理所当然闭了馆,其余皇子自然也随之无所事事。

  李长辔道:“太子一向健壮,小小风寒,怎会拖延了这几日还未痊愈?”

  李闵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轻声道:“其实也不见得是风寒。”

  “哦?”李长辔眸光闪动,显然颇感兴趣。李闵容从香炉上拾起捻灰柄,有一些没一下地拨弄着空鸟笼,一面以与悠闲神色毫不相容的谨慎语调,慢慢说道:

  “……自从今年初祭祀祓礼后,太后身体一直欠佳,病中心情烦恶,管教宫中分外严厉。常皇后特别叮嘱太子谨言慎行,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太后动怒,然而太子跋扈惯了,哪里忍得了这许多时日?前几日胁迫小太监盗了祭酒来喝,喝醉了之后又与婢女白昼宣淫,大肆鞭笞宫奴取乐,闹出了好大动静,终于惊动了太后。太后自然是肝火大发,狠狠整肃了东宫一番,罚太子闭门思过半月,甚至对太子说……”

  李闵容轻轻叩了一下鸟笼,低声道:

  “‘你以为这东宫之位,非你莫属吗?’”

  此话一出,李长辔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李闵容扫他一眼,很快道:“当然,这也可能是太后怒火中烧,一时口不择言。”

  李长辔微笑道:“太后不是寻常女子。”

  李闵容低声道:“我倒宁愿是她老人家气昏了头一时失言。父皇病重垂拱这么多年,外戚势力逐渐坐大,大臣们明里不敢表态,暗地里已然怨谤沸腾。东宫之位若再有所变动,朝中不知道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李长辔道:“纵有腥风血雨,也吹不到金銮殿上来!”

  李闵容不由一怔,却见李长辔前倾上身,目光炯炯,指着空鸟笼,轻声道:“除了常皇后所生的太子,就属三哥地位最为尊贵。难道三哥对这个位子,当真一点想法也没有吗?”

  李闵容收敛笑意,迅速扫了不远处在逗弄鹧应的一鸣一眼。李长辔倒是气定神闲,笑道:“三哥这是害怕鹦鹉学舌吗?”

  他不怕隔墙有耳,李闵容也无需有所顾忌了。“纵使是黄金打造,也不过是座光鲜的牢笼而已!”他淡淡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我实在不明白,这位子哪里值得那么多人头破血流地去争去抢?做个万事不萦心的富贵闲人,又有什么不好?”

  李长辔冷冷道:“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又怎么可以同日而语?”

  李闵容哑然失笑:“七弟想做赵高,我却还不想做胡亥!”

  “三哥说错了!”李长辔大感嫌恶地说:“我们这位太子可没有扶苏的贤德,充其量不过是个不肖的丹朱!”

  然而李闵容只是笑着轻轻摇头。之后无论李长辔如何鼓动,也不肯做积极的表态,又推说殿中还有远道而来的息肃族人需要接待,不一会儿便起身离去了。

  李闵容不愿膺此重任,李长辔自然大失所望。太子嚣张跋扈,因为平日与李长辔偶有龃龉,一向将其视为眼中钉,即便在学堂之中也动辄对自己当众呼喝叱骂。一旦他登临大统,自己的日子绝不会好过。他想起一贯以来太子对自己的种种排挤羞辱,便觉恼忿不已,面上不由浮起了厌恨之色。

  一鸣正与鹧应在一处玩得火热,无意间转过脸来,恰好望见他紧蹙眉头怔怔出神。一鸣虽然怕他,却又忍不住为他牵肠萦心,踌躇半晌,慢腾腾挨蹭过去,坐在他身侧歪着头看他,轻声说:“你不开心吗?”

  李长辔回过神来,掠了他一眼,道:“你叫我什么?”

  一鸣茫茫然道:“阿驽……?”但见李长辔面色一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迅速改口道:“——殿下!”

  李长辔“嗯”了一声,道:“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垂眸扫一眼他足上铁链,想到太子先前闹出那等丑事,说不定会引出一番整顿宫闱的风波。届时若被看见这幅场景,岂不引人误会他李长辔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便对一鸣道:“我解了你的镣铐,你要答应我,若无我的许可,不准在这宫中四处乱转,听到没有?”

  一鸣道:“为什么?”

  李长辔道:“因为你若被人逮住,会给我添麻烦。”

  一鸣沉思道:“那……夫人会伤心吗?”

  李长辔道:“我若有了麻烦,母妃自然也不会好过。”

  一鸣坐直身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我不给你添麻烦。”

  李长辔令宫奴取来钥匙,将那副镣铐解开来撤走了。一鸣重获自由,不由神采飞扬喜笑颜开,一扬手放飞鹧应,在原地翻了两个跟头,又高高举起手来,教鹧应扑棱翅膀落回在手背上。

  他欢欣鼓舞,连带着对李长辔也生出了亲近之意。看到他坐在一旁又陷入苦思之中,便搂着鹧应走过去,摇撼着他的手臂笑道:“别不开心啦,我把小鸟借给你玩。”

  李长辔一怔,看着一鸣往自己怀里塞进来的一团毛绒绒物事,慢慢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玩了它就能开心吗?”

  一鸣拉着他的手去抚摸鸟儿绒绒细羽,笑道:“当然!你摸摸它的羽毛,又软乎、又暖和——”

  他词藻有限,难以形容出所感受到的安宁喜悦于万一,只觉得普天之下人人都同他一般,轻易会被这自由美丽的生灵所取悦。

  然而那只鹧应却对李长辔十分抗拒,僵直着身子不肯挪动一步,奈何被一鸣热情催赶着放进了李长辔手中。李长辔感受到那火热柔软的绒羽痒痒地贴偎在掌心,一颗小巧的心脏,正在他掌心活泼泼地跳动着。

  这玲珑秀美的生命,盈盈不足一握。何等精致而脆弱的无用之物。

  他想着,下意识收紧了手掌,鹧应似乎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气息,忽地扑棱双翅剧烈挣扎起来。还不及挣脱,却听一声隐约的脆响。那鸟儿骤然一阵痉挛,双足一蹬,竟自不再动弹了。

  一鸣瞠目结舌,一把自李长辔掌中抢过来一看,鸟儿大睁着眼睛,绒羽余温仍在,身体却已经僵硬如朽木一般。

  一鸣面色刷白,眼圈一红,泪水簌簌淌落。他难以置信地瞪视着李长辔,哽咽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长辔低头拂去衣上散落的羽粉,闻言耸了耸肩,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我能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他又想了想,对他笑道:“确实有变得开心了些。”

  一鸣气得浑身发抖,再说不出半句话,捧着鸟儿勃然站起身来。李长辔眯起眼道:“你若是敢从这里逃出去……”

  一鸣满眼是泪,冲口道:“你就是打断我的腿,我也不要留在你身边!”

  话音未落,便旋身往外冲去,倏忽已不见了踪影。

  *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出自史记李斯列传。秦始皇出游南方,病死沙丘宫平台,李斯秘不发丧,赵高劝诱胡亥矫诏逼死太子扶苏自立为帝:“现在天下的大权,决定谁的生死存亡,一切都在你、我以及丞相李斯手里,希望你能够仔细考虑清楚。更何况驾驭群臣和向他人俯首称臣,统治别人和受制于他人,怎么能够同日而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