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佞骨>第104章 兰台之谈

  “应是莫留韩潮。”

  梁酌近了半步,将那朱笔勾来的四字道出。

  赵祚闻言,眉头仍紧锁着,神情依旧紧绷着,半晌后,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眼尾几不可见地跳了跳,复将手中的书页合上。

  “按方才说的做。”他的目光看向了梁酌,“但梁策那处,怕是要为难你了。”

  梁酌闻言,立马跪坐来,道:“不为难。珍妃娘娘将我放在这个位置上,就是为了您。您是昭行选中的皇子,便该是王家认定了的主子。我……”

  赵祚挑了挑眉,抬手止了梁酌那要肝脑涂地的后话,至于她和王家的那点渊源牵绊,这么多年,赵祚虽一字未问,却也多少能猜到些。

  王家如何救得曾经的她,于赵祚来说不重要,她现在作为这个“梁酌”能有多尽心竭力,这才是赵祚想知道的。

  说着他扶了梁酌一把,道:“起身吧。观之日后还要你费心顾看着,着实是要辛苦了。”赵祚的手指又在书册封面上点了点,话风转回来,继续道,“若他梁策真为难下来,便让他来寻我。”

  梁酌应了来,赵祚又叮嘱了几句,才起身要离去。梁酌见状唤了他,拦住了他的步子:“国公难得归府,总该多待会儿,”梁酌又朝门外递了目光,悄声补了一句,“不然该有人说闲话了。”

  “闲话?”

  “多是些碎嘴子,不入耳的,您不听也罢。”梁酌莞尔又道,“不过珍妃娘娘也还是希望您莫要和谢小先生太亲密了,说不准……”

  梁酌欲言又止,落在赵祚这处,那她未说出口的必是更不堪入耳的。

  “珍妃如何会要你传这话?”

  “我…珍妃娘娘确实是让我下次遇着您,把她这话带给您。”

  赵祚回身打量着屋里的妇人,嘴角紧抿了抿,像是压下了什么,让梁酌直冒冷汗。

  半晌,赵祚终归推了门出去,还不忘吩咐道:“这府里若有嚼了舌根的人,夫人该好好替我管管才是。明日归府时,必不要叫我再听到这等混账话。小先生本是从山挚友,不是他等奴才可妄议的。”

  赵祚吩咐完,方迈步欲离,临了又剜了屋内的人一眼:“夫人这话也替我带到珍妃那儿去。我与小先生的事,还是不劳那娘娘费心了。至于这一摞书,一会儿也送去园子,待我翻阅完再送还。”

  “您……”

  “王家的主子,也该是昭行。若是娘娘忘了,你也去提点提点。”

  赵祚说完后,打了袍子,迈步离。

  兰泽多芳草,秋水衰汀兰。

  歇山檐下铃叫秋风轻摇,和铃央央,临岸小厢内瑞脑销兽首,涎香袅袅。

  早有一人,慵懒坐于厢庑轩窗下的那方席上,把玩着一枝新桂。

  “谢小先生请。”宦奴儿领着谢无陵入兰台,于雕花门前站定。

  “有劳了。”谢无陵颔首,兀自上阶入厢庑,一身朝服仍显得有些宽大。

  一簪珠戴翠的女官许是领会惯了惠帝的意思。本是立于案旁,手里执了朱砂壶,往茶盏里添置了新茶。

  见谢无陵来了,复又新斟了一盏,而后流眄瞥了谢无陵一眼,谢无陵轻点了点头,她这才同众婢做了手势,一起退去。

  “来了?”

  惠帝的目光凝于他手中的桂花枝上,抬手从花枝上抓了把桂花,在茶盏上方摊了摊手,五指微张了张,让桂花从指缝中落入茶盏中,三两黄花浮于茶面。

  谢无陵见状上前行礼问安道:“平之问圣上安好。”

  惠帝颔首,抬了手示意谢无陵坐其侧,又将手里的花枝递了去。

  “安好?听说今年这秋试的质量不高,平之说,要寡人如何安好啊?”

  谢无陵扶袖恭敬地接过那花枝,掌于手中。抬另一只手摘了枝上一小簇,于指间碾磨一二,才置入茶盏中。

  “早前听闻礼部尚书家的大郎君文采斐然,大理寺卿的小郎君也是学富五车,如此说来该是人才济济,圣上大可放宽心。”

  “人才济济?”惠帝轻哼一声,引得谢无陵动作一滞,抬眸打量着。惠帝继续道:“小先生这听闻倒是不少啊。”

  “平之也只是略知一二,都是那日同沈家二郎君长歇郎吃茶时,听他说来的。”

  “那他倒是信你。”惠帝闻言,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慢慢饮了面前的那盏茶,“那他可说了今年寡人有意点寒门状元的事?”

  “长歇郎便是敢说,平之也不敢妄听妄信。”

  惠帝闻言,脸色倒比方才微缓了缓:“小先生是聪明人。”谢无陵方想应声“不敢”二字就听惠帝反难来,“但小先生昨日……”惠帝故意皱了皱眉,煞有其事地问,“寡人可听说昨日小先生和小王孙去了国子监?”

  谢无陵抬眼匆匆瞥过了惠帝,揣度着惠帝的话里的意思。

  兰台于惠帝有别样的意思,他既肯在兰台谈及这事,总不会是为了治他之过,如此想来,谢无陵沉声应道:“是去了。”

  惠帝将茶盏置回案上,瓷盏磕着木头,发出一声清脆,这声清脆让谢无陵心下一惊,惠帝却置若罔闻。他回身将早在身侧备好的几封劾书丢到了案上,对谢无陵挑挑眉:“昨日才去,今日这劾书就上来了,小先生要寡人如何?”

  “是平之疏忽了。但……”

  惠帝这才正色看向了谢无陵:“但什么?”

  “但这责是平之之责,与小王孙无关。”谢无陵顿了顿,复抬眼,目光不卑不亢地对上惠帝,甚至带了两分肃色,“除此外,圣上不妨开门见山?昨日之事,平之斗胆一猜,只是其一。”

  谢无陵说着敛了目光,又做了低眉顺眼状,今日惠帝要他来兰台的事,是早几日前就让公公来园子走一趟特地支会过一声的。

  昨日之事应该只能算上是凑巧,而重头戏应当才开锣。

  惠帝勾了勾嘴角,看向谢无陵的眼里写满了狡黠:“早前听陆慎成说,他陆家的半面玉鹿角流落民间,不知道小先生可知道这事?”

  谢无陵装傻充愣,半晌才像消化完了这个消息一般,道:“不瞒您说,平之今日才知这事。不知可是要昭行出力替陆家大郎君一寻?”谢无陵趁机将桂花花枝拍在了桌上,继而不温不火道,“但寻物这事,平之可做不得主。”

  “小先生做不得主的,怕不是寻物这事,而是这玉鹿角吧。”惠帝的眉先动,将空盏扣于案,才道,“小先生可莫忘了,你当初应寡人的话。”

  昭行之士,当信昭行。谢无陵一直信着,也正是如此他才应了之前惠帝所求。惠帝要的是一个拥护他的皇家的昭行,而不是一个眼里只有赵从山的昭行谋士。

  谢无陵当然省得这个道理,这个直到离扶风去姑臧见赵祚之前,惠帝特意让他明白的道理。

  谢无陵拍在桌上的手渐渐挪到了案头下,藏在了袖中,拳了起来。谢无陵抬眸看见惠帝气定神闲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时心下起了意,正襟危坐来:“平之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平之请圣上,不妨将之后准备要挟平之的那枚棋,也一并抛了来?”

  “小先生想听,寡人以为小先生现在不想听。”

  圣上会因为谢无陵不想,而不言?谢无陵想到。

  他抿抿唇,流眄向轩窗雕栏。之前他的有些动作,只有沈长歇在扶风,就必然是瞒不过的。他在发现了沈长歇之后,便思考过,要如何应之。

  几次三番想来,都觉得那些个小动作,应是早叫惠帝看在了眼里,只不过是看惠帝何时将它摆上桌面来。

  早晚之事,挣扎无益。

  “不过是朝官未得地允,擅自离京的事。”惠帝悠哉道来,“寡人听说,小先生在秦国公归扶风前,曾离开了扶风一次。寡人记得那一日小先生是称病未上朝会?”

  谢无陵闻言,嘴角却勾了勾,未敢置声。

  “朝官未得允,擅离扶风地,小先生该知道是个什么罪名,和着这三份劾书……”惠帝欲言又止,目光瞥向了那被压在花枝下的劾书,桂花散落在劾书周遭,那馥郁的桂花香也跟着散了去,让人的兴致也不禁跟着落败。

  “玉鹿角之事,小先生可要再好生想想?”

  惠帝有一道目光,凌厉地逼向谢无陵,让谢无陵忽视不得,更做不得云淡风轻的模样:“玉鹿角,确实曾在秦国公手中。不过前日曾他说起,这鹿角已物归原主了,还望圣上明查。”

  “当真如此?”

  “当真。”

  “谢小先生。”惠帝的眼光柔和了些。

  谢无陵也大着胆子,逼了半步:“圣上想说,陆老将军老了?”谢无陵又凑近案头,轻声问道,“又或者该说是,陆家该在扶风退场了?

  “他们的戏,该结了。”惠帝撑塌沿站起身,“寡人也老了,看不明白人了,这陆慎成……”说着惠帝摇了摇头,谢无陵也跟着站了起来,跟在其身后,听他缓缓道来,“这陆缄要是一走,他那大郎君啊,怕就难了。可惜了。”

  谢无陵跟在惠帝身后,亦步亦趋。

  当初王朔走了,陆慎成本该是这扶风地的名流之士,偏他玲珑心思,自请守塞北,未留于扶风,掩了陆家风头。

  扶风重文,武将本就是奄奄之族。便是王朔对王家兴衰尚有力有不逮之时,更不说他陆家还有个纨绔子陆未鸣的拖累。倘他真成为了王朔那般的政客,只怕陆家早覆没在扶风的波诡云谲里。

  他陆慎成早知道扶风各族的心思,为防陆家成为众矢之的,他这些年驻守边关,给了陆家苟延残喘在这龙盘虎踞之地的资格。

  “可……”谢无陵差点将元华的秘密脱口而出,到底是到嘴边拦住了。

  “嗯?”惠帝回头。

  “无事。平之是想同圣上认错罢了。那日是故友生辰,遂偷归了昭行。如有责罚,平之当认。”

  “那就算做皇恩浩荡,今日不罚,但万不可有下次。”

  “是。”

  “倘有了下次,小先生该知道……”

  “微臣谢主隆恩。”惠帝的话未尽,谢无陵却已心领神会。

  谢无陵从重阙离开时,秋阳以渐西,余晖洒在在居衡园里,一池秋水,波光粼粼。

  谢无陵立在回廊下,目光过秋水,正瞧见对着回廊的那歇亭里,坐了一位着袈裟的僧人。

  谢无陵的眼里一亮,蓦地疾步奔去。

  到了亭子前,见那僧人正执了一柄银匙在瓷盅了搅动调弄。

  他迈了两步上前,在其对座坐下,习以为常,不知客气地取了空杯,放到了那人面前,讨茶。

  “师兄。不是说过几日才到?”

  “早些来,好早些归。”惠玄如旧时一般茗淪烹茶,目光瞥了那谢无陵递来的空杯,“你那小厮,比你懂事。”

  “许久未见,难得讨得师兄这一杯寿眉,师兄还吝啬不予?”谢无陵大言不惭道。

  “既知难得,那日去了妙法那处,怎不待上我半日?”

  “刚才还在重阙交代这离扶风的事呢,哪里还敢再多待半日?东西送到了,便只有往回赶了。”

  “说起那东西,圣上是……”

  “是我讨的,总得有个能保命的不是?”谢无陵说来,眉挑了挑,又自嘲道,“只是近日听市井传言,都说我藏了宝在妙法真人那处,殊不知他们这宝,也就是我一命罢了。”

  “你啊。”惠玄听懂了他言下之意,多了分无可奈何的语气,顿了顿,还是多提点了一句,“做事莫要赌人心,能独善其身最好,莫…学了师父。”

  “师父,”谢无陵闻言皱了眉头,“师父他老人家,赌错了人心?”

  惠玄停了手上动作,方欲说来,目光却一偏,看向了歇亭外,见亭外有人来,遂改口道:“过去之事,不足为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接的是开头妙法真人被虐了的那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