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佞骨>第102章 平之问羡

  树植三百,国子监的六学学馆尽数被包裹在这片青葱绿意中。羡之立于学馆外,方抬眸,翠色一片,刹那入眼。

  但除了绿植傍身以外,便只剩下了这一园寂寥。

  秋试后至布榜前,六学学子都是不用来的,这鉴学地更是难得的几日清净,偏惹羡之皱了眉头,不知为何,自姑臧回来,他便不爱一人独处,心下总会生出几分不安。

  真正压上他心头,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的,是学馆内蓦地传来的一声瓷盏坠地的脆响。

  稍歇,他犹豫了一阵要不要叩门问声,好进去瞧瞧。当他正咬了咬牙,抬手要叩门,就见这门被里面的人拉开了。

  羡之看清了启门的人:“师父。”

  “走吧。”

  谢无陵声落,那眉宇里的寒气仍然未消歇,神色更是凛人。

  羡之见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谢无陵领着他往鉴学外停车辇的地方走去,回头看到眉峰皱在一处,神色更小心翼翼的羡之,谢无陵突然停了下来。

  待羡之走近,没来得及反应,直直撞上了他时,他伸手将人虚搂住,像第一次在赵祚府上那样护着,出声安慰道:“别乱想,没事。”

  “师父……”羡之却不像小时候那般趁机缠着他不放,反是挣扎着退了两步。

  谢无陵也不急,也同他招了招手。等他试探着走上来了,才把手放在他肩头,轻轻使力,推着他边走边道:“怎么今日想到来这处了?”

  羡之微抬头,打量着谢无陵,看到他的脸色已然恢复如常,眉眼也柔和了许多,连那点藏在眼里的愠怒都像是叫这一树青翠驱散了。

  羡之的脸色也变得好了几分,只是仍是缩手缩脚的模样,话音也不高。

  “不是师父让人将邀帖送到了枕月的案上?”

  “邀帖?”

  “是的。”羡之咬了咬唇,偏头解释道,“枕月的案上有一份邀帖,说是让今日来这监学地。我、我以为是师父的意思,所以才来的。”羡之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快和蚊蚋声差不离了。

  谢无陵闻之,心下惊异。只是眼前还有更让他为之头疼的事。

  他顿了顿,决定总是在一时之间的,他的手落在羡之肩头,缓缓地拍了拍。

  “是我的意思。”谢无陵沉声道。

  “嗯?”

  “你权当是我的意思就好。”

  羡之抬头,正瞧见谢无陵的眼里陡生的厉色。谢无陵注意到了羡之的目光,转眼便将桃花眸眯了眯,将凌厉藏了起来。

  “一个没注意,这园子里就有鸟生了二心。”他低声喃了句,推着羡之继续往园外走去。

  至于他那句话,羡之没怎么听清楚,直以为是自己又惹了祸,瘪了瘪嘴,低了头去。

  二人步至鉴学外,待羡之上了车架,谢无陵才问向就木。

  “回去问问昨日可有人送了东西去枕月?”谢无陵对上就木问询的眼,又补充了一句,“别问小僮们,问问我们原来布下的那几个人。昭行的规矩严,谅他们是不敢生二心的。”

  “主子,是有人坏了规矩?”

  “有人将邀帖直接送到了枕月。若是别的时候还好,却偏要选在今日?”谢无陵的眉头皱了皱,“明后日国子监的人若来了园子,一律拒在园外。最好让人去传传今日的事,让他们茶余饭后提来的是我与国子监丞事闹僵了。务必把羡之撇出去。”

  “是。”就木应声,又问道,“还有一事,明日是结算月钱的日子,按咱们的规矩,是月钱结算完,去留随意。这……”

  “那就明天之前找到那个人。得好好探探这人的二心到底生向了何处。”

  吩咐完这一切,谢无陵才上了车架,坐在了羡之身旁。

  羡之的手不自觉地攒皱了衣袍。

  谢无陵偏了偏头,他的目光正瞥得,抬手轻轻在那攒着衣袍的手背上打了一下,才问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给先生惹祸了。”羡之低了头,松了衣袍,向后缩了手。

  “羡之,”谢无陵抬手将他揽了过来,“在姑臧待久了,忘了扶风了?”

  羡之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他抬眼看向了谢无陵,听谢无陵又逼问道:“还是去了趟姑臧,把自己都落在了那儿了?”

  谢无陵眼里的光总是温和的,温和地在羡之周围散漫开来,却又有那么一处是光彩摄人的,总叫人移不开眼。那点光和着谢无陵嘴边的笑直直往羡之心头钻。

  谢无陵的问话,字字句句也打在他心头。他下意识地攒住了谢无陵的衣袍,像抓住了什么在这让人迷失的洪流里可以救命的稻草一般。

  沈长余走后,他就把自己泅渡在了一处虚无里。他不知道怎么走出去,或者说不敢走出去。

  哪怕赵祚曾踏足过这片虚无,但也只能给他带来片刻来自赵祚怀抱的温暖。一旦赵祚离开了,羡之的虚无里就黯淡如蛮荒了。

  他每日闭上眼,那些愧疚和不可名状的情绪就如同狂风猛浪,差点让他溃不成军。那样的一个性命,就那么流逝在他眼前,他却无能为力。

  一如在他自己的这片荒芜,挣扎着,却无能为力,想逃离,却又自觉不得其法。

  当然他这些日子里,看似无恙的病态,谢无陵是看在眼里的。便是平素不在羡之身边,也会听小僮说起羡之的病状。

  但他一直没有动手,没有将羡之叫到自己身边宽慰,也没有让他再写任何词赋策论,每日都纵容着他了。

  他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让羡之真正走出来的时机。

  “该回来了,小王孙。”

  谢无陵轻轻拍着羡之的背,他垂眸看向了自己怀里的少年,对上少年有点迷茫的眼,挑了挑眉问道:“要同我说说什么吗?”

  羡之点了点头,又摇摇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埋首在谢无陵怀里。

  谢无陵勾了嘴角,无可奈何地纵容着这小人儿在自己怀里状似撒娇的动作。

  两人同时缄默了,只任由车辙声在这之中回荡着。

  半晌羡之坐了起来,理襟正冠,而后太抬首。

  谢无陵的目光也投了过去,眼前的人除了眼眶还泛着红,其他的都和之前一模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谢无陵笃定地长舒了一口气,道:“回来了。”

  羡之闻言,茫然地点点头。他没有豁然开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茅塞顿开,只是有些心情总是发生了变化,那些压在心头的阴郁,在渐渐弥散。

  他放开了攒住谢无陵衣衫的手,在目光对上谢无陵的一双眼时,又咧嘴笑了起来。

  “好了吗?”

  车架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停的,不过看到羡之这处可以点到为止了,谢无陵抬手替他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而后一边替他掀了车帘,一边嘱咐道:“一会儿在园子里待待,就来云栖后厢。免得这泪眼模样,要叫你爹笑话。”

  “嗯。”羡之一气呵成地跳下了车驾,站在一旁待谢无陵下来,顺势应了声

  “还有我这衫子,回头得用你这王孙的实封来赔,记着了。”

  谢无陵佯装嫌弃地瞥了一眼那沾了羡之眼泪的衣襟。

  羡之却充耳不闻,转身就要进园子,还不知事地自顾自地道:“那些个大人,给我看了好几份试卷……”

  谢无陵跟着几步走到他身后,捏了捏他的肩膀,叫他痛呼来,又故意嗔他一眼。

  “这话回去和你爹说。”谢无陵的手意有所指地拍了拍羡之,又低声补了一句,“治国平天下之策,他要比我明白些。”

  谢无陵自叫老谢相收养后,虽在尚幼的年纪里,和不少文人骚客历了几处山河,但到底出自佛门,总免受那些不暇怨怼的行僧影响。

  比之掌局人必须的杀伐决断,他更多的是慈悲多情。

  “回来了?”赵祚走过回廊来接他二人,羡之却在看见他时,从旁间小径先溜了。

  谢无陵见状,忙应了声:“嗯。劳国公大驾了。”

  “我听说,今日羡之去国子监,不是你授意?”

  “听谁说的?”谢无陵闻言突然正色起来。

  “我那宦奴儿。”

  “福公公?”

  “是。”

  赵祚的手伸向了谢无陵那处,袖下扣住了那手,若无其事地同往云栖后厢去,就木却已经在后厢门口侯着了。

  “主子。”

  谢无陵突然听到就木这声唤,手立马背向了身后,想从赵祚的掌中挣脱来,赵祚却偏偏不放。

  想着自己和赵祚这般被撞破,突然满面羞赧。他回头剜了眼赵祚,谁知赵祚视若无睹,他也只有咬咬唇,而后破罐子破摔。

  “嗯,你说吧。”谢无陵沉声,做出一派无事发生的坦然,通红的耳朵却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就木有眼力劲地低了头,正色回道:“问到了,昨日有几个人进了枕月。”

  赵祚闻言后,吩咐道:“进来说。”而后大力地拉过谢无陵进了后厢,等就木在后合上了门,才继续说到,“要查进枕月的,太容易打草惊蛇了。我那宦奴儿倒是看着一个了,或许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和宦奴儿在枕月外遇着了,和他说过,以为你要去枕月,将那新送来的邀帖送过去了。”

  “以为我?所以是有人指点了?”

  “我让宦奴儿去查了。”

  “明天天亮以前,可以吗?”

  “让就木去给他说声,明天天亮前不行,就让他自己提着脑袋来就好了。”

  赵祚将粥端到了谢无陵面前,打趣着。

  就木忍着笑,他早知福公公畏死的事,原来还听福公公说梦话都是“我的脑袋啊,别提走啊”这样的话。

  “去吧,顺便叫羡之也来吃些。”谢无陵嘴边还噙着笑,显然赵祚的打趣很受用。

  好巧不巧这话吩咐完,就木才启门出去,就见到站在门外的羡之。

  羡之对他笑了笑,复扬了扬眉,就进去了。

  “怎么师父只吃粥啊?”羡之的前脚才迈进来,就看着桌上丰盛的午膳,和谢无陵面前显得寡淡的白粥。

  “嗯……”谢无陵不防得他突然这么问,一时间没找到借口,还在心头构思着如何胡诌。

  赵祚直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信口道:“斋戒。”

  “对,咳…斋戒。”谢无陵附和道,又冲他招招手,“坐过来吃吧。”

  羡之眼里的困惑显然在告诉谢无陵,他一点没信,偏偏羡之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依言落座,乖巧地执箸用膳。

  谢无陵用银匙舀了舀面前寡淡的粥,要是羡之不问还好,问了他也觉得是有点寡淡。

  偏偏这两父子,现在又都恍若未觉的模样。谢无陵皱皱眉头,开口。

  “韩郎君,你送走了?”

  “安生吃饭。”赵祚伸手夹菜。

  谢无陵咂巴咂巴嘴,才应到:“好,不过明日朝会后我要去兰池。”

  “先吃了你碗里的。”赵祚把自己夹好的菜放到了谢无陵的碗里。

  “我……”谢无陵抬眼看向了赵祚,赵祚却不解风情地瞥了他一眼,用筷子打了打谢无陵的碗沿道:“吃饭。食……”

  “爹爹。”

  赵祚刚要说那“食不言”的规矩,便叫羡之打断了。他好以整暇地看向了羡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姑臧的事,赵祚最近总要纵容羡之一些了。

  “嗯?”

  “今日去国子监,那几个老先生,给看了些今年秋试的治国策赋,有位郎君写的极好。”

  “嗯,韩潮?”

  “爹爹知道?”

  “知道。”赵祚应了一声。

  “羡之,你想见见这位韩潮吗?”谢无陵突然插话道。

  “可以吗?”

  谢无陵点了点头,约定道:“明日闲的话,可以让就木带你去见见。你吃完了去和他说说。”

  “好。”羡之闻言,眼睛一亮,三下五除二地把碗里的饭吃完了,连谢无陵提醒他“慢点,别噎着”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

  刨完了饭的人忽地就像风一般冲了出去,连谢无陵都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无可奈何。

  “今日他不是才来,怎的又叫羡之去?”赵祚一边替他添菜,一边问道。

  “他试卷叫我一杯茶污了。让羡之去赔个礼”

  “嗯?”

  “从山郎,”谢无陵将手中的竹筷放下,突然正色地问道,“你说岐国,当真可信吗?”

  “怎么这么问?”

  “今日羡之却叫人引去了国子监,我本来没想到那么多。以为是他有友邀请去的。他这般年纪有一两个在监学学习的士族朋友也不足为怪。”

  “可岐国一提醒,我去了国子监才反应过来,这是算好了,要摆我们一道。而且岐国今日特地送来劾书,给吏部那人按的罪名便是卖官鬻爵。可我与羡之偏偏去了一趟国子监,而韩潮今日又来了园子。”

  “你是说,韩潮的能力本该是状元郎,可现在有了今日我们这番动作的前提,一旦他真摘的头,可能转眼就会因为岐国之举被推上风口浪尖。”

  “还有我们,一同风口浪尖。”谢无陵断言。

  “所以你污了他的试卷,落榜也是意料之中了。”赵祚将谢无陵的筷子又塞回他手里,“再吃些。至于韩潮……先给他个名头,让他留在京城,待下次秋试”

  “给观之请个先生吧。不借我们这几个人的名头。”谢无陵接过筷子,建议道。

  “你是说,长乐?”

  “不。”谢无陵顿了顿,又道,“韩潮本是陆慎成之友,趁陆慎成还在京城,不如……”

  赵祚闻言,却并没接话,反是思考了一会儿,才问道:“一定要让他来?”

  “嗯。岐国公主,我有点看不清了。”

  赵祚皱眉,却先将筷子放下了。

  “所以你要把她与我们绑在一处?平之,你是真的看不清她,还是不信她了?”

  谢无陵闻言抬头,看向了赵祚,手却有些发颤。

  “我……”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从草稿箱里放出来 我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