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佞骨>第100章 白首不离

  岐国公主府是早在元华去北方之前就赐下来的宅邸。

  那本是原来王家的旧宅,因着王丞相乞骸骨,王朔又皈依了佛门,原应留给长乐日后处置,偏长乐也走了她表哥的路,选了清净地,祈福去了,这宅子也就荒废了。

  后来这宅院成了岐国公主府,也是依长乐的意愿,让珍妃做了个顺水人情,献了这一宅邸,也省了再为宅选址的工夫。后交由工部尚书亲自主持修缮。

  公主府整体还是沿用了王家旧宅的格局,湖石叠岫,大气如旧。而屋内又较旧日布置,多了纱幔点缀,叠于各窗牖和竹帘后,让室内生了几分女儿柔软。

  岐国归了扶风,又遣人将她旧时攒的些许字画挂了来。再往门上雕花处,别几枝新芳,三三两两的,别有滋味。

  谢无陵下了车辇入内。

  方入府,便见元华一身红装,发鬓簪金,华贵雍容。偏她步子未如重阙里见时那般步步压实,也就少了几分端庄严肃。

  谢无陵知她是来迎人的,见身旁还有他人,听了元华遥遥的一声唤,便做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立马停了步子,问礼向元华。

  “小先生可多礼了。”元华抬手止了他的动作,目光又越过他向后瞧去。

  “怎么了?”谢无陵嘴边的笑还未收回去,便见元华的目光似探向了身后,他也回身问道。

  “祚弟没来?”

  “听说是叫珍妃娘娘留住了。”谢无陵解答。

  “哦,那好。羡之呢,不是总跟着你么?”

  “晚些时候便来。昨夜被赵祚罚抄书,嗯……”谢无陵顿了顿,并未将羡之被罚的具体原因道来,只说,“也不知道抄到了几更才睡。今日朝会散的早,我去园子的时候,见他还酣睡着,也就未叫醒他。”

  “你倒是顾念他,我们那哥几个儿,原先被太傅罚的时候,哪曾遇得你这心好的?”元华打趣了一句,领着谢无陵往庭深处走。

  “我罚他时,心可不好,只是岐国不曾见。”

  “我倒不知了,小先生你再厉,能厉害到哪里去?”元华莞尔,脚下的步子快了些,“对了我方才听宦奴儿说,你今日替沈长歇捎了礼物。他人呢?”

  “哦,听说是去寻我师兄学佛理去了。”谢无陵面不改色地将心里早备好的说辞道来,“他只托我替他捎礼,我没细问。”

  “你啊,和他礼尚往来倒还好。”元华回头,提点道,“这人,没面上那么简单。能在扶风仅凭一雅阁就站稳脚跟……”

  谢无陵抬眼对上了元华的眼,元华眼里另有深意,但谢无陵只能意会一部分。须臾谢无陵点了点头,又试探道:“嗯。岐国早知道沈长歇不简单?”

  元华却蓦地粲然笑开:“我哪能知道啊,不过是臆测。”元华又重迈了步子,将这话题挑开,不给谢无陵试探的机会。

  扶风这地方,最怕的还是人被人吃透了,重阙尤甚。

  “好了,不说这个,今日要带你见个人。”

  “是……岐国新结交的友人?”

  元华闻言,脚步未停,她顿了顿思索了一下,觉得谢无陵这个定位也说得通,应道:“算是吧。总值得你见见。”

  “这可折煞了,岐国的友人,该是都值得我拜会才是。”谢无陵冲元华眨了眨眼。

  元华反是不吃这套的,只白他一眼,评道:“花言巧语。”

  元华将谢无陵领到了宴厅后的一间画堂,本是待客之用,只是客都聚在宴厅附近的流水畔,这画堂倒是鲜有人迹的模样,又或者说是元华下了令让旁人勿近。

  但无论上述哪种,这画堂都是现在这般,清净,谢无陵不禁回了头,看了看幽径,抿了抿唇。

  是喧嚣背后的清净。

  扶风大多风流客共求的,却只有岐国公主府的这处画堂成就了。

  元华提裙上阶,谢无陵慢她两步跟来。元华方推了门,就听见屋内忽传来的一阵泠泠笑声换做了一女儿声:“华姐儿,又领了谁来?”

  谢无陵闻了这熟悉的女声笑了笑,便迈步进屋,冲屋里人道:“长乐。”

  “原是谢小先生,”长乐正往新盏里添茶,抬头见人来,便将这茶递了出去,同他招手,熟稔道,“你可算来了,快来帮我替华姐儿挑花枝。”

  “昨日在灵荐观里见你,还是清心寡欲模样,还听了好些人说灵荐观里生了神女。”谢无陵抬手接过了茶盏,“怎的今日竟不做那云端人了?”

  “还不兴得这神女误落了凡尘?”长乐故意嗔了谢无陵一眼,“小先生不帮忙就不帮忙,怎的一来,便数落起我了?”

  “不敢不敢。”谢无陵连连说着不敢,眼里却没有一点知错的意思,长乐也不同他置气,只哼了一声,佯做了不满。

  “哪还有你这人儿不敢的事?”但见一人从一旁的书架后蹿了出来,直接接了长乐的话。

  谢无陵见了那凤首龙姿人,头戴皇家金玉冠,便知是一王孙了。谢无陵的目光在那人那处匆匆晃过,接着做一礼,道:“雎阳主。”

  “别别,还是叫我阿衡的好。”赵衡连连摆手,止了谢无陵的称唤,“我还没习惯这雎阳主的称谓。”

  “早晚会适应的。”一陌生男声慰言。

  谢无陵循声往画堂内看去,不经意见觑了桃花眸。

  画堂内与门相对处是一露台,立于露台正可观堂后一泓清潭。而那出声的人一身褐衣,不如谢无陵的一席青衫抢眼,偏那风神俊茂的模样,最吸人双目。

  而那人正倚着露台的阑干,端了杯茶,看向了堂内的青衫郎。

  至于屋内青衫郎,他也透过了堂与露台连接的那扇镂空雕花的月型玄关看了过去。而后他遥遥举杯向那人,挑了眉头,面含幸然。

  “原来你在外间啊。”元华上前两步,接过了长乐才替她选好的花枝别在了那玄关的雕花空处,花对着露台上倚栏而立的人,却又与玄关外悬在纱幔下的一处六角铃遥相辉映。

  本是小雅之趣,却又捎了段温玉软香。

  那男子似是识雅趣之人,抬手轻轻碰了碰那六角铃,听着央央和铃声,看着玄关内向他招了招手的元华,也将那花枝上待放的新花看在了眼里。

  他觑了眸,将茶杯放在了一旁,进了堂内,将那花枝取下,掐了下枝,留了花朵,又抓住了元华的腕子,留住了她。

  待元华微扬首看他,复抬手取了她鸦色鬓发间扣着的一支金步摇,又将新花簪于她鬓发,才道:“它适于这处。”

  元华当即若食甜杏,眉尾扬了扬。可细瞧这眉眼,里面又蕴了点羞赧。不说谢无陵,饶是长乐这曾有与她同沐一池之谊的公主,也是第一次见她这模样。

  男子不动声色地将取下的那支金步摇收回袖中,移开了目光。谢无陵见元华也未置旁话,遂视若无睹地呷茶。

  男子嘴边仍噙着笑,目光转向了谢无陵,话却是问向了元华:“今日要带我见的人,便是谢小先生?”

  “嗯。你识得?”

  “岐国必是忘了,平之曾让你替我带玉鹿角给姑臧主?”谢无陵低头,若无其事地将杯中茶饮尽。

  “识得的。”倒是那男子要温和许多,答道。

  但他见了谢无陵不避讳当着其他两位皇嗣的面谈这山鹿角的事,自然也大方地承认了来:“到底是一来要分去山鹿营半营的兵力的人,自然还是要结识一番的。”

  “看吧华姐儿,我早说过,这些个扶风城里的一流人物,总该是互相认识的。早先谢小先生不也认识沈长歇么?”赵衡跟着马后炮道。

  元华闻声剜了一眼赵衡,与此同时长乐也递了眼色给谢无陵。

  谢无陵道:“不过还是要谢过岐国,让平之得缘可在今日谢过陆将军。之前不知陆将军也归了扶风,不然平之早该过府拜谢的。”

  “小先生客气了。”陆慎成看向了谢无陵,连忙摆了摆手。

  谢无陵也跟着“啧”了一声,“可我记得上次散朝会时,听陆老将军说您应当还有几日才归扶风才是。我还和老将军约好那日必去拜会来着。”

  “其实知我在这处的不过这画堂里的几人……陆家大郎君本应该在归扶风的路上,陆家人尚不知,我居于岐国公主这处,还望先生几日后,在陆家见我时,莫漏了嘴。”

  谢无陵心知陆慎成出现在这处必然不简单,却不想陆慎成的话成了最好的解释,他以为不简单的事,却最简单。

  他甚至可以大胆地猜测一下陆慎成和赵元华的关系,但他却未明言,只是冲元华递了询问的眼神,又点了点头。

  元华对上谢无陵的的眼神,恍若未见一般移开了。她以为谢无陵是要同陆慎成借地说话,遂往元裹那处走去,熟稔地挽过了长乐的手,拉着她要去宴厅周遭布花。

  谢无陵见在她二人出去后,心里又生了计,复又支了赵衡去府门外接羡之,这才邀陆慎成一同落座。

  “山鹿角,谢无陵本该完璧归赵的,只是如今它尚在秦国公那处。”

  “无妨,本是为还小先生之情。当年幼弟年少无知,后来听元华……”陆慎成说到此处,蓦地顿住了,又添了称谓,“公主说,因着幼弟事,还连累小先生后来受制雍国公。”

  谢无陵闻言也是一愣,不过须臾,神色便恢复如常了,听陆慎成继续道:“倘小先生不介意,那山鹿角一直留于先生那处,也是好的。”

  谢无陵抬眼看了看陆慎成,将陆慎成心头的打算摸得透彻了。山鹿角留在谢无陵这处,陆慎成要的无非是互利,又互相牵绊。谢无陵一旦动了山鹿角,就是他欠了陆家情,但他不动,陆家和他仍有这山鹿角为绊。

  扶风里三家六族的名门无一不想搭上昭行这忠于皇家,永不会败落的的谋士地。陆家,也不例外。

  谢无陵抬手虚点了点,又笑道:“原来还和长乐猜测这岐国将来,要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她倾倒。平之如今见了陆家大郎君,才知道这世上真有这般人物。只是可惜陆将军这番才智未得在扶风一展。”

  “扶风有才志者众多,不缺慎成一个。况如慎成这般无志者,在世间绝非少数,怎谈得可惜二字?”

  “但将军应该是扶风城里的少数。”谢无陵对上了陆慎成的眼。这双眼如幽潭,无波无澜。但却让谢无陵觉得异常眼熟,像极了惠玄谈及扶风时的模样。

  是疲惫,是厌倦,更还有一分本人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轻蔑。

  “不过将军既是那少数,谢无陵也不用兜圈子说话了。只一问,对岐国之情,可是板上钉钉,千真万确?”

  “小先生这模样倒更似元华父皇。”陆慎成说着玩笑话道。

  谢无陵却无心玩笑,仍是义正辞严的模样,让陆慎成讨了个无趣。

  陆慎成轻咳一声,也正色道:“是,但倘她不愿,我的千真万确,也都是千山万水。”

  “但千山万水,应该是扶风城内最乐于见的,至少是她母妃最乐于见的。”谢无陵一丝不苟地道。

  “小先生知道的可太多了。”

  “是啊,所以我命不长。”谢无陵的语气突生了无可奈何,“我不过说说罢了。岐国是惠帝看重的人,你认为惠帝会把他的掌上明珠往火坑里放吗?或者换句话说,若他来日真赐婚了……”

  爱情这东西,十有九悲,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的比比皆是,偏痴男怨女乐此不疲,谢无陵其实也如是,也自知如是。

  他自嘲地笑了笑,却听陆慎成道。

  “若他真赐婚了,那陆家之位,就岌岌可危了。我知道。”

  “岐国也知道。”谢无陵笃定道。

  “是。”

  谢无陵眼里生出了一瞬的震惊,而后是敬,是羡。

  他总不得这般洒脱,甚至不会在人前提及一字那一往而深的事。但也不仅是他,长乐或宣城,桑落和赵修,他们也都没得这般洒脱罢……

  “既是如此,那我当祝二位,白首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