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佞骨>第89章 山有沟壑

  羡之先回眠山去取昭行印,将昭行印盖在一封写好的信笺,一边待那宦奴归来,又一边唤了人去将御史台的官员请到了园内。

  园里幽静,因着谢陵就歇在亭后的那云栖后厢,羡之坐在歇亭翻书页待人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御史台的人倒是来的快,羡之书还没翻上几页,人就来了跟前。

  “下官陈延见过信陵主。”来人却一身儒生装束,睇一眼来,年纪当和羡之差不多。如此轻轻年纪,若不是因他名就陈延,羡之还以为他当是今年备秋闱的考生。

  羡之起了身虚扶一把,寒暄道:“早听陈大人在朝为官四年有余,这三品监察郎给我这信陵主屈膝,到底是折煞了。”

  “是信陵主折煞下官了。下官有这般机遇,还是承了谢……”陈延话到一半,改了口,“大人的恩。”

  他这没说出口的话,羡之倒是理得清明。承的恩是谢无陵的恩,这大人,自然也是谢无陵这个大人。

  当初他一家寒门,只出了他父亲这个学子,虽只是个举人,但不得不说的是学识斐然。曾在因鹅池宴上的一篇论策,颇得羡之赏识。羡之将这论策带给了赵祚过目,赵祚御笔点了这策论,这人算是真有好风凭借力,上了青云端。

  好景不长,那些个士族怎么可能见得寒士风光。举人才领了赏归家,转眼便叫那梁家的礼部大员挑了那“清风不识字”的联句的刺儿,直将其连同其一家上下七八口人一起下了大狱。

  本是个无足轻重的举人,羡之因生为王孙,行事自然有所顾忌。本欲闷声按捺下来,却到底耐不住,还是在几日后说与谢无陵听了。谢无陵问了他的意思,便动身往那大牢去。

  谢无陵前有先惠帝替他兜着,后有新帝祚宠着,随便地一举一动叫人瞧去,都别有解读,何况是去牢里捞人的事。

  不过谢无陵当时去的晚了,只捞出来了这举人将及冠的小儿子。小儿子志承其父,见识谈吐皆不落俗套,见了谢无陵还连连叩首。谢无陵倒没说什么别的,只让他改了名醒,转手便交给御史台的老掌事。还嘱咐了他将来科举入仕了,就归入这御史台的事。

  这事是当着羡之的面说的。当时羡之还不懂,后来才恍然,原为的便是今日罢。

  “幸得陈大人记得。”

  “不知信陵主寻我来,可是……有陈延能略尽绵力之处?”

  羡之将翻弄的书页拿在了手上,笑问道:“这春去……就是秋将来,前日听着父皇身边的宦奴儿说起,今年御史台弹劾的折子还不够数?”

  陈延闻之,眼微动,这笑就堆来了。本是那阿谀的气,可偏到了这书生脸上,就显得正经了几分。这三品之位,让予这年轻人来坐,且还能坐住了……这陈延到底是在那老掌事手下学到了本事的。起码这逢迎一门,他算精的了。

  “不知信陵主想添的哪一笔是下官可以代劳的?”

  “这几页纸,大概都要大人您代劳。”羡之将手上的书页递了过去。

  书页上的行书遒劲自然,还隐有几分锋利,这字迹大概扶风之人无人不识——谢佞的旧迹。

  陈延翻开书页的手禁不住抖了抖,将书页上的名字一一看来,心下大震,满打满算的三页纸,写的都是梁家的人名,如不是认得这字迹,只怕该以为是梁家族谱了。

  “这……”陈延微变色,眼里有几分诧异,也有几分惶然。说不激动是假的,他和梁家的梁子是早结下的,正因如此才奋然爬上这三品的阶儿。但真论起来,他更惶惶难安,谢无陵当初手眼通天,牢下留人都不需同赵祚请旨的,付了性命也没盘倒梁家。而今不过五年,信陵主还只是信陵主,却在这时提及梁家……他怕白付了性命,无力亲眼见到替他父亲复仇的日子。

  “大人无须惶然,父皇会备好东风。但还需大人这里出一盏明灯。这扶风的百姓,最缺的还是一盏明灯,不然他们就不知这风,”羡之挑眉,眸里光熠熠,“该往哪里吹才对。”

  陈延见羡之这模样,心下为之震慑,一时忘了反应,直到羡之复问来:“不知大人可愿?”

  其实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罢了,陈延的命是谢无陵给的,谢无陵亲自将羡之叫到跟前,无非是要陈延认主。如今主子来要他这颗暗子了,他纵使千般顾虑,到眼前了也是不得拒绝的,更不要说这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陈延应承下了来,又和羡之说了些场面话,将书页收入囊中,这才告辞离去。

  羡之见赵祚仍在后厢待着,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倒不知他是为了谢无陵和赵祚,还是为了自己和陆岐。不过他和陆岐多半也没有以后了,羡之如是想到。

  他跟在陈延之后离开了园子,出门前递给了那返来的宦奴一张印了红印的纸笺,见那奴儿消失在了巷弄里,才出了门,见了那仍在柳荫下卖茶的老妪,便走上前去搭话道:“婆婆?”

  老妪撑起了腰,凑近了瞧着来人。来人高大,金边冠,锦衣袍,凤首龙姿。老妪看他容貌看得不太清楚,眼睛眯细了些,仔细瞧了瞧,还是没瞧得多清楚,但这声音老妪是熟的,遂用的是如旧熟稔的语气。“小小先生?”

  “是我,婆婆近来可好?”羡之听到她的称唤,想起旧时他常跟在谢无陵身后来尝茶,这老妪尊谢无陵一声“谢小先生”,便也爱屋及乌地笑称他一句“小小先生”。

  “好。前些日子不是说换新屋,这会儿都迁了,好得很呐。”老妪捂着嘴笑来,又双手给羡之奉茶来。

  羡之忙迈了步子,近前接了茶来,一口饮尽了,眉头还是不意外地皱了皱。他和他师父一样,都不太喝的来这涩茶,但总不会驳了老人家的好意。

  “如此便好。都搬完了吗?”羡之将茶盏还去,问道。

  “完了完了。还有些不值当的,搬不走的就留那儿了,想着日后有时间再回去吧。”老妪说着话,眼里却生着光,像是布满了对来日的憧憬。

  “不值当的,还回去做什么?还有那搬不走的有哪些,婆婆且说来,小小先生给您添置就是。”羡之笑来。

  老妪连连摇头,指着羡之身后的园子:“哪能不回去啊?这偌大园子,若你搬了,便肯不回来了?他们在那儿活了那么多年,打出生起就在那儿了,日后得了闲,怎会不往那处瞧呢?人啊,越是年岁大了,就越爱那些个老物件儿,放不下的。”老妪说着,便又要给羡之添了一杯,羡之却抬手止了她的动作,又掏了一粒碎银,给老妪。

  没想到老妪转眼嗔着羡之,这碎银也不肯收,直将她的道理说来:“再说什么添置啊,你那添置的钱用的还不是小先生的?可不能因为小先生没守着你了,就乱花银子。你们虽是大户人家,但总要存着些银两才好。这茶钱也是,不过几个铜板子的事,偏拿个碎银子,折煞老婆子。”

  老妪是出自闾左地的人,到底是紧着手里的那点银两,总要为日后打算。也正是如此,才让羡之在这谢无陵不在的扶风城探得些人情,像十年寒窗的书生从冰凉的书里遇着的那位颜如玉。

  这老妪成全了他的一点赤子心,待他如亲孙,他却没法成全这老妪将来回望旧地的心。要动梁家,这东风便要从梁家这几年所管辖的这闾左地开始。

  “是是是。”羡之抿唇听来,手又在全身上下寻了个遍,也没寻着铜板。原来谢无陵是跟这老妪赊账的,赊到几两银子就结一次。羡之摸摸鼻尖,急中生智道:“这不是要跟婆婆先留几盏茶?过几日夏花生时,这街又该热闹了。”

  “也是,那今年谢小先生那儿子还来吃茶吗?来的话,老婆子好给他提早备几颗糖。”

  羡之的手顿了顿,半晌才开口道:“要来,要来。他就喜欢这热闹地,怎会不来啊。”

  羡之最后将那点银钱留在了老妪摊上,才去见了赵祚今天吩咐本要见的人。

  羡之不欲在老妪面前摆姿作态,但在扶风,他总还是一个信陵主。他走过了巷弄,召了步辇来,往沈长歇的雅阁去。

  而街角趴墙根的一个乞儿模样的孩童,见步辇走了,也就丢掉了手上的茅草根,往城西权贵地去。

  雅阁仍如旧,摆在了这烟花柳巷末的红楼里。

  太阳过头顶,正是人惫懒时。原本在花灯初上时招摇的红袖也都二三倚在阑干后,摇扇讨清风。

  羡之来的时候,算不得什么好时候,这花柳巷陌还未繁华来。自然没几个娘子。当然,正因如此,羡之才敢来。他幼时可真真地记得,他那父皇极不爱脂粉味儿,后来还和他师父吵了一架,他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窥看时,还瞧见那父皇拿剑就指在他师父的心口。

  这个阴影一直笼在羡之心头,连带着他这些年都洁身自好了起来。只在他父皇不在时,才敢悄悄央着谢无陵带他来见见世面。结果没想到世面没见到什么,后来在沈长歇这处的茶倒是喝了不少。

  “是什么风,把信陵吹来了?”沈长歇如旧懒卧在他窗棂下的那方榻上。“正好,帮我取件衫子?老了,这处躺着,还真觉得有些凉。”羡之闻声,往那榻边的衣架上摆的却不是旧时那一身罩衫,而是一身软甲。

  羡之的目光在那软甲上打了个转,又四顾了周遭,横竖没见着一件衫子,便索性不理这人的要求,径自走到了那方榻正对的一个牌位前。

  沈长歇的性子,满扶风都知道。所以这床榻所对之处,不避讳地摆着牌位,说来也应该算情理之中。

  毕竟更荒诞的事,羡之都见了,比如着牌位上刻着的“吾命长余”四字。羡之初时见它时还是不由自主地震了震,沈长余本是沈长歇的长兄,到了这处,这“兄”偏成了这“命”之一字,震惊之余,还是惹了人一声喟叹。

  羡之这几年见惯了,也就适应了。他取了一旁备好的炷香,借了烛火燃了香。躬身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炉,这目光仍停在牌位上。

  沈长歇见他一声不吭地进来,进来第一件事还是给自己兄长上香。这动作倒由不得沈长歇不奇怪。

  沈长歇起了身来,将书本随手置了,回身自己往那榻后的衣柜扯了件衫子来披着,这才看向了羡之。

  “信陵啊,这是怎么了?”沈长歇看向了羡之,故作轻巧地开口。

  “有事想问沈大人。”羡之轻声道。

  “我兄长……一时半会儿怕是应不了你。不如你问吧,我替他答。”沈长歇立在了羡之身后,神色里也少了几分吊儿郎当。

  “你这人,怎么替他?”羡之轻哼了声,“你答不了的。”

  沈长歇闻言不解,揶揄道:“我替了他十多年了,扶风庙堂的人都还没置什么话,怎的在信陵主这儿就替不了他?”

  羡之回首,看向身后的人,除了那姿态还是雅阁的主人之姿,容貌却不是当年模样,反而是和那牌位上的人极尽的相似。

  沈家本家立于扶风,是依托了沈家大郎君沈长余这个御前卫,沈家三郎君沈长歇自入了一次长明殿后,便坦言不入仕,直做个纨绔子;至于沈家二娘子早前便嫁离了京城,去了广陵。

  后来沈家因西北之事,折了沈长余,而沈长歇不想他哥亲手攒的家业被旁系私吞,又逢着赵祚也还要倚靠沈家这座大山,便再行了偷天换日的想法。只不过沈长歇吃了更多的苦。这换脸,是祁知生的师父亲手动的刀,虽竭力减了许多风险,但到底留在肌理的疼,是鬼医也解决不了的。

  不过依沈长歇的话说,便是还好,久了就木了,再说来,这……就算再疼也疼不过他知沈长余命殒姑臧之时。

  所以沈长歇一如梁酌一般,替了沈长余。而沈长余折身姑臧的事,早早地便被赵祚严令封口埋在了漠上。

  羡之看向了沈长歇,良久才道:“羡之想问,沈大人当初是如何狠下心,放您一人掌着这雅阁与满扶风的庙堂周旋?”

  沈长歇闻了这话,刚上脸的笑都僵了去:“什么周旋?我立雅阁,不过是为尽风雅之兴。”

  “风雅之兴?”羡之并不辩驳,只将自己琢磨了许久的话道来,“师父曾说你若入仕,便没他什么事了,这话不是简单的奉承您吧。雅阁于这扶风立了二十余年,上一辈的王孙贵胄都可要卖您这纨绔子弟一个面子。您说……”

  “不用说。”沈长歇摆了摆手,忽然正色道,“你且说你今日的意思。信陵主关于我身份的事,怕不是今日才想通吧,放在今日来说,必是有您的打算。”

  “那我说的可对?”羡之对上他的眼,算不得厉色的眼里却似藏了针,直扎向沈长歇。

  沈长歇将目光移开,一字一句地认来:“如你所想,我是受了王命,摆插在市井的一只眼,所以王孙贵胄卖的不是我的面子,而是我依仗了天家。行了,说吧,来做什么?”

  “就是来问问沈大人,他怎么狠得下心?”羡之两手一摊,睨了沈长歇一眼。

  “有什么狠不下心,当初他哪有我的情真意切啊,不知事的时候,就不认为有多重要,自然敢收敢放。”沈长歇说起他来,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带着上了笑,像春时瞧见了探进窗的花枝,自有一份馥雅。

  “但其实他也没怎么放手。我才出沈府大宅,来立雅阁,又游走四方的时候,他嘱咐过旁人莫为难我。这事儿他还以为我不知晓来着。”沈长歇如数家珍地道来。

  “其实他就是嘴上说着放我自己去做,暗地里还是心里有数的,只要我出了他心里的范围,沈家人过不了半日就会寻上我。况我是跟着他长大的,总免不得有一份依从,就像那异姓候待你一般。只要他肯冲我招招手,我便会跟上去。”说完又是一声喟叹,“这东西啊,说不清楚的。”

  “可我招手……”陆岐就会跟上来吗?羡之不以为然。

  沈长歇拍了拍羡之的手臂,道:“对了,正好你来了,我大抵明日动身去西北,你可有要捎去叶老将军坟头的东西?”

  羡之似早猜到他要即日动身的事,所以并不惊讶,只思索了会儿,道:“叶老爱花,若是方便的话,带束花吧,那种山花最好。”

  “漠上我跟哪儿去给你寻山花啊?”沈长歇反问道。

  “城外东山,就是叶老坟边那棵树上的花枝都行。”羡之记得那个老人,那日上城墙前,还拉着他交代道,若是他日后去了,就将他埋在东山之上,还要羡之平素得给他雇个人,没事给他折一截山花枝伴着才行,说是他的妻啊,就爱花。早便约好了二人下了地,以香识人。所以那花枝可不能断了,万一断了,他怕他那妻不认他。

  一段长情,令人艳羡。

  羡之叹了口气,眨了眨眼,又道:“还要请长歇替我捎个人回西北。”

  “谁?”

  “叶窥鱼。”

  沈长歇听了这个名字显然惊讶于叶窥鱼来了扶风,羡之则将叶窥鱼今日在居衡园中说的话说给了沈长歇听。

  但沈长歇越听这眉就皱得越紧:“不对不对,她说的不对。”

  “何处不对?”

  “羡之,你这多半是关心则乱,叶窥鱼的话明显有问题。她和陆未鸣本是夫妻,怎会不问陆未鸣去向。况陆未鸣一直未归,那陆老会放自己的亲儿媳妇走,还是上扶风。你忘了陆家和你师父的旧约了?”

  “可事有轻重缓急,这陆老不会不通情达理。”

  “不,陆老是重诺之人,他断不会行这一步,况他去西北替陆大郎戍边之前,可是跟在惠帝身边二十几年的人,他的谨小慎微必不会让他做出这样的事。陆未鸣若上了扶风,那叶窥鱼他必然不会放。山鹿营不在他手下,放叶窥鱼走,要是叶窥鱼出了事,他就会担着叶家将来反咬一口的风险,你以为他会担吗?况叶家是有爵位的。他陆老的爵位,是后来被褫夺了的。”

  沈长歇的话,把羡之说得愣了愣,沈长歇见羡之一时没了反应,又软了神色,慰言:“你现在肯定一时半会儿,信不了,但这么一对,一定是有问题的。况这事我能知道,那圣上一定也能,便是我应了你明日将她捎走,圣上一定不会放她走的。”

  羡之蹙了眉头,心下却有了计较,他转头跟沈长歇说要告辞的话。

  沈长歇却唤住了他,多问了一句:“羡之,你为何以为他是狠下心放我走的?”

  “他说的。”羡之神色匆匆,未经考量,直言不讳道,“战场上,他倒在血泊中,说他半生最悔之事,是狠下心放你去做一个纨绔。如今又有一悔,是心不够狠了。”

  这话说完,羡之匆匆离去,沈长歇却像被抽了魂一般,颓然摔坐在地上。

  曛风穿堂过,带来了夏日惯见的雷鸣,直直地打向了那不具名的山头,那山被雷劈出了堑,带着寒的山风顺势灌满了那壑,也冻得沈长歇浑身一激灵。

  因为心不够狠,所以才想在将离去时,把心底的那份将开还来不及败的花放在他眼前。因为心不够狠,才想将埋于心底的情字,诉诸在这最通俗易懂,又自相矛盾的话里。而这话大概也只有他二人能懂吧。

  而另一边赵祚替谢陵捻了被角,出后厢时,羡之已经离了园子。

  宦奴同赵祚说了羡之见了陈延的事,赵祚颔首应了,便让人将叶窥鱼请往杏林后的那间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