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佞骨>第70章 羡之哄爹

  门前挡风的挂幔叫人掀起,元裹提裙起身,往那房门望去。在看清来人后,满目讶然。

  来人蹑手蹑脚地放了帘,元裹压低了声问来:“你如何来这阁子?”

  “今日侄儿生辰,父皇难得要替他办宴,我来给母妃问安,就顺道溜了来。”宣城仍是那副吊儿郎当样,手一背后,活脱成了半个纨绔。仿佛前几日城东园子里的那场宴,被警来的只有元裹一人一般。

  “你早些回去吧,莫叫人发现了。”元裹佯装着旧日的温声软语,但这情绪瞒得过宫娥奴儿,又怎么瞒得过倾心相待过的人呢。

  宣城趁元裹回身替他添茶时,凑近了去,如往日揽过她腰身,依偎来问道:“是何人惹了我的长乐?我替你讨了公道来?”

  “无人,是我自己。”元裹动作一僵,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世哥哥,扶风的‘云梦’终究有一水来隔。你知是不知?”

  宣城心惊,揽过她的手臂收紧了去,他和元裹心知杜明的事,终于被提上了台面,他心下乱成了麻,比谢无陵在杏林里与他谈笑时还要乱得多。而长乐怕他不知又补道:“皇兄送了压花笺来了,你知道笺上画的是什么吗?”

  “长乐,别说,求求你,别说,”宣城偏首想将人拢进怀里,揉进心里。他想啊,这人就在眼前,为什么突然那么远了呢,明明进重阙的时候,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怎么到了这时,他竟然怕了,怕听见那花笺上画的是残花,更怕长乐先抽身拂他手。他兀自挣扎着:“父皇还没说呢,还……可以拖,原来不是说有一日是一日吗?”

  “世哥哥,”元裹改了口,换回了往日的亲昵,可眼里却贮满了冬雪,叫宣城不敢看去,她却合了眼,踮起脚尖,凑上宣城的薄唇。那宣城的唇上还带着风雪味儿,冰凉彻骨。元裹却不敢生了眷恋,触上即离,随即冷声改口,一如她在脑海里重复了多遍的场景。

  “世皇兄。到头了。”元裹睁了眸,抬手轻推了推他,又道,“你观你的烟水云,我做我的荣华梦,如此最好不过了,不是吗?”她顿了顿,又压着满心地担忧道,“小先生应该也找过世皇兄了?他们昭行惯会的便是先礼后兵……”

  她的后话未说来,邠州事宣城知道的和赵祚差不离,但长乐因着母妃是王家的女儿总会多知道一些,比如邠州县丞的死不是因染疫,而是昭行的暗士下的手,为的是给谢无陵让位。确如谢无陵当时所言,县丞之位既然受制于县令官,成了散废的东西,便没有必要留下了。

  “长乐?”宣城的眉峰里有愁云骤来,又确认一遍道,“你……当真要放了我?”

  元裹抽身的动作为这话问来一滞,心下的波澜壮阔,饶是宣城他不看不猜不听,都可以想见。

  宣城趁机抬手摇指着屋外结了冰的那池水,道:“你曾在那处石台,踩水荡足,抬头怯生生地唤我一声世哥哥;也曾在那亭中,让我枕于你膝头,听你掌书读闲,替你指点迷津;还曾在那庭中覆手教你绘风荷……”宣城收了手,目光锁着眼前人,声音透着颤,道,“还有这屋里,这风物景致,桩桩件件,你都……放得了?”

  元裹听来摇首,水汽在一双剪水眸里氤氲来。那做工拙劣却让她爱不释手的菡萏簪、那早已陈旧却仍被她放在床头不远的荷花灯、那如今已是价值不菲的风荷图,那桩桩件件,她如何放的了。

  可是她不是羡之那种心智未全的稚儿,是这重阙的长乐公主。总是要做抉择的,她和宣城的路是注定的。

  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天各一方。不然,她又能如何?反骨不藏起来,终究是要被磨平的。她不想宣城做她心头被磨去的骨,只能将他藏起来,藏在她的情深处,藏在一片日光照不到,别人瞧不见的地方。

  她的心在这一刻定了,也静了,她回首瞪向了那人,道:“放不了,又能如何?终究要放的,世皇兄最该知道重阙的人,都别无他法!”

  “万一有呢?”宣城迈了半步,抬起的手本想抓住元裹的腕,最后还是微偏只抓了她的衣袖,“不试试怎么知道?”

  “有什么?还能有什么?”元裹仰首逼问,“难道要像那些阿姊一般,等着雀屏选婿,又或是像那些皇兄领着心上人去长明殿里求一纸赐婚吗?”

  元裹气来,她字字铿锵:“那你宣城,敢上长明,去求与长乐公主的一纸婚书吗?”

  元裹这话将宣城问蒙了去,连元裹何时从他手中要走那片衣袖的都不知道。

  “我……”宣城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元裹问了话来,也将自己惊了。她只是想逼走宣城,却不想问出这等话。

  而宣城却以为她该是气急了,气自己是重阙的人,气自己是长乐,气他们二人都无能为力。

  元裹一口道来,知道话出了口便无法做悔,似解脱地叹了口气,眼里的泪却掩不住了,她抬手想学她的华姐儿一般潇洒,抹去眼角的泪,又有新的泪水溢出,一次复一次,这泪像是擦不完一般。

  泪未留尽,屋里确是一片寂静,元裹目光满屋子地乱转,就是不敢在宣城身边流连。

  不多时,她听到了宫娥在屋外问声,像是得了什么解脱,立马便挑了帘角挤了出去,又止了宫娥往屋里瞧的目光,扬首大步往她母妃的正厢那处去。

  今日的青冥似叫泥匠多糊了层墙料,灰白灰白的,和屋里她瞥见的宣城的脸色一样,殊不知,也是她如今的脸色一样。

  烟水云,荣华梦,一朝散。长乐终究难长乐。

  这厢败,那屋兴,这重阙最少不了的是几场谈资。

  谢无陵送了羡之入重阙,便折返去了灵荐观,找了住持聊到近午时,才姗姗来了今日的宴厅。

  这宴安置在离朝政处不远的外宫宴厅,多是招待来朝贵客之所,用于王孙生辰确是第一次。

  再说这珍馐玉液席上,座上的除却王侯宗亲,更还有将相士族。惠帝召人支会时,便说了这是给王孙办的宴,明着是补偿这七八年来的忽视,暗着总是不能叫人说了重阙输了昭行排场的话,但扶风众人皆知,这般排场,倒更像在说,嗣不若孙。如今,这赵羡之才是惠帝的心头好。

  谢无陵方入殿,便叫宦奴带至了惠帝身前,他恭敬问安,得了惠帝笑应,便得羡之上前替惠帝虚扶他一把。

  他见羡之眼中神色,带着几分愉悦,想来是讨到了皇爷爷的几分欢心,遂也勾了嘴角替羡之开心。

  “师父,皇爷爷要赏我实封四千石。”羡之上前,未减音量道,眉间的喜色也叫彷徨替了去。

  羡之故意而为,要让他皇爷爷听到,却也不偏不倚落入了方入席要落座在惠帝身侧的元华耳里。

  元华是最得惠帝喜爱的公主,尚幼时便凭一篇词赋抢了皇长子赵修的风头,但惠帝的青睐,远不只为她的文韬,更为她的武略。可惜她生了女儿身,便是惠帝也不由得感慨。但那之后惠帝确是常将她带在身侧,她也是有手段的妙人儿,十年过后仍能得上娇宠。

  而宦奴儿是最懂眼色的,也就总将元华的席位安在惠帝身侧。

  元华落座理襟,漫不经心递了一句来:“四千石,父皇是将羡之真做了不省事的稚儿糊弄?”

  谢无陵闻声转眸,见元华着了一席华裳来,眉虽描细,却仍带着几分英气,眼角凌厉如旧。他问臣礼向元华,抬眸时附了感念一笑。

  “寡人的凤翔来了?”惠帝不但不怪,反是招手向她,“寡人喜这孙儿,他尚小,封不得爵,实封多些正好补了,怎到了你嘴里就是糊弄不省事的稚儿?小先生可还未反寡人呢。”

  谢无陵闻言,忙作揖道:“平之不敢,但实封四千,比其父实封还多上两千,位同凤翔公主。只怕城东新园要叫送帖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了。臣央圣上,折一半,给王孙留个可出入园子的门,也好时常来陪圣上。”

  “折一半……”惠帝蹙了眉,故作犹豫。

  倒是元华替惠帝斟了半杯玉液,才道:“父皇旧日说,骄奢误人,羡之才七岁余,小先生已经惯着他了,父皇再赏他个万八千……”元华故意顿了顿,将酒樽递至惠帝手中,提议道,“我瞧那户部皆是国之栋梁,腾不出好位给小先生,父皇倒不如赐了小先生王孙太傅的名头,反正也是个散官,做不得大用,又全了父皇喜羡之的心思?”

  “就你机灵,”惠帝思量了翻,才出声,又将元华的半杯心思和酒咽下,也算是应了她,“着人拟旨吧。”

  谢无陵见元华方才边说边瞥来,才恍然大悟,为何入了扶风仍是这户部的末官,连福公公都说他当升位,却仍居入此间末位。

  元华两三句轻点,却将这缘由道得透彻。他俯身谢恩后,又向元华作一礼,而后才按礼留了羡之于元华身侧,抽身归自己的末等席。

  赵祚领着仍有些红眼的元裹来时,正逢谢无陵归席,二人打了照面,谢无陵抬首抿唇笑来:“姑臧主,长乐公主。”

  长乐心下没了应承的兴致,更未在意眼前的是何人,只颔首示礼,便失魂落魄地走开了。

  反是赵祚在后,应了声,脚步也慢了下来,抬手扯了谢无陵的衣袍,止了他的步子,叮嘱道:“今夜我来伐檀寻你,西北不太平了。”

  “好。”谢无陵负了手,衣袍从赵祚手中拂过,脱离了出来。赵祚以为谢无陵是早得了消息,这才如此气定神闲,殊不知想来是谢无陵没安好心,目光顾向了衣袍之间,眼里似绻了春色。只是赵祚不曾看见。

  羡之坐在元华身侧,心下却不安稳,他毕竟是第一见这般大场面,还是让他做主角。

  他端坐在那座上,连大气都不敢出,背挺得酸极了,他咬着牙坚持着,逢人唤他,他便举杯,连要回的吉祥话,都在舌头打了几个搅。

  这番尴尬最终是在羡之看到了赵祚缓步走来,才结束的。他提在心口的那个魂,才在那一刻,被解了束缚。

  这一松绑,他就有点飘,刚想就跳下座,冲到他父亲怀里了,就叫元华伸出的一只手拦了,他侧目见元华口型似在说:“规矩。”

  羡之瘪瘪嘴还是忍了下来,看着赵祚走近问礼。

  赵祚自然也不敢在人前多逾矩,只是对着羡之颔首,要他莫捣乱,这才回了自己的席位落座。

  赵祚回到座上,目光却莫名地追着不远处的谢无陵去,看他八面玲珑游走在朝臣逢迎处,想起了珍妃对自己的叮嘱。

  宴上的笙歌燕舞赵祚都没了心思去看,只记得那句“下放,就是折骨,你本是泥中物,无谓折;至于谢小先生,他不一样……你当好生待。”

  赵祚被这话搅得在阶下席间不得兴致,其子在阶上席间也不得尽欢。他如坐针毡,只盼着这宴早些结束了去。

  然这宴还是捱到了月上山檐,惠帝才离宴。惠帝前脚刚走,羡之后脚喘了口大气,两三步来到赵祚身边,和赵祚共离重阙。

  车缓行于街道,羡之靠在车里昏昏欲睡,脑袋似鸡啄米般点了又点,赵祚抬了手,将他揽进怀里,想让他安生睡。

  羡之突然叫赵祚一揽,浑身打了个激灵,睡意都去了一半,眼睛睁大了,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祚。赵祚手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不睡了?”

  “要睡。”羡之闭了眼立马接道,又糯糯地撒娇,“爹爹,羡之想你。”

  “嗯。”赵祚拍羡之的手慢了半拍,心头生了软意。

  羡之趁机打听道:“爹爹以后都会在羡之身边是吗?羡之会更厉害,留住爹爹的。”

  “好。”赵祚投向窝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儿的眼神里,叫慈爱占满了去,“今日你皇爷爷问了你什么?”

  “嗯……问了羡之为何读经卷。”

  “你如何答?”

  “我!”羡之蹭了起来,坐正了些,一板一眼地模仿着,“羡之说,为之前的父亲,为将来的孩子,还为羡之最近才得的‘家’。”

  为之前的父亲,言的是孝,为将来的子,言的是仁,为家国,说的是他的一腔抱负,齐家治国,后平天下,天下之前还是家国。

  羡之这答,任是谢小先生听来,怕都驳不得。

  羡之微顿了顿,又道:“啊,皇爷爷还问羡之,可喜新得来的园子。羡之答了,喜也不喜。”

  赵祚闻言,反应倒是和他皇爷爷如出一辙,满目惊讶,羡之仰首自得道:“喜是因师父所赠,是羡之此生难忘的生辰礼物之二了;不喜,是因为夫子曾教无功不受禄,羡之尚小,无功之说,又生来愚钝,少不更事,便是赏荷都要赏上半日才有所悟。这礼,羡之怕承不住,遂不敢喜。”

  “你赏荷悟了什么?”羡之声沉了几分,学着惠帝的模样。

  赵祚挑了挑眉,好以整暇地看着羡之表演。

  “夏来荷盛,便有几尾鱼爱藏于荷下,以尾欺荷茎,荷却不恼,甚为奇。皇爷爷知道荷为何不恼吗?”羡之故意偏首问来,便是赵祚也不忍心拂了他的心思,更何况当时的惠帝,“孙儿以为游鱼得荷荫,便费尽心力逗荷开心,偏他只有一尾轻摇来逗,荷是见过风雨的,自然不肯拂过尾鱼的小心思,便更甚往昔,起大片荫,更成了鱼的庇护,不是吗?”

  羡之这话说完,便眨巴着眼,看向了赵祚,像当时在长明时一般期待着惠帝回答的模样。

  当时的惠帝大笑来,伸手点了点羡之道:“你这机灵鬼,也难怪你师父要选你。”但赵祚不一样,赵祚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惹得羡之哆嗦了一下,便听到一道冷声:“谁教的?”

  赵祚的话问来,其实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羡之低了头,怯生生道:“是……是师父那日喂鱼时讲给羡之听的。”

  “胡说,”赵祚目光仍捉着羡之不肯放,“冬来池子都冻了,哪里来的鱼喂?”

  羡之支支吾吾了半天,似被逼急了,道:“我没乱学,爹爹,我就是想哄皇爷爷开心嘛,这样我就能多得点金叶子,我想帮帮那些寒门。”

  羡之去闾左地的事,谢无陵在那日归来后是和赵祚提过的。赵祚听着羡之提到寒门,便知了他的心思,眼色是比往日软了几分,但话仍是厉的:“胡闹,便是来日你有万贯金叶子,也救不了那些千千万万。你施舍是尽善,但今日尽一善,明天便会有第二第三个‘善’在等你”。

  “好吧。”赵祚见车停了来,起身半弯腰下了车辇,进了园子。

  羡之屁颠屁颠地跳下了车辇,眼巴巴地跟了上来,小声喃喃道:“父亲,我知道我的金叶子可能是杯水车薪,可是他们真的可能就需要那杯水呢?”

  “羡之也有想以后如何,可羡之不一定能做到,可师父说,若是我不想,便一定做不到。我想看夫子说的十万人家,想看书上载的夜不闭户,还想……”羡之声音更小了些,依着他师父教的卖着惨接话道:“承欢父亲膝下。”

  最后这句彻底绊住了赵祚的步伐,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小人儿,心里波涛汹涌,羡之心中所想,如何又不是他心中所奢呢。

  羡之步子没停,正好撞在赵祚身上,这才停了下来,有继续道:“爹爹,羡之还收到过一份难忘的礼物没对皇爷爷提过。”

  赵祚学着谢无陵前几天同羡之亲昵的动作,抬手点了点羡之眉心,道:“又生什么鬼心思了?”

  羡之不知道自己父亲说话的语气为何越来越像他师父,但也没多想只是嘟了嘟嘴,道:“是爹爹做的长寿面,羡之有三年没吃了,会不会少活三年呢!?”

  赵祚轻声笑他童言无忌,又补了句道“不会”,便领着羡之,一大一小往园子更深处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不小心更晚了,今天就多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