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佞骨>第31章 赵祚和陵

  赵祚迈步上车架,老奴替他掌了帘。

  他躬身进去的时候,正瞧见陆岐背身跪坐于谢陵身侧。

  陆岐方才听见了他在车架下的吩咐,尽管猜着了这时进来的赵祚,还是闻声回了个头,瞧见是赵祚,才手撑地挪了位,想按礼叩首。

  赵祚抬手示意陆岐不要行礼了,陆岐会意退身让了位,他便自觉地坐了过去。

  眼中倒映的人还是旧时模样,仿佛这五年并没有改变他什么,唯一变了的,是自己吧。

  他的手落在了谢陵未展开来的眉头上。

  不知道那日他饮鸩的时候,可也是这副模样。那时老奴回来只说,像睡着了一般。

  那时的赵祚听来,却是扯了许久才从面上扯出个笑来。谢无陵睡不着的,哪怕是就是睡在自己枕边,睡在自己怀里,也是一样,动一动便被惊醒了。

  夜里说是他二人共眠,其实多是谢无陵守着他,就像他现在这样,眼里含着东风,静静看着。有时还会抬手替他抚平睡梦中不经意皱来的眉头。

  赵祚的手摹着谢陵的眉骨,心下一时千山万水,久久难平。

  十几年前,他策马离昭行时,还在想,一年时间应该足够自己布置左右,足够将他以门客之名接来,而不惹是非了吧。

  却不曾想到那个应了他的少年,在他前脚到京城没多久,后脚就跟来了。

  还是跟着他最不希望的那个人来。

  “咳咳——”

  眼前人的低咳把赵祚从思绪里拉了回来,他那覆上了谢陵眉头的手一时有些无措地绕到谢陵颈后,引谢陵起身。

  谢陵笼袖掩嘴咳了来,赵祚自然是看见了袖上的殷红,眉头瞬间皱紧了去。却在谢陵匆忙攒紧那衣袖的动作下,忍住了询问。

  谢陵感觉了赵祚周遭有些凉下来的气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徒劳地藏在首后,又抿了抿唇,舌尖小心翼翼地伸了来,蹭了蹭可能唇上可能沾了血的地方。

  这一蹭倒把那血色铺开在了有些惨白的唇上,和往日添了口脂的谢相无异。

  赵祚低首,正瞧见苍白面容下殷红的唇,眸色不禁一沉。

  谢陵虽支肘撑着自己,却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赵祚的手还揽着他的背,他觉得不好意思将全身的力都靠给赵祚,只有自己强撑着。

  “你怎在这里?”

  赵祚似有所觉,换了位置,往后挪了挪,背抵着车厢壁,想将谢陵半身搂进怀里,谢陵本有些不情愿,不过身上失力,只得由他摆弄。

  赵祚闻着怀里人那身寿眉茶香,仿若回到了以前,搂着谢陵的手下了力道,直到谢陵皱眉,他才像真的确定了怀里人是那个他心心念念却未说出口过的人。

  他并未回答谢陵方才的问话,一只手探进了谢陵那攒着袖的掌中,捏了捏道:“你太累了。魇着了?”

  方才赵祚揽着谢陵,谢陵背上的冷汗,他一探便知。况那眉头一直蹙着,任是三岁小儿,也该知道他是为梦中所累。

  “还好,一个不算好的梦。”

  赵祚没有追问下去,只是他方才换位前,把跪坐在一旁的陆岐挡住了,这时换了位,谢陵正瞧见了,又问向那一旁一声为吭的陆岐道:“吓着你了?”

  陆岐听着这话,抬头对上谢陵温柔眉眼,一边摆头,一边红了眼眶,轻唤一句:“父亲……”

  “看来是真吓傻了。”谢陵抬首,看着赵祚,对上赵祚那双已变得犹如深渊的一双眸,仍是不减柔情,谢陵费力扯了笑来,“他想必又认错人了。”

  赵祚目光里本带着疑问,他想问为何不许陆岐再称他为父,他想问谢陵还记得多少,想问谢陵知道多少……但对上谢陵眼里的强硬,他的所有问题都化为乌有,败下阵来。

  “陆岐,唤山人吧。”

  陆岐闻言,又磕巴地开口道:“山、山人。”

  “如今,对了?”赵祚拍了拍谢陵的肩,问道。

  谢陵颔首。又突然转了话头道:“羡之在外面?”

  “嗯。”

  “我说的话,他可能听到?”

  “他想,他便能。”赵祚同他这般问道,羡之和陆岐的武功都是受着暗卫指导的,耳力自然是比寻常人好上一些的,但当谢陵这么问了,车里的车外的,自然都知道他有话要说,赵祚又低首,手捏了捏谢陵掌心,道,“不急这一刻,你歇歇再说?”

  谢陵想摆手,只力不太足,抬手也未抬得多高,虚摆了摆手:“师兄之事,是蓄意而为。那人留了话。”

  谢陵微抬首看向了赵祚,他不知道赵祚知不知道,但陆岐是知道的,所以这话他是说来给赵祚和羡之听的。

  “‘山门两开,入夜歌来’?”赵祚正色接了话,念了那句。那日他跟在陆岐身后,看着这二人,自然听得了这话。

  “是。”谢陵听赵祚这番接来,心下起了好奇,但又想着那夜在竹屋,赵祚曾道竹屋暗卫是他布置的,也就觉得他知道这些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后来是陆岐给了我写给他锦囊。”谢陵想抬手揉揉有些疼的额角,又叫赵祚握住了手,他只得摆摆脑袋,蹙了眉头,继续道,“你说雍国公府走水了,还有一件戏袍。”谢陵复抬首看向了赵祚。

  赵祚察觉到怀里人的异样,松了他的一只手,也替他揉了揉额角,原来总看他揉,久了照猫画虎地也知道该替他揉哪儿了,只是五年没做过了,也不知道揉对没,赵祚心下有些打鼓。

  但他心下的鼓还没打响,谢陵问的问题,就让他的眸却寒了许多,良久才应,语气也冷了几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雍国公害了他的生母。

  “嗯。”

  “竹屋有一幅画,也是戏袍。”

  陆岐本是在一旁听着,却在谢陵说及戏袍的时候,心下一紧。他曾将这幅画告诉了羡之,羡之却突然愣神了。

  他总觉得这画有蹊跷,他便多留了个心眼。

  而那幅画,除了车外骑马的羡之未曾见过,赵祚和谢陵都见过。

  谢陵如今能平静提及,不过是因为他还未理清,脑子里的千头万绪,而赵祚心下却翻了大浪。

  雍国公府的事,大概是他和谢无陵此生转折的开始,剪不断,理还乱。

  说真的他心下有一分感激他那皇兄将人带来扶风,剩下九分,都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赵祚想,如果再来一次,再一次看见他皇兄在院里对谢无陵做那样不堪的事,他是否还会冲动。他想了许多年,结果都是一样的。

  哪怕后面等待他的是昭行怪塔里的三年,他仍然会。

  “暗室里的第一步,便是那把琴吧。”谢陵抬眼觑了眸子看着搁置一旁的那把木琴。

  赵祚颔首。

  “然后是戏袍?”

  “嗯。”

  “父……山人的意思是,这个中关联只有暗室可解。”

  “那之后是?”谢陵抬首看了赵祚,那日夜里,他确信赵祚离开了床榻,至于是不是去了暗室他不知道,但他还是赌了一把。毕竟他解不了这题,他脑子里已是一团混沌。

  然而他赌的,阴错阳差。

  赵祚是看过那五幅图,不错。

  却不是那夜看的,那夜赵祚离榻,是寻暗卫放鸽子找祁知生了,谢陵睡在他旁边,气息一直不稳,他唯恐谢陵的身体出了差池。

  他大概是所有“孤家寡人”里最贪心的那一个。他,不想做一个“寡人”。他想有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而不是只有这山河一壁。

  “是元裹。”赵祚出声断言。

  惠玄曾告诉过他居衡是谢无陵步下的终局,那按顺序看来,戏袍之后,下一个就该是元裹,那个比妙法清净的真人。他手上最重要的一颗暗棋。

  如果说妙法手上捏着的是谢无陵这辈子都不愿拿出来用的最后那条命,那元裹手上攒着的,就是赵祚最后的半条命,那是赵祚被赐封地后自己养的能操刀举戈的人。

  不过他不知道谢无陵是为何画了元裹,也不知道谢无陵知道多少,更不知道现在的谢陵有又知道多少,谢无陵在时,他从来没想过问谢无陵,谢无陵不在了,他也还来不及去问元裹。

  “元裹姑姑?”陆岐在深阙里,因着是异姓王,无异于羡之,遂对这些个皇室宗亲,多是跟着羡之叫的。

  “嗯。”

  “这和元裹姑姑,能有什么牵连?”

  赵祚闻言将目光投向了谢陵,谢陵却喉头微痒,收下了赵祚的目光,出口便是几声延绵不绝的咳,

  赵祚方腾出来的手,慢慢移向了他的后背,轻轻拍着,谢陵的咳却一点没有消止。

  陆岐回身取了挂在架上的壶,倒了半杯水递来,赵祚接过了,想让谢陵抿一口,但谢陵的咳一直不歇,赵祚也只好一直端着。

  谢陵又恐外间听得太清楚,只有拢袖捂嘴咳着,不多时脸都憋红了,才渐渐消止。

  赵祚的眉像打了结一般,拧在一处。“昨日离时,还不似这般……”

  “无……无碍。”赵祚话还未说完,便被谢陵打断了,接了话来。

  这话听在赵祚耳里,他只想将谢陵的下巴扳住好好问问他,如何才算有碍,最后也……不过想想。

  “我想,夜里去雍国公府瞧瞧。”

  “寡人……”赵祚那半句“同路”终是在嗓子眼打了个转,咽了下去。“你养好了身体,再去。”

  “来不及。”

  “什么来不及?”

  “歹人岂会待我身体好了,再为非作歹?沙场之争,贼寇又岂会待你兵强马壮了才来进犯?”谢陵纵使这话说的少了气力,却还是摄人的。让赵祚和陆岐听来有些发蒙。

  “那真是如此,惠玄师兄便不会丧命了。”

  谢陵将喉咙里汹涌而来的腥甜咽了下去,话变得轻了些道:“还有五日便是师兄头七了。”

  谢陵的眼眶瞬间红了。

  “你若想,便去吧。天高海阔,飞累了,就归昭行来。”

  “只要我还在,昭行的山门,总会有人等你的。”

  “你啊……”

  师父和师兄的字字句句这几日从他的脑海里一刻不停地往外蹦。别人或许不知,但他不能装作不知。

  昭行是师父和师兄给他的庇护,一旦他们走了,他的庇护所就消失无影了,他就再无依傍了。

  他的家,没了。

  他像用尽所有力气般,不自知地窝进了赵祚的怀里。像是想汲取些阳光的小苗子,又像需要些温暖才能化开的那块冰。

  赵祚不知道这块冰能不能被自己捂化,他还是下意识搂紧了些。上一次他这般失力,又是多久,赵祚已经不记得了。

  谢陵瑟缩在赵祚怀里,眼里的神都空了。

  他在竹屋外的坟头和妙法真人和师兄约定了,他得亲手领那黑衣人,来给师兄磕头。

  而今天他是怕的,他不怕自己领不来,只是怕自己时间不够。忘了有多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像被人往脑子里放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又全部压在了他肩头心上,压得他喘息不得。

  上一次这么难受,还是才从昭行醒转的时候。每日混沌着,混沌得不像自己了。

  但那是在昭行后山上,便是混沌了也无伤,今时却不同,他不能让自己混沌着,他得清醒着,惠玄师兄还在等他。

  可他越是清醒,就越是觉得脑海里的回忆在不停牵扯者他,他却抓不到个头;越是清醒,就越能将这份压抑体味得深刻,最后也就是恶性循环。

  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当如是。

  谢陵不知是多久回的神,车架内一片寂静,他看着洒落过车厢小窗的日光,抿了嘴角,坐正了些许,仿佛方才无枝可依的只是飞走的老鹊,而不是自己一般。

  “圣上以为如何?”

  赵祚却合了眼,道来了一句似是顺从了是心的回答:“依你。”

  “不过,”赵祚又补言道,“只得一个时辰,夜里寒,莫着凉。”

  “嗯。”

  “羡之陆岐都跟着去,寡人会在居衡待你们。”赵祚声音才落,便听见有人石子打窗的声音,陆岐知道是羡之不同意,他只抬头悄悄看了眼赵祚,见赵祚似充耳未闻,眼里只有他怀里的人,也不敢再出声。

  羡之却锲而不舍地拿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像了窗沿,发出“咚咚”的闷响。

  “羡之,想回重阙?”赵祚觑了眸子,话语里说的轻佻,又带着几分不可辩驳道。

  羡之闻声,撞窗的石子声顿时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