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南人>第85章 何草不黄七

  是啊,事已至此,除了他自己,他又能责怪谁呢?

  是他太过贪心。

  “秀娘,喝药吧。”宋芷把药匙送到秀娘嘴边,“旁的事,等秀娘伤好了再说。”

  秀娘握住宋芷的手,手心那只手纤细,修长,却冰凉。这几日为了照料秀娘,宋芷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眼里有血丝,眼底一片青黑之色,看上去格外憔悴。

  这样的宋芷让秀娘有些心疼。

  “我自己来吧。”秀娘说。

  宋芷坚持:“往日都是秀娘照顾我,今日换我来照顾秀娘吧。”

  秀娘唇微微弯了弯,带起一个略有些虚弱的笑:“那怎么能一样,秀娘是下人,照顾少爷是理所应当的。”

  “秀娘,”宋芷打断她,“你该知道,我从没把你当做过下人。在我心里,你就相当于是我的娘亲了。”

  “秀娘是宋芷最后一个亲人,若是你以这样的方式,自尽在我面前……”宋芷反握住秀娘的手,“你叫宋芷,还有何脸面活在这世上?”

  “喝药吧,别说了。”宋芷说。

  这次秀娘没有再拒绝。

  等宋芷喂完药,秀娘又觉得困顿,头疼,宋芷便扶着她躺下继续休息。

  等秀娘睡着了,宋芷便坐在她床边发呆。

  脑子里仿佛是空的,有什么在沸腾着,燃烧着,不断冲击着他的心脏,可宋芷却几乎不敢去回想那些事情。

  孟桓会如何?

  孟桓是不是在找他?

  一连串的问题,被压在心底,让宋芷连想也不敢想,一触之便痛极。

  是他主动把他推开的。

  他明明答应了要再陪他几年,可他失信了。

  疲惫,宋芷趴在床边,只觉得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累过,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好觉,每次想睡,都会从梦里惊醒。

  梦里的孟桓揪着他的衣领,面沉如水,冷冷盯着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世间本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若真深究起来,大约是,他是宋人,而他是元人。

  今天依旧是一样,宋芷觉得仿佛是在梦里醒来,平素冷清的门庭里突然躲了许多人,煞气腾腾,居中的,赫然便是孟桓,表情跟以往的梦一样。

  宋芷只抬眸看了一眼,便不想再看,低下头,谁知这却惹怒了对面的人,几步踏上前来,将宋芷拎起来,问:“看到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吗?”

  这触感太真实,宋芷陡然清醒,原来这不是梦,是孟桓真的找过来了。

  这才几天?

  宋芷与孟桓对视了一眼,就飞快地垂下眼,那眼神里的意味太深重,太浓厚,宋芷承受不住。

  “敢跑,不敢看我吗?”孟桓问他。

  宋芷闭上眼睛,声音细微地发着颤:“玉佩……我已经还给你了。”

  孟桓冷笑一声:“你想要就要,想还就还,你以为有那么容易的事么?”

  宋芷睁眼看他,身体在孟桓的手下轻微地发颤:“……那你,想怎么样?”

  宋芷的手抚上孟桓抓住他肩膀的手,轻轻推拒,推不动,便低声说:“到此为止吧……好不好?”

  “不好。”孟桓说,“前不久,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孟桓没有再跟宋芷废话,将人搂在怀里,对手下的人说:“把那个女人也带走。”

  宋芷顿时慌了,用力地挣扎:“不行……你不能伤害她!”

  孟桓没说话,一抬手,将人抱起,像抱小孩儿的姿势,孟桓拍打了一下他的臀部,冷声说:“你最好安分点,否则后果自负。”

  宋芷早知道孟桓会找来,却没意料到会这样快,只是在孟桓耳边重复:“你不能伤害秀娘……”

  “秀娘是无辜的,她……”

  “闭嘴!”孟桓低喝,将人抱上马,锁在怀里坐好。

  孟桓低头在他耳边说:“她怎么无辜?”

  “若非因为她,你怎么会一遍遍从我身边逃开?”

  “对不起……”宋芷哀求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怎么样都可以……”

  “求你,征南……别伤害秀娘。”

  孟桓在他身后低笑了一下,笑声又冷又骇人:“现在没有你求我的余地。”

  孟桓说着,将手从衣摆底下伸进去,不知道捏到了宋芷的哪儿,让宋芷身体一颤,迎着路边行人或诧异或好奇的目光,宋芷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孟桓是真的一点余地没给他留。

  孟桓还低头,在他耳边吹气似地问:“怎么样,舒服么?”

  “你的身体……似乎很想念我。”

  宋芷手里攥着衣袖,低下头,咬着唇,一动也不敢动。

  好容易到了孟府,宋芷已经忍得是大汗淋漓,被孟桓从马车上抱下去,进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似曾相识的画面,上次他打算随张惠离开,被孟桓抓回来,也是这样的场景。

  宋芷仰躺在床上,衣衫凌乱,不肯给孟桓任何反应,身体却似乎已经熟悉了他的触碰,敏感之极。

  孟桓的动作很粗暴,一点也没有怜惜,见宋芷用细白的手指掩面,透明的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孟桓只觉得胸腔中一股火焰,烧得又疼,又恼,又恨。

  爱极生恨,约莫便是如此了。

  孟桓一边更加粗暴地动作着,一边强硬地拉开宋芷的手,按到一旁。

  孟桓冷眼看着他,道:“睁眼。”

  力道加大,逼得宋芷不得不睁开眼,泪眼婆娑,一垂眸却瞧见孟桓腰腹间的伤痕,只觉得心惊。

  “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狠心的人?”孟桓抚去他额角汗湿的鬓发,一边压低声音问他。

  狠心?

  谁又比谁更狠心呢?

  自古情义难两全,宋芷站在情义的分岔路口,总得有个取舍。

  宋芷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又或者是昏迷了过去,半梦半醒,浮浮沉沉,仿佛看到秀娘满头是血的跪在他面前,一声声地叫着少爷。

  又仿佛看到了六年前浦江的春雨。

  亦或者,年幼时临安家中怒放的海棠花。

  那是多美好的记忆……但炮火燃起来的时候,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血色,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惨叫,像魔咒一样响在宋芷的耳畔。

  疼。

  宋芷只有这一个感觉。

  可哪里疼呢?宋芷说不出来,整个身体,由内而外,无处不疼,最疼的是胸膛里那个还在跳动的器官。

  宋芷睁开眼,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人,而他则满身狼藉地躺在孟桓的床上。

  宋芷用被子捂好自己的身体,免得教人瞧见,眼睛则失神地望着虚空,心想,这或许是上天给予他的惩罚。

  门外有人在说话,宋芷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点,是齐诺的声音,约莫在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语,末了问,“少爷何必留着他?”

  与齐诺说话的人是孟桓,但宋芷却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回答齐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宋芷闭上眼,不知道白天黑日,今夕何夕。

  只知道一点,他与孟桓,至此是彻底完了。

  只是不知道秀娘……现在如何了,孟桓会杀了她吗?

  宋芷静静地想着,蓦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像初时那般心绪难平了。

  如果孟桓杀了秀娘,那他也不会苟活。

  孟桓到底没有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宋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夜里便开始咳嗽,发烧,整夜地睡不着。

  孟桓没有同他一起睡,而是整夜待在了书房。

  这让宋芷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是真不想现在见孟桓。

  翌日,孟桓从枢密院回来,才得了空回房看了宋芷一眼,宋芷咳得活像一个肺痨病人,孟桓便在一旁拿了公文看,一面叫裴雅过来替宋芷诊治。

  宋芷自知到现在,已没有什么廉耻好说,便沉默地垂着眼,任裴雅将他脖子上的青紫痕迹尽收眼底。

  当然,裴大夫医德高尚,眼睛绝不乱看,眼神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等裴雅走了,屋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宋芷没有看孟桓,哑声问:“秀娘呢?”

  孟桓的动作顿了顿,偏头看床上的人:“你现在,该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安危,宋子兰。”

  “秀娘呢?”宋芷又问。

  孟桓:“你觉得呢,像她这样的人,该有什么样的下场?”

  宋芷的眼珠终于转了转,过来看着孟桓:“如果秀娘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是比较平静的语气,可正是因为这样,才叫人不敢怀疑话里的真实性。

  孟桓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不留情面地说:“你可以试试,在我手底下,有没有自尽的资格。”

  宋芷抿了唇,唇边慢慢地牵起一个略带嘲讽的笑,也不知是在笑谁。

  “秀娘还活着。”宋芷笃定地说,“你没有杀她。”

  孟桓看了宋芷一眼:“你既然如此了解我,便不该做这样的无用功,逃,能逃得了么?”

  宋芷沉默。

  孟桓走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角,低下头亲吻宋芷的唇,却被宋芷偏头躲开了,孟桓的吻便落在他脸侧。

  也不恼,说:“你这几日没有休息好,身子骨弱成这样,日后要多吃点儿,我会让厨房给你做些补身体的药膳,你乖乖地吃,别耍脾气。”

  宋芷没有反应。

  孟桓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你安心在这儿养着,不要妄想再逃走了。”

  八年前从铜陵出发,是一场逃亡,如今从孟府开始,亦是一场逃亡,原因各异,可同样教人看不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