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南人>第63章 有狐七

  孟桓嘴角抽了抽,裴雅为什么又把药做得这么苦,下次得提醒提醒他。

  “苦也得喝,不喝我就灌你喝。”

  宋芷低下头,纤细的眉毛下,浓密的眼睫颤了颤,他抿抿唇,英雄就义似地闭上眼,一仰头,壮烈地一口喝下了整碗药。

  苦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宋芷剧烈咳嗽着。

  谁知孟桓却已吩咐了人去取蜜饯儿,在宋芷喝完药后,便把蜜饯儿递给他。

  宋芷飞快地说了一声:“多谢少爷。”便囫囵塞了一把蜜饯儿在嘴里。不叫将军,又叫少爷了。

  也不怕噎着,孟桓想。

  这时,只听宋芷嘴里含着蜜饯儿,含含糊糊地问:“廿一日,是少爷的生辰么?”

  孟桓有些诧异,谁告诉他的?

  点点头:“是。”

  “二十岁生辰?”

  “是,怎么?”

  在汉人的礼节里,男子二十岁及冠,要行加冠之礼,而孟桓的二十岁生辰,竟这样草草地过了。

  蒙古人没有所谓的加冠礼,但怎么着也不该如此草率。

  宋芷正想说什么,恰巧这时,齐诺在外面敲门。

  “何事?”孟桓问。

  齐诺道:“少爷,陛下前天赏的美人,都送到了。”

  陛下赏的美人?宋芷连忙看了孟桓一眼,有些慌张,却见孟桓点了个头。

  “好,我知道了。”他站起身。

  齐诺往宋芷这边看了一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宋芷最近惹到了孟桓,对宋芷的不喜终于又可以明目张胆地表达出来了,故意扬声道:

  “少爷,陛下赏的美人可真不是那等庸脂俗粉能比的,一个个貌若天仙,大方识礼,日后府里添几个人,总算又能热闹一点儿了。”

  宋芷嘴唇颤了颤,脸上仅剩的血色也退了去。

  宋芷张嘴,欲言又止,想叫孟桓,却没能叫出口,现在教他有何脸面,来吃这个醋呢?……何况他从来都没资格。

  孟桓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可没有闲心每天来盯着你喝药。你若实在不想喝,我会派个人看着你,一日三餐地灌。”

  “若还想再寻死,趁早说一声,我送你一程。”

  宋芷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点头,强笑道:“我会好好喝药的。”

  孟桓又离开了。

  宋芷望着窗外,见孟桓一步步走远,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却乍然瞧见了窗外满树的海棠,开得烂漫非常。

  几天过去,他跟孟桓之间全然变了,海棠花却依旧如昨,在秋风里摇头晃脑。

  宋芷手攥着被角,攥得指节发白,他低下头,轻轻地耸动了一下肩膀,无声地抽泣了一下。

  到底是他自己,一步错,怨不得别人。

  这夜下了一场秋雨,这场雨绵绵不绝,连下了好几日,等宋芷乍然想起窗外的海棠时,才发现秋雨后,海棠花都谢了。

  雨打残红,残花落了一地,枝头只余绿叶,在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中怯怯发抖。

  满林翠叶胭脂萼,不忍频频觑著。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到了深秋九月。

  近来,府里新来的几位美人都非常受宠,尤以一位知书达礼、恬静温婉的汉人女子为盛。

  那女子名唤含珠,长发及腰,黛眉朱唇,是传统的汉人美人形象。

  当然,这不是宋芷亲眼看见的,是锦明告诉他的。

  自八月廿一日夜回来后,宋芷就没有出过门了,刚开始是身子不便,后来身子好些了,又记着廿六日孟桓说过的话:没有他的允许,不能出门。

  宋芷就果真,半步也没有踏出房门过。而孟桓也没怎么来看过他,听说每天都跟陛下赏的美人混在一处。

  九月初,宋芷向孟桓告假,想回兴顺胡同一趟,被驳回了。

  宋芷心下郁郁,加上天气渐冷,伤口不易愈合,便更加倦怠,整日里神思不属。

  没几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重九那日,大都居民皆要出游赏景、登高避灾,赏菊、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

  初八,宋芷向孟桓告假,要回兴顺胡同过重阳,亦被驳回了,便写了封信,委托人替他送到兴顺胡同去。孟桓倒没有阻止他写信。

  随后摒退锦明,宋芷拿了本书出来看,以打发时间,夜里早早地便睡了,第二天亦起得晚,辰时末才醒。

  醒来又想起今天是重阳,是团圆祭祖的日子,于是忍不住想,也不知秀娘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寂寞。

  至于孟桓,想来正与那些美人在一块儿,没空理他罢。宋芷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一上午百无聊赖,又觉得困倦,拿了本书,没看几眼就睡着了。

  梦中浮光掠影似地流转过许多画面,有五年前初见孟桓时连绵的春雨,有一年前在安贞门街上与孟桓重逢时的秋光,有去年初入孟府时的冬雪,有今年春庐师山上的海棠花,有孟桓舞枪时墙角花团锦簇的木槿,也有八月十六日夜金水河上的月色……

  寒来暑往,他进孟府已然有一年了。

  孟桓来时,宋芷正趴在桌上,脸压着书卷,睡得正熟,但眉心即使是在梦中也是蹙着的。

  不过十余日没怎么见人,孟桓就惊觉他瘦了一圈,皱着眉没好气地把人叫醒。

  “天这样凉,这么睡,是想着凉么?”

  宋芷的手臂被压得发麻,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眼前是孟桓,先是眼睛一亮,又很快黯下去,站起身,向孟桓行了个礼:“见过少爷。”

  生分又疏离。

  孟桓这些日子,自然也想他得紧,今天见了人,更觉得思念如潮水一般涌来,见他瘦了,又心疼又自责,却生生被这一礼,挡在了万里之外。

  孟桓将刚要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淡淡道:“若病了,我可不会再给你请大夫。”

  宋芷垂眸道:“是,我错了,不会再这样了。”

  很不真诚。

  孟桓气得牙痒痒,是谁对不起谁,总也等不到他认错,怎么自己上赶着来找他,还这个态度?

  孟桓越想越不是滋味,忿忿然地盯了宋芷半晌,宋芷也没什么表示。

  孟桓气结,一拂袖,就打算离开,刚转身,听到宋芷叫他。

  “少爷!”

  依旧是温润清亮的少年音,带着慌张,急切,与小心翼翼。

  孟桓猛然回头看他,只觉得心也被这一句“少爷”揪了起来。

  “何事?”他故作冷静地问。

  宋芷确实瘦了,眼眶陷下去,下巴削尖,如墨一般的双瞳静静地望着他,似有许多话要说,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复又被咽下去,最后宋芷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低声道:“少爷,今日重阳,祝少爷身体康健,无病无灾,笑口长开。”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笑口常开。

  孟桓心头一阵颤动,又酸又疼,垂眸间,又瞧见宋芷腰间悬着的翡翠玉佩。

  八月初,他在扎马步时问宋芷,想把翡翠玉石做成什么。

  记得当时宋芷说:“做一对弥勒佛玉佩。”

  

  “你一个,我一个。”

  

  “为什么?”孟桓记得自己问。

  而后宋芷回答:“希望你笑口常开,没有烦恼。”

  离开的脚步就顿在那里,像是脚下生了根,怎么也走不动。

  孟桓看到宋芷的眼眶渐渐红了,他心里的防线也一步步瓦解。

  “少爷。”宋芷又叫了一声。

  孟桓看着他:“怎么?”

  孟桓的眼里有期待,但宋芷没有看见。

  宋芷低下头,有些委屈,却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该怎么办?

  怎么才能让孟桓不再生他的气?

  他该说些什么?

  良久的沉默,久到孟桓眼里那点期待都快逐渐冷却下去,宋芷才咬了咬唇,攥住自己的衣袖,有些紧张地上前一步,走到孟桓身前。

  孟桓看着他。

  宋芷心一横,给自己加了把劲儿,踮起脚,轻轻吻上孟桓的唇。

  孟桓没躲。

  宋芷心里一松,还好,没躲开,不然太难看了。

  鼻息交错,宋芷看着孟桓近在咫尺的眼睛,脸慢慢地烧起来,他闭上眼,攀着孟桓的肩膀,打算更进一步,然而没等他伸出舌头,孟桓就一抬手,拦腰抱起他。

  宋芷惊呼一声,慌忙搂住孟桓的脖子,未免自己掉下去,随即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孟桓的心跳很快,怀抱里依旧是令人心安的、熟悉的味道,但掺杂了不甚明显的脂粉香气。

  宋芷鼻子微酸,闭上眼,假装闻不到,又为这样不知羞耻的自己感到难堪。

  孟桓的动作有些粗鲁,将宋芷扔在床上,然后压了上去。

  背上的伤尚未完全愈合,摔到床上时,伤口被挤压得有些刺痛,宋芷咬着牙,没吭声。

  略显粗砾又宽厚的手探入衣襟,孟桓一边亲吻他,一边急切地抚着他细嫩的胸膛。

  宋芷勾着孟桓的脖子,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仰着脸,身子因孟桓的抚摸而微微颤抖。

  “子兰……”孟桓低声叫他。

  “……嗯?”带着鼻音的声音。

  “睁开眼,看着我。”孟桓说。

  宋芷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看向孟桓。

  那眼睛猫儿似的,有些慌张,湿漉漉的,明明害怕得身体都在颤抖,却强迫着自己接受。

  或许是那天夜里孟桓太粗暴,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孟桓低下头吻他的眼睛,温热的舌舔过睫毛,睫毛像刷子一样,扫过他的舌尖,仿佛扫在他的心尖上,又痒又撩人。

  湿热的吻落到宋芷的唇上,并不温柔,而是像野兽一般,在侵吞着他的猎物,一步步鲸吞蚕食,要把人拆吃入腹。

  宋芷攀着他的肩膀,呼吸错乱,努力适应着孟桓的节奏。

  孟桓离开他的唇,舌尖在他的耳垂辗转,来到颈侧,灼热地亲吻、吮吸,在宋芷颈侧留下斑驳的痕迹。

  宋芷身子微颤,突然低低地抽泣起来,却只是无声地落泪。

  孟桓摸着手底下瘦骨嶙峋的身体,低声问:“哭什么,不愿意?”

  宋芷摇摇头:“你来吧。”

  看他哭成这样,孟桓哪里忍心,低头吻去宋芷脸上的泪,低声责备:“府里克扣你的吃食吗?怎么瘦了这么多?”

  宋芷泪眼婆娑地摇头,说:“没有,是我自己,吃不下。”

  至于为何吃不下,孟桓没有再问。

  这十余日,不过是互相折磨。宋芷过得不好,他又哪里过得好呢?

  孟桓咬了他的耳朵一下,在宋芷耳畔问:“以后还敢不敢了?”

  听到这一句,宋芷就知道,孟桓是原谅他了,不由得眼眶一热,摇头说不敢,而后勾着孟桓的脖子凑上去吻他,含糊道:“少爷,对不起。”

  “对不起……”他一遍遍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满林翠叶”句,摘自宋代马子严《海棠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