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许琛才缓缓睁眼。已过巳时,夏翊清依旧未醒,烧也未退。许琛有些担心,轻声唤道:“和光,醒醒。”
夏翊清几度睁眼,片刻复又睡去。连番轻抚低唤,终是教他醒了过来,许琛低声道:“你且醒一醒,总要回府再睡才是。”
夏翊清茫然问道:“怎么了?”
“你又起了烧,”许琛说,“可还记得我昨晚喂你喝药?”
夏翊清愣愣,摇头。许琛心疼地摸过夏翊清额头,说:“罢了。你撑一撑,等回府再睡可好?你这般出去定会受寒的。”
夏翊清又愣过一刻,才终是醒来,道:“在宣政处。”
“可算是醒了。”许琛喂他喝了水,唤来安成吩咐一番。待安成退出,夏翊清沙哑着说道:“哥,抱着我。”
虽然他们在床帏之中总是哥哥将军地乱叫,但平日里夏翊清却极少做这般称呼。如今许琛听得这话,更是心疼不已,若非已难受到极致,夏翊清定是不会如此的。许琛连忙调整好姿势,将夏翊清拢到自己怀中。夏翊清缓缓闭上眼睛,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道:“我再睡会儿。”言毕,夏翊清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夏翊清只觉在梦中徘徊,醒来,却又是另一个梦。接连不断,耳畔有人唤他,身旁有人推他。
这一次,他踏上了草原。从未到过之地,却好似知道要往何处去。行过片刻,于河边站定。河水清澈,两岸草木丰盛,对岸零星散落几匹骏马,此景如画。
少顷,身边走来一名红衣女子,含笑望着他。夏翊清呆愣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美丽的容貌。凝视半晌,夏翊清竟看出几分熟悉来,尚未想通,那女子便蹲下来,向身边孩子耳边低语,那孩子怯怯望向他,终于,迈开脚步蹒跚扑来。夏翊清俯身,近乎本能地将孩子捞入怀中。孩子扯着他的衣领,笑得眉眼弯弯。红衣女子开口,声音亦是温柔,她欣慰说道:“我将他交给你了。”
夏翊清颔首应声。
女子问道:“你能照顾好他吗?”
“我会用我一生爱护于他,至死方休。”
女子垂首,轻拭眼眶,语带遗憾:“真想看着他长大。”
夏翊清:“你可以啊!”
女子浅笑深颦,缓缓说道:“有你爱他,便足够了。”
“他很想你!”夏翊清脱口而出。
“前尘如云烟,不必回首,该向前看才是。”女子已然转身。
“你去哪?”
“化作星辰。”
不过一个眨眼,已不见女子踪迹。夏翊清心中怅然若失,几欲落泪,然此时怀中幼童抓玩着他衣领,用稚嫩童音说道:“回家。”
“回家?”夏翊清喃喃道,“对,我们回家……”
夏翊清顿觉脚下一空,胡乱抓过,却触碰到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他缓缓睁开眼,听得熟悉声音传来:“醒了?!”紧接着那略带薄茧的手就覆在了自己的额头上,他想开口说话,却觉口唇发干。
许琛:“喝水吗?”
夏翊清微微点头。
许琛连忙将夏翊清扶起,自后向前拢住,端过水杯递送到他的唇边。夏翊清喝过几口,才算彻底清醒。
“你可算醒了。”许琛声音竟已颤抖。
夏翊清:“我睡了很久?”
“很久。自你上次醒来已过了一日又三个时辰了。”许琛说道,“前日夜里便起了烧,一直没退。昨儿醒了大概一刻钟,只说了句想再睡会儿,便怎么都叫不醒了。”
夏翊清:“我做了个梦。”
“嗯?”
“我梦见你阿妈了,”夏翊清描述道,“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河边,把你交给我后便不见了,我想寻她,可梦里那个你却同我要回家,我便醒来了。”
许琛愣了愣,问:“你看见她样貌了?”
夏翊清点头:“看见了,她很美,很生动,笑得温柔平和。”
“我从未见过她……”许琛失笑道,“这些年来我只梦见过她背影。前年除夕时,我在墓前同她说,想见见她模样。可她一直也未入我梦境,谁知竟让你见到了。”
夏翊清听着许琛有些快的心跳声,低笑了一声,道:“我还看见了你三四岁时的模样,真可爱。”
许琛摸着夏翊清的手,缓缓说道:“我那时是否可爱暂且不论,你如今这样却是真的不可爱。”
夏翊清自醒来就一直靠在许琛怀中,并未见许琛表情,他隐约觉得许琛的语气似是与往常有异,便抬头去看,心下惊诧,连忙道:“我道你心跳这般快!你竟是哭了吗?”
“没有!”许琛别过头去。
夏翊清刚刚高烧一场,身上软绵无力,他勉强撑起身来,在许琛眼旁轻吻,而后便支撑不住,瘫在许琛肩头,喘过两口气,才闷声说:“对不住,教你担心了。”
许琛抚摸着夏翊清的后背,道:“怎的就病成这样了?”
夏翊清鼻子囔囔的,瓮声瓮气地说:“会好的……”
“会好的,都会好的。”许琛给夏翊清拉了拉被子,“既醒了,就先吃药罢。”
夏翊清颔首,喝过药后,二人相拥而坐,并不说话,只将十指相扣,听着彼此的呼吸交缠。大抵是一直在烧的缘故,夏翊清觉得许琛怀中并不似以前那般暖,但这温度对他来说却刚刚好,他轻声道:“好舒服。”
许琛笑笑,说:“有力气开玩笑了?那定是快好了。”
夏翊清:“我烧得有些厉害,靠着你便当降温了。”
许琛皱了皱眉头,还欲说话,却见夏翊清已经闭上眼,喃喃道:“你怀里真的好舒服。”
许琛哄道:“睡罢,睡醒后病就好了。”
“嗯……”夏翊清的头歪向一侧,已然睡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日了。夏翊清觉得身上轻松不少,人也精神许多。
安成见他醒来,立刻上前扶住。夏翊清问:“他人呢?”
安成说:“昨晚晟王和许家四叔来过,将许侯劝了回去。许侯这两日一直守在床边寸步未离,昨儿走的时候直打晃,是被归平和平留两位哥哥扶回去的。”
夏翊清心中泛起酸楚。许琛自接到消息便连夜赶回,按骁骑卫脚程,自南境回返若想在十日内赶到,他们这一路怕是换马不歇人,每日最多休整一个时辰。许琛入城后便直接进宫,当晚自己就起了烧,他定是没歇好,又陪了自己这一日多。算下来,许琛竟是有小半月未曾睡过整觉了。夏翊清略缓了缓,对安成道:“帮我洗漱,我去看看他。”
“竟这般不听话,难怪你病一直不好。”许琛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安成退出了房间。
许琛今日身上这月白色长衫,与他深邃的五官相映成趣,明媚得教人挪不开眼。他很少穿浅色衣服,想来是因为除夕,才特意穿得亮了些。夏翊清径直凝视许琛,未曾挪开眼。
许琛摸过自己的脸,疑惑问:“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夏翊清浅笑:“你脸上有我爱的东西。”
许琛盯着夏翊清看过半晌,伸手去摸他额头:“莫不是又烧了?”
夏翊清笑着躲开:“只是说句实话而已。”
“这一年多未见,嘴竟这般甜了,我得尝过才行。”许琛言毕,俯身上前,亲吻而过。夏翊清起身迎上,几番往复,才肯罢休。
“竟是大好了?”许琛抵住夏翊清的额头低声道,“这般有力气,倒是像以前一样。”
“我说过的,你回来了,我便能好。”
“我若不回来,你难道要一直病下去吗?又说胡话。”许琛道,“快午时了,你这几日都没正经吃东西,定是饿了,我带了些清淡果子来,你刚痊愈,也不能吃太油腻的。”
“就只有果子吗?”
“你若现在吃饱了,今晚要怎么吃?”许琛似是要将这一年多来的亲吻全数补过,搂着夏翊清边亲吻边道,“我今儿可是正经来送请帖的,母亲请你去府上一起守岁,小叔和晟王也会去。翊哥儿,你有家人,不必独自一人守岁的。”
“好。”
这是夏翊清前二十一年记忆中过得最温暖的一个除夕,是真正的家宴。
姑父的病已大好了,人也恢复了精神,与姑母一同坐在屋里看着眼前的孩子们玩闹。伯父与小叔在一旁窃窃私语,说过两句便定要动手互相嬉闹一番,仁瑲仁珩笑着在院中奔跑嬉戏,身后是小心跟随的护卫厮儿们。而最为重要的,所爱之人就在身旁,并肩坐于廊下,十指紧扣,安静无言。
“四郎,”大长公主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边,“你病刚好,若是累了就去歇着,不必撑着,如今我们也是熬不住的,过了子时便都各自休息,不用熬过整夜的。”
夏翊清笑笑:“我不累,如今在家里,可比宫中轻松多了。”
许琛在刚才便已退到院中去陪仁瑲和仁珩玩耍。大长公主顺势坐到夏翊清身边,说道:“两个月内烧晕了两次,你真是教人担心。”
夏翊清略带歉意地说道:“我也没想到此番会这般严重,不过现在已大好了,姑母不必替我忧心。”
大长公主:“好好歇一歇罢,这次卓儿的事情你不必再劳心,我与五哥都能解决好。”
“麻烦姑母了。”夏翊清顿顿,又道,“事到如今,已不必再多思旁的了。那时我们已给过他机会,是他固执地要走到底,那便是谁也救不得他。”
大长公主轻叹一番,道:“开宇元年我与叔亭带一万骁骑卫从北疆千里奔袭回来替先帝解决了叛军。二十多年后,琛儿带着骁骑卫自南境回来替你解了困局,这大概是个轮回罢。”
夏翊清却道:“姑母这话说的倒是教我坐立难安了。那又不是我的皇位,知白回来,救的是嬢嬢和八哥。”
大长公主愣愣,终是温和说道:“你们都是我的侄儿,我不愿看你们手足相残。可是……大概这就是命数,仲渊几乎每一位皇帝手中都沾着自己兄弟的血。”
夏翊清沉默半晌,复才开口:“姑母,侄儿有一事相求。”
大长公主浅笑,说:“我知道。上月底太后谕令就已送至尚书内省和宗正寺,太后已准了荻黎和离。和离是在卓儿谋反之前,所以不会牵连于她。那日事发之前荻黎借口往永嘉府中去,好在她和行正见过面,倒也无妨。日后荻黎若想留在仲渊,便赐她一座府邸,再嫁亦可,按郡主出嫁仪式操办,若想回耶兰,便也随她。”
“多谢姑母。”夏翊清松了口气。
“不过杨氏活不成。那时试图闯入你府邸的宏王府兵是她调派出去的,杨氏一族均参与谋反,是从犯。”
“那绅儿呢?”
大长公主笑容凝滞片刻,少顷,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道:“骁骑卫只救下了准备自缢的杨氏,绅儿……被杨氏溺毙,捞出时身上已凉了。”
夏翊清只觉胸中一阵剧痛,寒气直入肺腑,刺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一时竟咳得难以呼吸。大长公主连忙给他拍背顺气,许琛也赶紧跑了来:“这是怎么了?”许琛上前想要扶起夏翊清,可夏翊清紧紧抱着许琛的一条手臂,直蹲了下去。依旧咳嗽不停,完全无力起身。许琛只好蹲下给他拍背顺气。足过了有一刻,才渐渐止住了咳喘。
大概是蹲了太久的缘故,夏翊清甫一站起就觉得眼前发黑,连忙抓住身旁的许琛,好歹是站稳了。
大长公主心疼地说:“琛儿,扶他去你那儿歇了罢,天气太冷,别再让他受寒。”
回到侯府寝室,夏翊清连喝了三杯温水才算是将喉咙中的血腥气盖住,许琛帮他换衣梳洗,直待躺到床上,终是放心不下,问道:“方才你是怎么了?”
夏翊清:“吸了冷风,一时呛住了。”
许琛轻叹一声,劝道:“你病还未好全,莫要再思虑过多。”
夏翊清缓缓开口:“哥,我累了。”
“那便睡罢,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