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渐亮,熹微的晨光洒入东宫,洗脱了夜色的深沉,却洗不掉东宫满地的血污。太子那“孤家寡人”的嘶喊回荡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一时众人都心生悲凉之感。
天家起身,缓缓说道:“都各自回去罢。”
陈福伺候着天家离开东宫,皇后看着他们的背影默不作声,过了许久才带着泽兰和墨竹从另外一侧往慈元殿去。宏王陪着顺妃离开,安成跟着夏翊清走回浣榕阁。许琛一直等在东宫外并未离开,他此时站在长公主身后,看着众人各自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又回头望向东宫的大门,静默无言。
“崔娘子,”长公主对还瘫坐在庭院之中的容贵妃说道,“东宫要落锁了,你出来罢。”
容贵妃慢慢站起身来,一身血污尘土早已让华服失了原来的样貌,她抬头看着东宫高大恢宏的宫殿,无声地笑了。容贵妃踉跄着走出东宫,手里紧紧攥着她刚才在地上捡起来的那个属于太子的玉佩。锦瑟看容贵妃出来,立刻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让我一个人再走一遍这条路罢。”
锦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跟在容贵妃身后。容贵妃用手摩挲着宫墙,一步步往承庆宫走去。从承庆宫到东宫这条路,很长,长到她走了十七年才走到;这条路也很短,短到只有三年时间便成绝路。
容贵妃知道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走在这条路上了,或许也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在宫中行走了。多年前进宫之时,她是何等意气风发,身边虽然只有一个锦瑟陪着,但却感觉拥有了一切。如今,她的身边,依旧只有锦瑟一人。荣宠、爱慕、皇恩、地位……到头来皆是空。
长公主轻声说:“我们也该回去了。”
许琛点头,跟在长公主身后往宫门口走去。
一路无言。
经历了这一夜的众人都心力交瘁,各自回去之后都是沉默不语,定远侯看着长公主和许琛的神情,一时心疼不已:“你们……你们快去睡一觉罢,熬了一夜也该累了。”
许琛行过礼后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他让归平和平留都不用伺候,在寝室之中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的情绪。这些日子以来的疑惑、揪心、紧张、担忧和恐惧,终于在这一刻都化为了疲惫,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夏翊清回到浣榕阁,破天荒地没有给惠妃请安就直接回了寝室。惠妃见他安然归来却又神色凝重,心内十分担忧,但她知道如今夏翊清逐渐长大,有些事情总要自己面对,所以也没有去打扰。
夏翊清被安成伺候着到床上休息,人虽然躺在了床上,但心思却依旧未停。辗转反侧之时,他发现枕下有东西,连忙取出查看,那张字条上面只有简短的话:“尘埃落定,皆安,放心。允。”
这是即墨允给他留下的字条。夏翊清感叹,即墨允这一夜来回奔走,竟还能想到留下字条安慰自己,着实辛苦。
夏翊清此刻只觉得心寒,自己的父亲装病设局,自己的兄长意图谋反,亲生父子互相猜忌设计到这种地步,全然不像父子,倒更像是仇人。这便是他的父亲,他的大哥,是他躲不掉的血统和命运。他心里很清楚,天家叫他和宏王同去,是震慑,是提点,是警告。告诉他们不要学太子,告诉他们不要试图挑战皇权,否则今日太子的结局便是他们明日的结局。
另一边,在回莲绮阁的路上,顺妃问道:“卓儿,你可知你爹爹今日的意思?”
宏王点头:“我明白。我一直安分守己,从不多说多做,爹爹也没有过多关注过我,阿姨放心罢。”
顺妃语重心长地说:“如今太子是不行了,你便是你爹爹最年长的儿子,虽然之前你并没有被过多关注,但以后就不同了,你可一定一定要小心。”
宏王颔首:“我知道。不过阿姨也清楚,爹爹如今最喜欢的是六哥,我不过是因为年长几岁才侥幸得了这亲王的封赏,就算以后太子不在,也万万轮不到我,我便像五伯父一样做个闲散亲王就好了。”
“你我母子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知道我这些年并不得宠,妃位也来得侥幸。我母家帮衬不到你,朝中也没有可以仰仗的人,你不要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宏王语气诚恳地说:“阿姨放心,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宫门已开,你出宫去罢。”顺妃轻轻拍了拍宏王的手,“是你的,怎样都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争也争不来。”
宏王目送顺妃进入莲绮阁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此刻天已大亮,来往的内侍都开始扫洒工作。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一切又都已经翻天覆地。这一夜过去,还能安然地站在这皇宫之中,他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内侍李木走上前来:“主子,咱回府吗?”
宏王道:“对,戏唱完了,戏台子也得拆了。”
“是。”李木回话,跟着宏王一路往宫外走去。
晟王虽提前回府,但也一夜未眠,一方面是担心还留在宫里的长公主和许琛,另一方也是因为许箐毫无睡意。一直到清晨,即墨允的木鹞落入王府的书房之中,二人才终于放下心来。
晟王:“好了,此事总算结束了。”
许箐摇头:“没有。”
“再有什么也与我们无关了,先休息罢。”晟王劝道。
许箐:“你就不想知道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吗?”
“侯府为了自保推了一把,夏祌为了消除疑心又推了一把,即墨允听夏祌的话也推了一把,谁又能说得清究竟是谁干的?”
许箐叹了口气:“太子尚未到弱冠。”
晟王把他拉到寝殿之中:“仲渊年年有人十九岁,别想太多。”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许箐看着晟王。
晟王:“行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感慨了,赶紧睡觉,一夜没睡你不困吗?有什么事咱们醒来再说好不好?”
晟王终于把许箐哄睡,他看着许箐的睡颜轻轻叹气,心里有些难过,许箐的心思,他自然是明白的————
那时,言清也是十九岁,那样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却被关在东宫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言清如此聪慧,怎么可能不知道饭菜有毒,可他却不能不吃,吃下,再在无人处强迫自己吐出来,不过半个月便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毒药没有要了他的命,却让他死了心,那之后晟王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才让他真的活了过来。
许箐今日是想到了那年的东宫,和那时十九岁的自己。晟王知道,这件事就是许箐心中永远的一根刺,谁也拔不出来。他如今对许琛的爱护,何尝不是因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晟王清楚,是自己把许箐困在了这京城中,锁在了这永无止境的漩涡洪流之中。若他不是亲王,若他只是平民百姓,他们可以随便找一个地方安静地生活,没有什么王府皇宫,没有什么阴谋算计,就安安稳稳地过后半生。
可偏偏他是晟王,是个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漩涡的亲王。他必须活着,必须在京城中活着,必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扮演着一个恰到好处的闲散亲王。他心中总是对许箐有愧,这些年许箐越发想离开,可身边的事却一件接一件地把他越锁越紧。
“别胡思乱想了,你也得休息了。”许箐睁开眼睛,盯着满脸愁容的晟王。
晟王连忙问道:“你不是睡了吗?”
“就你这么盯着我唉声叹气,我能睡得着吗?”许箐笑着拉过晟王的手,“我真的没有瞎想,这次真的是你想多了。”
晟王笑着刮了下许箐的鼻尖:“好啦!是我想多了!睡觉!”
因为此时天已大亮,两个人怕晚间难以入睡,便都只是和衣而卧。
史书云:
开宇二十年八月癸卯,帝感疾,后尝诏诸子侍疾,皇太子虽往,无忧色。帝不怿,曰:「朕有恙,汝何无忧?」对曰:「臣忧于内,不为外人所观。」帝曰:「朕外人乎?」对曰:「上为君,吾为臣。」帝大怒,曰:「国朝孝治,似此不孝不仁,天下不可付矣」,遂诏值宿翰林入内。
九月癸丑,容贵妃崔氏薨,年三十七。上念其旧侍东宫,深悼之,发哀苑中,谥曰恭纯。
九月癸酉,落皇太子,改宥王,知经州。
崔氏旁支及参与此事的官员全部以各种名头被黜落。
九月二十五,废太子诏书自两府发出当日,宥亲王车驾便离京去往经州。
十月,大内又另有旨意传出。
英国公夏翊清进封高密郡王,出阁,赐高密郡王府。
秦国、齐国镇安昴长公主改封晋国、秦国镇安昴长公主,赐柱国勋。
许箬晋开国县公,赐柱国勋。
许箬之子许琛,晋拱卫大夫,遥郡景州防御使,赐上轻车都尉勋;之女许仁瑲进县主,改封号“英嘉”;之子许仁珩为定远公袭爵子。
许家一门的封赏又引来许多猜测,天家未曾将当日东宫的详情公之于众,是以长公主和定远侯的赏赐封号就显得有些不明所以。而许仁瑲已于周岁时获封郡君,且得了昔年长公主的封号“端淑”,如今又晋县主,新封号中还有“嘉”字,明显是要随永嘉宸公主的封号排序,这恩赏有些太过了。但最值得玩味的,还是对许琛的赏赐。
拱卫大夫是武官正六品之首,虽然俸禄官品较之前无差,但地位还是稍有不同。而“遥郡”则是武官特有的贴官,品阶随本官,且不必到属地上任,亦不必管辖属地内的事务,是一种特殊的恩赏。国朝的遥郡贴官大多赐与旁支宗室和将领储材,为他们出任地方或升任实权之前的必经之路。
许琛所领的景州属于燕山路,是与草原比邻而居之地。许家与草原纠葛颇深,许琛如今又领了景州防御使,天家的意思已然很明确,以后国朝领兵卫戍草原的将领,大概还是姓许。
许琛如今正经的官职该是「拱卫大夫、遥郡景州防御使、上轻车都尉、平宁开国伯、食邑二千户、实食封一百户」了。然而,他并无实际差遣,依旧是燕居的状态。
这便是天家的所谓“平衡”。
经此一事,仲渊朝堂的格局大变,新一轮的明争暗斗即将开始了。
这是夏翊清出宫前的最后一晚,他坐在浣榕阁的房檐上看着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宫殿,心中思绪感慨万千。
“四郎还不休息吗?”即墨允悄然落在夏翊清身边。
夏翊清却以问代替回答,道:“明之今晚又来看看?”
即墨允:“这些年也来习惯了,这是最后一夜了,想着再来看一看。”
夏翊清看着即墨允,语气诚恳地说道:“这些年多谢明之的提点。”
即墨允摆手:“四郎言重了。”
夏翊清侧头看向即墨允,问道:“明之,这便是你几个月之前说的大喜吗?”
即墨允轻叹一声:“当时我只是知道他有意让你出阁,未曾想是这般光景。”
夏翊清道:“我宁愿不要这喜。”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即墨允劝道。
“明之,你信吗?”夏翊清问,“那日东宫发生的一切,你相信吗?”
即墨允:“有些事我们信不信并没有用,他信了那便是真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夏翊清说。
“那就要努力啊。”即墨允看着夏翊清道,“等你有了权力,有了地位,自然会有人以你的喜好为喜好,自然有人会帮你完成你想要的事情。”
“只能如此吗?难道有权力地位就可以得到想要的吗?”
即墨允沉默半晌,说:“四郎让我想起一位故人,他也曾经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后来呢?他得到答案了吗?”夏翊清追问。
“后来他死了。”即墨允缓缓地说。
夏翊清看着即墨允的神情,低声道:“抱歉。”
“没什么,他死了快二十年了,这世道还不如他活着的时候。”
“明之?”
“只有拥有权力和地位才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即墨允正了正神色,“而只有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才能决定这世道是什么样子。”
“你是在暗示我?可我不想得到那位子。”夏翊清说。
即墨允:“我并非暗示,只是在告诉你一个事实。”
夏翊清轻笑一声:“我说我不想得到那个位子,你竟没有失望?”
即墨允摇头:“四郎以为我这些年是为了要扶你上位?”
“不是吗?”
“若我真想扶你上位,根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我只是在保护你,受人之托保护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孩子而已。”
夏翊清见即墨允神色坦然,便知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低头说道:“是我狭隘了。”
即墨允:“四郎想做什么,我就保着你做什么。我的任务就是站在你的身后,给你足够的支持和保护。”
夏翊清沉默片刻,郑重地说道:“我不该那么揣度你的。”
即墨允笑笑:“无妨,我不会放在心上。”
“那以后……你还会来找我吗?”夏翊清问。
“只要你需要。”
“我听说,赤霄院亦在城北,与诸王赐府并不远。”夏翊清眼含期待地看着即墨允。
“我知道了。早些休息罢,今夜过后,你就是仲渊的高密郡王了。”
长公主和定远侯婉拒了天家另赐的府邸,只是把院墙打开,将平宁伯府一同纳入定远公府的院墙之内。两府合一,两个主院落中间恰好由一趟陪院相隔,如此这般,定远公府便成了有两套主院,三趟共七个陪院的复合院落。
许琛要正式挪到平宁伯府,仁瑲和仁珩则搬到两府中间的陪院居住,这样他们一侧是父母居所,另一侧则是兄长居所。两个孩子十分开心,恨不得立刻就住进去。
这一夜,一众下人忙着挪府,许琛则在书房躲清闲。
长公主道:“琛儿,你也大了,总是要住回自己的府邸的。”
许琛苦笑了一下:“那边归平他们忙着搬东西,我不好去打扰他们了。”
“你这孩子,好歹也是升了官,该开心起来。”长公主说。
许箐此时也在书房,他说:“三哥三嫂都不开心,干嘛非让琛儿开心?过了今晚,这宅子就是仲渊独一无二的公府了,可你看看你们,哪有半点喜气。”
“好了季亭,别拿我们打趣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长公主叹了口气,“扎达兰那边的消息已经传回宫中,要用到我们了,就先给个封赏,他一向如此。”
定远侯皱眉道:“当着琛儿的面说这些做甚!”
“三哥你歇歇吧,你以为如今还能把琛儿护在你府上吗?”许箐手里玩着茶盏说道,“这勋功和官位已经加在琛儿身上,他以后若想名正言顺,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长公主点头附和:“对,琛儿大了,这些事也不要瞒他了。”
许琛在一旁低头不语,长公主则转顾他道:“琛儿,经此一遭,有些事你得学会面对了。”
许琛颔首。
许箐站起来说:“你们一家三口明天都要参加仪式,还是早点休息吧,此事就算完结了,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长公主说:“这些日子跟着一起担惊受怕的,你也不是铁打的,注意身体。”
“三嫂放心,我身体好着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