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雍京梦华录>第104章

  将乌桓使者送出宫后,洛天成才显出自己的着急来,他沿着宫道一路风风火火地走,因为愤怒而被拂到身后的衣袖下藏着紧攥的拳头,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自己的情绪,问身后小心翼翼跟着的王文德,

  “情况如何了?”

  王文德是老成的人,他沉稳可靠,但突然面对这样的大变和愠怒的太子,平静的声音下难免有些战战兢兢,

  “东宫被围,东宫卫寸步难行,宫里的所有人只许进不许出。静安王已经带着大批兵卫去了含仙阁。”

  太子听了顿下脚步,大怒道,“什么兵卫,什么静安王,都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身后一路小心跟着的一众宫人被太子一怒吓得立即跪倒在地,纷纷俯首,大气也不敢出。洛天成缓了又缓,才道,

  “你的意思是 ,我也离不开皇宫了?”

  王文德抿唇,敛下袖袍,

  “是。”

  洛天成忽然冷笑一声,

  “好个洛天慎,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在今晚出手了吗?”

  王文德有些诧异地望了身边的太子一眼,见他眉眼之间虽然愤怒却无惊慌,不由得更加佩服起面前的青年来,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此人不高登金銮,又有何人有资格?

  洛天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撇了他一眼,而后忽然说道,

  “王文德,这个太子之位我坐了这么多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的确时时胆战心惊。”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都说天家无兄弟,我与其他几位皇子生来就是天敌,为着一个位置,彼此倾轧,相互算计。王文德,你说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皇子争位,多么隐秘而敏感的问题,洛天成却在这么紧急而危险的时刻同自己说着不为人知的宫廷秘辛,王文德更没有想到洛天成还会问他谁能笑到最后这样的问题,但他还是如实答到,

  “老臣跟了太子这么多年,自认为看不错眼,这天子之位,非您莫属。”

  “哦?是么?”洛天成听了,似是愉悦地低低笑出了声,平日里他平易温和,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孝悌仁德,然而今日洛天成的眉眼间难得的露出了本属于他的暴戾张狂与狠辣,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道,“说得不错,你的话很合本宫的心意。”他咂了一下嘴,又道,“既然现在出不了宫,便同本宫去含仙阁看看吧。”

  王文德听了,骇了一跳,忙劝阻道,

  “太子,老臣认为现在最好是先召集宫中尚未叛变的侍卫,我们一路杀将出去,保护太子您的安全。”

  洛天成觉得他这话有些意思,问他,

  “父王现在安危未定,你却让我赶快离宫?至天子生死于不顾,你这个臣子可不称职。”

  洛天成这话并未吓到王文德,他只是立即一掀衣袍而后跪下,表明自己的衷心,道,

  “老臣只有一个主子,那便是殿下。”

  洛天成望着跪在地上的一大片奴才,停顿了一会儿,随即大笑起来,显然是对王文德的答案十分满意。这些年,老皇帝越发荒诞不羁,不问朝政,沉迷释道,武备不修,经筵荒废,朝中的老臣们心里早有不满,新提拔的年轻官员更是对老皇帝失望透顶,雍京如同他的主人一般涣散低迷,奢侈成风,古老而荣华的都城早就需要一位新的主人来让它焕发生机。洛天成眯了眯眼,望向远方飘渺着紫雾的含仙阁,隐藏了多年的野心和欲望如喷涌之岩浆,肆意横流,似要将这赫赫皇城焚成灰烬。

  取而代之,舍他其谁?

  含仙阁,宫里的老人都知道这是一座新修的楼阁,在含仙阁拔地而起之前,这里原本有一座十分精致的桂殿兰阁,它还个好听的名字——永乐殿。这座大殿建于天佑四年,那一年老皇帝和静安王的母妃,姚氏刚刚大婚。姚氏出身高贵,气质非凡,加上妩媚柔情,才艺双绝,一时间将帝国的新皇迷得神魂颠倒。第二年姚氏便承恩宠,诞下了一个皇子,那时朝中已经有不少大臣对姚氏的专宠不满,元燕皇后母家尤甚。元燕皇后对老皇帝的登基作用巨大,彼时的老皇帝根基还不稳,忌惮着这些扎根了百年之久的大家族,只能忍气吞声,被迫冷落姚氏。但老皇帝爱怜他与姚氏的这个儿子,赐名时特地选了个慎字,希望这个在重重压力之下诞生的小家伙能在未来谨慎小心,安全成长。

  永乐殿几乎承载着洛天慎所有的童年记忆,他的母妃就是在这里教他读书识字,教他如何笼络人心左右周旋。他的母妃冷静而精明,温柔却又威严,她对待所有人都是温和而耐心的,只除了两个人,那便是元燕后和他的儿子洛天成。

  洛天慎一直不了解为何母妃会对元燕皇后抱有那么大的敌意,直到他后来也喜欢上了人,才懂得,真正的爱一个人,完全不能同别人分享,只想完全占有他,叫他眼里心里全都是自己。母妃是何等争强好胜的人,又如何能容忍一个女人分享着自己的丈夫,地位比自己高,而这个女人的儿子也因为早出生几年而最有可能成为帝国的储君。愤恨不平终于让姚氏扭曲,手段高明的她最后成功的将元燕皇后毒死,洛天成也因为失去母妃地位一落千丈,而姚氏却依旧荣冠后宫。一切的一切都很顺利,哪怕老皇帝隐隐知道了她下毒的事,却无意惩戒她。

  仗着宠爱,姚氏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姚家因为姚氏而成为除皇室以外最为煊赫的家族,洛天慎也开始用储君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广交友,百般笼络人心。

  母妃去世多年后,洛天慎午夜梦回中总会想,可能一切都已经注定了。比如,当年母妃毒死元燕皇后时,一定没想到自己也差点毒死了安和王府的小世子,那个小世子为了养病不得不离京远赴江南修养,而安和王似乎也察觉到了此事与姚氏 有关,从此从中立派变成了洛天成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又比如,母妃那样善于妒忌的性格,会疯狂的残害所有属于父皇的女人,那个一尸两命的黄贵嫔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可惜那次母妃的好运似乎用尽,事情终于被发现,父皇为了给臣民交待,不得不将母妃打入冷宫。还比如,其实父皇从未想过让他成为国之储君,虽然父皇爱他疼他,他也百倍用心的做得比洛天成更好,但是没用,父皇从一开始心里就有了人选,而他是被抛弃的那个。母妃也因为父皇最后的选择,而含泪自尽在冷宫中,用三尺白绫结束了她的一生,留下了无措而惶恐的他。

  那一年成了洛天慎关于永乐殿最后的回忆,因为之后父皇便将大殿拆了,重新修了座含仙阁。

  自此,含仙阁,也老皇帝最喜欢待的阁楼。

  或许很多东西真是命中注定,老皇帝如若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最宠爱的儿子在含仙阁逼宫,不知道他还会不会修这座楼阁。

  洛天慎忽然冲进大殿,在丹炉旁打坐炼丹施法的道士们吓得立即站起来跑进了阁楼里间,因为洛天慎身后的那群“侍卫”手里还提着几个小太监的尸首,血水淋了一地。

  老皇帝见道士忽然疯疯癫癫地跑进来,本准备大发脾气,可见到洛天慎和他身后的一群护卫后,反到一点脾气没有了。

  他今日只穿了件明黄的纱袍,冠发高束却藏不住斑白,老皇帝是真的老了,老到即使被最宠爱的儿子拿着剑威胁着还能淡定自若,不怒不气,这可跟他当年的作为大不相符。

  “皇儿怎么来了?”

  老皇帝选择了最温和的方式来打破僵局。

  含仙阁的里间,洛天慎从来没有进来过,不仅是他,就连洛天成也不敢踏足此处。阁楼外间是道士的炼丹阁,里面却是个佛堂。纯金塑身的佛祖眉眼低垂,目含慈悲,无畏印下暗含着希望众生心安,无所畏怖的美好祝愿,然而佛像一旁却挂着一副人像,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洛天慎还是一眼认出那是母妃的像,画像上裂纹很多,画是被撕碎后重新黏上的。这一副正是当年被令狐柔撕碎的那副画,也是姚氏唯一的一副自画像。虔诚问佛,企图以佛超度自己,却又陷于七情六欲,痛苦得无法自拔。

  真是矛盾。

  就像佛口中说着怜爱众生,实则佛才是世间最通透也最无情的东西。

  “皇儿来了,来向父皇拿一样东西。”

  洛天慎背后的护卫们杀光了所有的道士,原本升腾的紫气变成了血气,红雾缭绕在金身佛像前,血溅百尺。

  “朕把天子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你了,皇儿还要什么?”

  “最珍贵的东西?”洛天慎举着剑逼近几分,锋利泛着寒光的剑尖儿直直抵上老皇帝的额心。

  老皇帝波澜不惊,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显出君临天下的气势来。

  “对于父皇来说,什么是最珍贵的东西?”

  “天子无情,朕把一生的感情都给了你们母子。”

  洛天慎嗤笑一声,但那笑意丝毫没有到达眼底,看上去他对老皇帝的答案一点也不满意,他咳了咳才道,

  “父皇错了,对于儿臣来说,父皇的感情不是最重要的,我要的,是太子之位,是父皇座下的皇位。”

  老皇帝闻言,抬目望着这个自己宠了半辈子的儿子,眼神有些悲悯有些凄凉,良久开口道,

  “江山沉重,不如逍遥自在,皇儿可知,朕虽贵为天子,却不得自由。”

  “父皇说笑了,江山美人不是所有人的追求吗?父皇说爱我,那就把皇位给我,父皇知道的,这也是母妃毕生的追求。”

  是的,姚氏穷尽一生,也不过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握玺为龙,高登金銮,但她却忘记了,她一生最大的痛苦也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是皇帝,因为是皇帝,所以必须三宫六院,必须子嗣繁多,容不得哪个女人独占君恩,更容不得哪个女人左右政局。而她偏偏想将自己的儿子送上那个位置。

  老皇帝沉默了许久,最后的回应也不过是摇头,洛天慎被这个动作激怒,手下力气一重,老皇帝肩膀便被刺出血,鲜血染红了明黄。

  佛堂下,子弑父。一如当年。

  洛天慎极力控制着自己几近失控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洛天成,父皇说爱我,却眼睁睁看着洛天成为我下毒,让我活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父皇,我恨你,我恨你。”

  “因为成儿比你更适合当皇帝。”更因为只有不具威胁的你,成儿才能容你活下去。

  “哈,哈哈哈哈,他比我更适合,我百艺皆通,天资聪颖,他洛天成不过只比我早出生几年罢了。”

  “天子无情,成儿比你更无情,所以他比你更适合这个皇位,而这也是当年我对元燕的承诺,更是在为你母妃洗刷罪孽。”

  老皇帝的话风轻云淡,却听得洛天慎勃然大怒,因为身体的缘故,他已经很少这般生气,但听着自己的父皇说母妃罪孽深重,他几乎要红了眼,手中的剑已经高高举起,身后的侍卫们也已准备好血洗皇宫。

  “既然父皇不答应,那我且先杀了你,而后再屠了东宫,毕竟父皇当年也是如此登位,儿臣就走一走父皇的老路吧。”

  剑光寒寒,夹带风声,老皇帝平静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死亡。

  叮的一声,想象中的疼痛却没出现,洛天慎手中的剑却被打飞,老皇帝又睁开眼睛,望见了一个背影。

  是霍启。

  洛天慎似乎也极为惊讶为何霍启会在此处,他身后的护卫已经上前将他包裹在中央,保护着他。而在霍启两边则还立着许多黑衣人,他们均肌肤黝黑,看样子不像是宫中侍卫,也不可能是宫中侍卫,毕竟洛天慎已经将宫中禁卫军全部调包。

  “桓晏兄,你怎么会在这里?”洛天慎皮笑肉不笑地问着。

  霍启如同其他所有的黑衣人一样,身着黑色衣裳,腰侧带刀。

  “末将在此,正是为了恭候静安王爷大驾。”

  “等我?”洛天慎阴测测地笑了,那笑里有多少夹杂着一些愤怒和不甘,“这么说,你和洛天成已经知道了?”

  霍启将腰间的剑抽出,他太多年不曾用剑了,一来战场杀敌,戈矛为多。二来,他的剑,血气太重,剑下亡魂无数。

  “不知道,不过的确有些猜测,没想到静安王让这些猜测都成了真。”

  洛天慎看了看霍启手中的剑,道,“你我曾是好友,想不到如今却要刀剑相向。桓晏兄,你今天若放下手中的剑,我便许你无上的荣耀,如何?”

  霍启食指划过剑刃,目光冷淡,

  “功名利禄,现在于我,实在不再有诱惑力了。”

  “呵,”洛天慎亦冷笑,“你与洛天成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实在没想到,有一天,你们二人竟会联手。”

  “王爷话说错了。”霍启平静地反驳。“我只知道,乌桓来使,如果宫中大乱,只怕会波及边疆安危。”

  洛天慎危险地眯眼,他拨开了周遭护卫,连续的动作叫他气息有些不稳,但他还是缓步上前,直到与霍启仅有几步之遥,

  “乌桓使者已经被送出宫外,只要我成功登上皇位,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霍启,洛天成是不是抓住了你的把柄了,所以你才甘心为他效力。”

  闻言,霍启勾了勾嘴角,但眼眸中仍是寒冰一片,“这世上,鲜有人可以威胁我,阳儿算一个,”霍启顿了顿,再开口语气已是冷冽至极,“婉儿也算一个。”

  听见霍启提及江婉,洛天慎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又释然,有些挑衅地望向霍启,“怎么,你都知道了?”

  话还未说完,霍启手中的剑已经带着必杀之气刺出,直取洛天慎的面门。两边的人马立即杀将起来,老皇帝则早被人护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