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十天就要过春节了。
每到学校冬夏两季长假，博物馆也会迎来两次客流高峰。是而观致博物馆也会推出不同的主题展览。清点、筹划、准备。林肖的工作也一波接着一波。
下班后，林肖驱车返家。
驶进社区，他注意到自己家周围有三两个晃动的人影，看着非常眼生。那几个人仿佛并没有看到林肖似的，有的来回踱步，有的低声讲着电话，并没有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什么异常举动。
林肖停好车子，进到屋里，客厅内的电话骤然响起。
“喂？”林肖接起电话。
“请问是哪一位。。。”
“果然是你。”不待林肖说完，电话那头的人明显已有了判断。
“你是。。。大哥？”林肖迟疑了片刻，想起了电话中声音的主人。
“呵。。。月姨说你在美国做医生。”
“我。。。”林肖自回来台北，和自己的母亲肖品月再没有任何联系，母亲这样说倒也无可厚非。
“大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总是这么乖巧。”林肖口中的大哥，也就是林家长子林修平，淡淡的说道。
“我妻子和我说起，去年父亲在加拿大见过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你，我还不大相信。”
“这么多年没见，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嗯。”
电话中两人陷入沉默。
“林肖，我们一家对你和你母亲。。。还不错吧？”
林肖不由得想到肖品月和林家诸人的勾当，但是自己从国小念到大学，一应是林诚贤夫妇的安排。
“是的，承蒙关照。”林肖如是说。
“好。”林修平对这样的答案甚是满意。
“后面的事情，你不要再插手。”林修平终于吐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你会知道的。月姨也有份参与，她才是始作俑者。”
“我和她十几年未见过面了，她在做什么，我并不知道。”
“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林修平突然笑起来，似乎很有把握。
“外面是你的人？”林肖眉头微微皱起。
“你在说什么？信号不好，先这样吧。”林修平要传达的意思已经讲完。
“有空回家里吃饭。”
最后他这样说道。
电话里已经传来忙音，林肖握着电话，胸口起伏不定。
“爸爸。”
林肖望着客厅里从Marvin那要来的林舟的画作，喃喃的说道。
“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就快要过年，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仿佛整座宝岛被巨大的鲸鱼吞入腹中，接着沉入海底最深处。
台北市中心的繁华路段，高楼错立，车水马龙。
一家五星酒店的咖啡厅内，Marvin见到了他此次春拍最尊贵也最神秘的客人，史黛琳女士。
“早午餐。。。回到台北之后再也没有过了。”
Marvin脸上带着绅士的笑容，“昨天休息的好吗？”
“不错，谢谢。”史黛琳女士同样面带微笑。
史黛琳女士即是林肖的母亲肖品月，Marvin这样认为。所以他的目光忍不住在史黛琳的脸上流连了片刻，可惜，没有找出任何与林肖想象的地方。从五官到口音再到气质，史黛琳与林肖都截然不同。
史黛琳显然发现了Marvin特别的目光。
“Marvin？”她柔声而得体的提醒道。
“我今天有什么不妥吗？”
史黛琳妆容整洁，加之南方美人独具的温柔气质，显然岁月厚待于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她着一身月白色的洋装，更衬得高贵大方。
“抱歉，我是注意到。。。”Marvin指指自己的领口。
史黛琳颈部下方别着一枚祖母绿点缀的胸针，小小的猎豹造型，华贵而独特。
“哈。。。你眼光真毒。”史黛琳缓缓说道：“这是Vincent送我的生日礼物。”
史黛琳口中的Vincent也是美国有名的艺术品藏家。
“可惜他不知道我已经很多年不过生日了。不过他盛情难却，我只好收下。”
“原来您和Vincent也是故交。”
“有时间会和这般老朋友聚聚。”史黛琳不动声色的亮出一张牌面。
“Marvin，我对你印象颇佳。你还这么年轻，做事有时候冲动，也是可以理解的。”
“哦？”Marvin明白史黛琳是指迟迟不肯与她签下合同这件事。
“那是因为我想不通一件事。”
“答案在我这里吗？”
Marvin点点头，“像您这样的大客户，张富茂怎么会拒绝？”
“哈。。。果然是因为这个。”史黛琳脸上挂着笑容，看不出有任何不悦。
“你应该知道我和张富茂认识很多年了，可他始终不肯在佣金上给我任何优待。那么我也只好，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
史黛琳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一口。
“看到你们年轻一辈出来做事，我也是很愿意支持的。”
“所以我是很感谢您的。。。您这次回来，见过林肖了吗？”
Marvin调转话锋。
“你说的是谁？”史黛琳女士似乎不明所以。
Marvin在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不妥。
“也是这行的人吗？”
“有些渊源，我以为你们认识。”
“如果他也是我们合作范围内的关键人物，那么请你安排一下，我可以和你一起拜访。”
史黛琳放下杯子，说的十分诚恳。
“不必如此麻烦。我最大的疑问还是张富茂，刚才您已经给了我答案。”
“那么。。。”
“那么我想请您明天到我公司参观，顺便把合同签了，先期的拍卖品展览，也会照常进行。”
“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史黛琳友好的伸出手，和Marvin握在一起。
傍晚，下班回家的林肖在家门口再次遇到了不速之客。
他对着来人叹了口气，将其请到客厅。
那人在林肖的客厅慢慢的转了一圈，最后，目光锁定在林舟的那副油画上。
“他的画很不好找。”史黛琳女士开口说道。
“嗯。”林肖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史黛琳的身后。
史黛琳回过神来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林肖，笑着说道：
“你又长高了。”
“呵。。。”林肖极不自然的笑了笑。
“你小时候我总以为你会死掉。”
史黛琳说出这句话时，脸上仍然带着得体的微笑。
和自己母亲的对话，从来都是如此。林肖早已见怪不怪。
“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一点都不像我。”史黛琳伸手在林肖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随后转身坐到了沙发上。
“我要是生个女儿，长得再像我，那就好了。”
“妈妈。。。”林肖感觉身体内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抵触。
“你想说什么？小害人精。”
呼。。。林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您想喝点什么？”
“不必了。”史黛琳女士似乎不欲长谈。
“你要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就不要插手我的事情。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林肖立在一旁，脸色一分一分冷下去。
“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去见了林诚贤。这个乡巴佬，耽误了我多少年。”史黛琳，或者说是肖品月，对林诚贤似乎厌恶至极。
“果然还是我的好儿子替我出了这口气。你也不算是毫无用处。”
“这么说，林诚贤倒很可怜。”
“他可怜？那么我呢？如果不是你这个小害人精，我早几十年就可以过上无忧虑的生活。你要是个女儿，生的再像我，我可能过的还要更好些。”
“妈妈！”林肖终于忍不住道：“当着爸爸的面，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有什么不可以？他欠我的，你也欠我的，你们两父子都欠我的！”说到过往，史黛琳面容稍稍有些扭曲。
“好了。”史黛琳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下怨气。
“不许你再插手今年春拍的事。”
“你到底在里面占了几成？”
“告诉你也无妨。”史黛琳脸上又浮现出微笑。
“林诚贤的家底，早就被林家人败光了。当然，我也有份，但那些是我应得的。林大姐去世后，我和他们有了些分歧，过去的交易被迫中断。现在林修平急于用钱，又跑来求我。这些年我也想开了，也累了。你我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做完这一局，我就功成身退。所以你不要跑来给我捣乱。”史黛琳说出这些话，面上毫无愧色。
“我的工作很简单，这么复杂的事情，我应付不了。”林肖这是在拒绝。
“我当然知道。我只要你保持沉默。仅此而已。”史黛琳似乎对自己的儿子十分的了解。
“我做不到。”林肖再次重申。
史黛琳女士却不以为意，她说：“我也知道，你和Marvin过从甚密，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再见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要明白。”
“除了我，还会有别人。”
“这个你放心，我做生意从来都是人人有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你怎么能。。。”
史黛琳不待林肖说完，便站起身，走到林舟的画作前。
“虽说你长得像你父亲，可是你还记得你父亲长什么样子吗？”
林肖一家从未有过合照，林舟过世的又早，在林肖的印象里，对父亲的印象只剩下两张病床间紧紧握住他的那双大手。
林肖想起父亲，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忍不住喉结滑动几下，眼眶有些湿润。
“我听说这几年你身体也不太好，看来以前是我冤枉你了。”史黛琳步步紧逼。
“你都长这么大了，到了天国，要是你们父子面对面也认不出来，那真是可惜。”
“你有。。。爸爸的照片吗？”林肖声音开始哽咽。
“呵。。。”史黛琳轻笑着。
“我记得有一年在纽约的慈善拍卖会后台，我在试戴珠宝，你父亲抱着你在一旁看着我，被人拍了下来。后来你父亲辗转拿到那幅照片，依样画了。。。”
“那幅画在哪？”林肖眼睛里生出渴望。
这一切被史黛琳尽收眼底。
“如果我没有这幅画，干嘛无端端提起来，不是惹你伤心吗？”
“那幅画在哪！”林肖声音已经有些失控。
“我会送给你的。”肖品月拍拍林肖，安抚道。
“只要你听话。”
说完，优雅的转身出门去了。
眼看春节临近，可是博林拍卖行内依然忙成一团，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
大家对老板反反复复的改动方案抱怨不已。
Marvin在见过史黛琳女士后，又去拜访了张富茂。现在他们三人明面上是合作关系。
史黛琳代表的林修平，手中的东西真假不论，只想要尽快出手。而张富茂要的，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Marvin想清楚了这一点，所以才放下身段，向张富茂求取合作。张富茂佣金高出的百分比，他会事后再返还。只要自己多盯着，再加上林肖见过林诚贤的藏品这一点，就不怕张富茂再捣什么鬼。对此，他心中有相当的把握。
说起来也好几日没见林肖了。
Marvin委派秦助理联系宠物店，而后自己亲自跑去接到了六哥，打算一齐去观致博物馆接林肖下班。
六哥是一直黑白相间的大柴犬，和Marvin毫不生分，乖乖的坐在Marvin的副驾上，想来林肖应该也经常这样带着爱犬去兜风。
到了修复中心，Marvin一路抱着六哥，从电梯里出来，六哥似乎闻到了主人的味道，表现的很兴奋。
Marvin也很兴奋。
林肖的办公室里人很多。
“这么多人，你们在开会吗？”Marvin走上前向身边的人问道。
“不是啊，林老师晕倒了。”
“什么？”Marvin大惊，拨开人群，六哥早已钻了进去，扑到林肖跟前。
此刻林肖躺在地上，世媛托着他的上半身，表情焦急的和身边的人说着，“让大家让一让，这样空气不好。”
Marvin连忙脱下外套盖在林肖身上。
“Marvin，是你！”世媛像见到了救星。
“嗯。”Marvin小心翼翼的从世媛手里接过林肖的身体。此刻林肖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面容平静却没有意识。
“叫救护车了吗？”
“对呀，叫救护车了吗？”世媛向身边的人发问，显然她也是刚到现场。
周围的人都摇摇头。
“你们。。。”Marvin恨的不行，腾出一只手去拿手提电话。
“林老师昨天说不要叫救护车的。”人群中有人说道。
“昨天？”
“是啊，昨天林老师也晕倒了，但是很快就醒了，还跟我们说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是啊是啊，昨天林老师很快就醒了。”
“什么？昨天他也晕倒了？那。。。那。。。”Marvin想到了什么似的，惊恐不已。
“他晕倒多久了。”
“6分钟”，离得最近的男孩子指着手表说：“我们看着时间呢。”
“你们真是。。。”Marvin气的直摇头。他小心翼翼的抱起林肖向外走去，脚步有些慌张。
六哥也摇着尾巴跟着往外走。黎世媛和几名林肖的学生落在最后。
走出修复中心，沈主任迎面跑了过来。
“我接到世媛的电话”，沈主任晃着手里的手提电话。
“我去开车。”紧接着跑去开来一辆老式的房车。
此刻房车确实比Marvin开来的跑车更合适些。
世媛也赶来，和Marvin一起将林肖小心安置在后座。
沈主任坐上驾驶位，世媛抱着六哥跳到了副驾驶，Marvin在后面紧紧搂住林肖，不忘嘱咐道：“沈主任，开的稳一些。”
“林，你怎么样？听到我说话吗？”
车子平稳而快速的发动起来。
“林，醒一醒。”Marvin的声音忍不住带几分哽咽，副驾的世媛抱着六哥小声哭起来。
“林老师不会有事的。”她说。
“是，林老师不会有事的。”Marvin重复着世媛的话。
“世媛，不要慌。”此时此刻还是沈主任显得更稳重一些。
Marvin一手轻轻的在林肖胸前抚动，一面焦急的看着林肖。
几分钟过后，林肖的呼吸粗重起来，眼皮下眼珠转动，慢慢转醒。
“这是。。。”林肖醒来，声音有些发哑。
“你晕倒了，我们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
林肖环顾四周，渐渐清醒。
“沈主任，麻烦你，我们回去吧，我没事。”他坐直身体，装作不经意的从Marvin怀抱里挣脱出来。
“我知道你没事，但给医生看看也好，很快就到了。”Marvin早想到林肖会拒绝，放低声音好言相劝道。
“真的不用。。。”林肖依然抗拒。
“小林，你还年轻，不要不把身体当回事。”沈主任声音中带着严肃。
“嗯！”
“嗯！”
Marvin和黎世媛齐齐点头。
沈主任虽然不是林肖的直属上司，但毕竟是领导，又是长辈，他的话林肖一时也无从反驳，只得乖乖顺从。
车子很快驶到了仁爱医院，大家分头行动，将林肖安置躺下，护士对跟在身后的三人一狗说：“请在外面等候。”
“你们出去吧。”Marvin对沈主任和世媛说：“我是家属，我留下。”
林肖嘴动了动，他已被带上氧气面罩，导致大家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好。”沈主任忙着帮世媛制住六哥，竟然也没觉得Marvin的话有什么不妥。
陈卫很快赶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Marvin一见陈卫就气不打一处来，治疗林肖这么久，越治越糟糕。而此刻他也只能压制住火气向陈卫汇报：“他昨天就晕倒了一次，几分钟后自行醒来，今天也晕倒了。。。有十分钟。”
陈卫看了Marvin一眼，点点头，开始动手链接仪器。
“你请出去吧。”
“我就在这儿陪他。”Marvin想也不想的说。
陈卫又看他一眼。
“我哪儿也不去。”Marvin说的斩钉截铁。
陈卫见驱赶不成，只好继续着手上的操作。
仪表上的数字显示一切正常。
陈卫收回听诊器，叹了口气。
“为什么会这么频繁的晕倒？”Marvin追问。
陈卫摇了摇头。
“我问你话呢！”Marvin终于忍不住气，上前揪住陈卫的衣领。周围的人连忙纷纷阻拦。
“Marvin。。。”林肖看着挤在眼前的一大堆人，忍不住摘下面罩说道。
“林”，Marvin听见林肖叫自己的名字，立马放手，扑倒他面前。
“学长。。。对不起。。。”林肖笑道。
陈卫仍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没关系，但是不允许有下次了。”Marvin恍若无人的握住林肖的手。
“你们先去忙。”陈卫驱散周围的人，看着Marvin和林肖，皱起眉来。
“你这个学长太没用了！”Marvin白了陈卫一眼，对林肖说道：“明天我们去洛杉矶，换个医生看看。”
“你是林肖什么人？”陈卫打量着Marvin，似乎觉得他有些面熟。
“他是我的朋友。。。”林肖的声音已经稍稍有力了一些。
“对，我是他的朋友。”Marvin个子高，此刻只能半蹲在林肖的床前，两手紧紧地握着林肖的手，说道。
“我把六哥接回来了，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家。“
“好。。。”
“回我家！”
“。。。干什么？”
“让六哥熟悉一下环境。”
“哦。。。”
“林。。。”Marvin沉声说道：“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吧，我真的。。。你刚才把我吓死了。。。让我来照顾你和六哥，好吗？”
“。。。Marvin。。。”
“。。。你！”
林肖和陈卫同时开口，正欲说什么，抢救间的帘子被打开，一位女医师走进来。
“林肖，好些了吗？”
来人正是Joyce。
“学姐。。。”林肖笑起来，向Joyce伸出手。
Marvin丝毫不肯挪动，无奈，陈卫只好让出了位置。
Joyce走上前，握住林肖的手，在林肖额头上落下一吻。
“。。。她是学姐。。。她是学姐。。。”Marvin忍不住小声道。
“对不起，在这里和你见面了。。。”林肖满含歉意。
“没有。。。”Joyce刚要开口，Marvin接过她的话说道：
“你是对不起我，以后不可以这么吓人了。”
“哈。。。这是你的小男友吗？这么会撒娇。”Joyce被Marvin的举动逗笑了，她带着笑容，扭头去看了陈卫一眼。
陈卫的脸上一阵阴晴不定。
“你好，我是Marvin。”Marvin腾出一只手，礼貌的向伸向Joyce。
“你好，我是Joyce。林肖的学姐。”Joyce握住Marvin 的手。
“我现在还是林肖的朋友。”Marvin这样介绍完，故意看向林肖。
林肖叹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
等到林肖的情况稳定了，Marvin去办了离院手续，同沈主任和世媛陪林肖回家去了。